作者：顧頡剛

楷元先生主《新民報》蓉版筆政,，藉老友葉圣陶君之介以交于予，強令為文以廁報末,。予笑曰：“此殆初至者應(yīng)納之稅耶,？”翌日冬至，復(fù)以新著《人和書》饋，見其描寫當代人物栩栩然,，若呼之而可出者,。輒循其體，寫予與圣陶童年時事,。二十年前,，圣陶編集其小說，命曰《隔膜》,，予為之序，述往事亦多,。茲更作此者,，固以補前述之缺遺，而重逢于久別之后,，播遷于離亂之際,，方寸間有似銀幕之映演，凡茲陳跡皆起悲歡,，亦有不能自已者在也,。

圣陶幼年，與予同居懸橋巷,?！皯覙颉闭撸翱h橋”之訛,。昔日長洲縣署在玄妙觀之北,，今名舊學(xué)前，巷口有橋曰縣橋,，由縣橋東行即是巷也,。巷有聞人三，明之鄭桐庵,，清之黃蕘圃,、洪文卿?！赌鹾,；ā芳入[洪文卿為金雯青，亦隱懸橋巷為圓嶠巷,。蕘圃之家今為潘氏家祠,。圣陶幼時僦居潘祠之西。予家則在祠南,，距河,，涉板橋至，曰顧家花園,。予先世有大來公者,，建宅于石子街,，而拓其后園至懸橋巷河濱。園中多植山茶,，故命名為“寶樹”,。洪楊兵事中，第宅為某王所據(jù),。李鴻章克蘇州,，王府籍沒為官產(chǎn)，改機織局,，予族人懦,，不克爭也。后園仍為我家有,，而荒蕪已甚,，僅池一區(qū)，假山石三四點綴其間,。園中房舍亦多為異姓賃購,，以故予家與他家雜處。予祖有友張子猻亦得一屋,，與予家比鄰,，其人年六十余，工小楷,，初傭書于上海點石齋,，老而歸里，設(shè)帳于家,。光緒二十七年,，予九歲，新喪母,，讀書張氏塾,。圣陶是時八歲，亦至,。圣陶讀《四書》,，予讀《詩經(jīng)》、《左傳》,。師特嚴,，讀輟聲者，戒尺擊其案,，背誦中絕者戒尺擊其頭,，待童稚如囚犯，以是予雖日與圣陶接席，而談話之機會乃絕少,。一年后,，予隨父讀，遂不與圣陶相見,。

又越五年,，長元吳三縣紳衿以賓興款設(shè)公立高等小學(xué)，予與圣陶俱往試,，獲雋,，乃復(fù)聚。當科舉未罷時,，予已略習(xí)操觚,，吾父欲令觀場，而吾祖以為不宜太早,。科舉遽廢,，予乃無從取得提籃進考場之經(jīng)驗,。圣陶告我，渠曾往應(yīng)試,，家中為之系紅絲線,，示年幼，聞之而羨,。校設(shè)夏侯橋,，離家遠，均住宿,。而圣陶與予異室,，不甚親，每觀其緣附竹竿達涼棚顛,，若猱升木,，恒自愧弗如。初上音樂課,，聽風(fēng)琴聲與所唱度來彌發(fā)若合符節(jié),。圣陶獨曰：“琴中任何聲均可合七音階?！焙髱熃趟{(diào),，果然，以是知其感覺之敏焉,。

翌年,，圣陶以同等學(xué)力試入公立中學(xué)，相見又稀。又一年,，予亦入中學(xué),。是時王君伯祥喜與予及圣陶近，結(jié)社作詩鐘,，或嵌字,，或詠物，恒三數(shù)日輪出一題,。圣陶以好飲,，自署曰“泥醉”。社中唯此三人,，所作推圣陶最工,。又相約習(xí)《急就章》，欲馳騖于隸草之間,，亦以圣陶為神似,。社初無名，后題之曰“放”,，謂尚在蠅鳴蛙唱之下,，自謙也。

是時予有所戀,，而社交未公開,，無由自達其意。圣陶能篆刻,，曾倩刻三印,，曰“隔花人遠天涯近”，曰“想得人心越窄”,，均《西廂記》語,；曰“網(wǎng)得西施愁煞人”，尤西堂賦中語,。印篆或遒勁,，或蘊藉。時加摩挲,，聊可自慰,。至圣陶本身，則未聞其有此種煩悶也,。

圣陶佳偶,，得于詞翰。光復(fù)之年,，友人王彥龍君成婚,，子集宋明詞句為長聯(lián),，圣陶篆之，圣陶作《賀新郎》詞,，予楷書為立幅,，并懸于洞房。胡錚子女士見而激賞,，因詢伯祥：“此兩君已未婚,？”伯祥答以圣陶尚未，遂囑伯祥偕予做媒,，以其兄之子墨林妻之,。至于今日，玉芝競爽,，圣陶亦且含飴弄孫,，此固當年一詞之功哉！

予性貪多務(wù)得,，泛濫無歸,，每遇書肆，必致流連,。伯祥圣陶既與予善,，恒于課畢歷數(shù)書肆，各求其所欲得,。伯祥喜史地，圣陶愛文辭,，而予乃兼好之,。有華培生者曾執(zhí)業(yè)于官書局，略嫻版本,，予輒就談,，最熟習(xí)。又有朱某父子販江西版書,，刻不精而價特廉,，予購《隨園全集》八十冊僅三元耳。此兩家皆在玄妙觀中,，予等所常至,，至則取數(shù)冊出，至雅聚茶園,，且茗且讀,。茶肆習(xí)慣，老茶客可就柜臺內(nèi)飲,，予等以至之頻,，亦成老客,。“公立中學(xué)買舊書”,，遂有名于當時中學(xué)層,，實則買舊書者獨予等耳。圣陶伯祥皆好酒,，茶肆出則至老萬全酒肆,。予受祖母之督教，不敢進涓滴,，常不往,；即往亦惟陪坐食小菜而已。

孫伯南先生（宗弼）者,，圣陶之表兄,，治經(jīng)學(xué)及小學(xué)，為中學(xué)國文教師,。繼而江蘇踵湖北之后,，立存古學(xué)堂，聘曹叔彥（元弼）為經(jīng)學(xué)主教,，葉鞠裳（昌熾）為史學(xué)主教,，鄒詠春（福保）為文學(xué)主教，三君者皆翰林也,。別聘諸生之有學(xué)者為助教,，孫先生為經(jīng)學(xué)助教，沈綏成（孔修）為史學(xué)助教,，文學(xué)助教則予忘之矣,。孫先生既任此職，遂辭中學(xué)教席,。而予等以先生有實學(xué),，常至其臥室中聽談學(xué)術(shù)掌故，不忍與離,，因往考存古學(xué)堂,。唯此校所收，大抵皆三四十歲已有功名人,，無十余齡之童子,，榜發(fā)皆不取。我輩向往心切,，常至彼校,，繼續(xù)聽孫先生談。校在滄浪亭可園,，滄浪亭及南園一帶遂常印予等之足跡矣,。圣陶之寫篆文,，予之治經(jīng)學(xué)，皆孫先生誘導(dǎo)之,。先生為人,，坦蕩無町畦，黠者謂其易欺,，每相凌轢,；今日思之，真一教育家也,。

是時中學(xué)之校長曰監(jiān)督,，庚戌辛亥間吾校之監(jiān)督為袁俶畬先生（希洛），寶山人,，學(xué)于日本,，加入同盟會。歸,，以假辮發(fā)綴瓜皮帽上,，無客即光頭。先生欲學(xué)生從事勞作,，辟地種菜蔬,，或以天熱聯(lián)名請罷，先生怒,，脫冠立赤日中,。同學(xué)為感動，遂鋤地,。先生欲以我輩為革命干部,，假提倡體育為名，向撫署請領(lǐng)槍支實習(xí),；程撫德全允之，遂排隊至軍械局,，領(lǐng)前膛槍約百支,。學(xué)生數(shù)目倍于槍，一槍兩人共之,。自是以后,，體育教員邵陽魏旭東先生（廷暉）日率學(xué)生至王廢基操練。王廢基者,，舊平江府治,，張士誠據(jù)之為王府，及明太祖平士誠,，夷為平地,，清末作巡防營操場者也,。初僅日操一二小時，后乃伸展為三四時,，他課輒半日不得上,。初僅演陣式，后則埋伏沖鋒,，陣線直展至叢冢間,。伯祥以為苦，常避不往,，予與圣陶不避也,。是時瑞澂為江蘇按察使，舉行清鄉(xiāng),，時以王廢基做刑場,；予等踏血跡而行，膽滋壯,。一日,，絞斃囚犯四十余于報恩塔后之較場，予放學(xué)后往觀,，以道遠,，至?xí)r已黃昏，犯人懸絞樁上,，遠望如列隊,，予梭行其間，一一相其面,。今日思之,，轉(zhuǎn)生怖畏。又觀決囚,，刃下頭落,，越數(shù)秒鐘血自腔中噴出，伯祥至掩面不敢觀,，予洋洋若平時,。大抵予等三人，伯祥膽最小,，圣陶則得其中焉,。

自武漢舉義，全國景從,。予等在中學(xué)渴望江蘇之光復(fù),，刺促不自寧。以校中得訊遲,，組織買報團,，日午,，則至桂芳閣坐待，上海報至,，入手即奔歸學(xué)校,，傳示于眾。程撫既以蘇州屬民軍,，予等在校編制學(xué)團,，每夜荷槍實彈巡行，至?xí)允細w臥,。月夜行城墻上,，人聲盡息，四顧平曠,，境暢適至不可喻,。是時同學(xué)多剪發(fā)，而予家古舊,，長者堅不許,，乃夜中煮粥饗學(xué)團，戒之曰：“未剪辮者請勿來,！”家中人見彼等至,，果皆無辮，知大勢如此,，始許之,。予與圣陶去發(fā)戎裝，負槍行大街,，氣至雄也,。

予性好游覽，星期日輒邀伯祥圣陶游近郊諸山,，楞伽,、天平、支硎,、獅子,、七子等皆至，至則賦詩自怡,，予至今能步行七八十里，即以受此訓(xùn)練故,。一日,，知七子山有香會，會以夜,，于傍晚往,，香煙繚繞,，亦無大可觀者。未曉而歸,，流氓數(shù)人尾其后,，且行且詈，逼迫發(fā)言,，尋釁索詐,。予等知之，噤不出聲,，而加急其步伐,。是時天無月，手無燈,，鄉(xiāng)間道路又崎嶇,。心為之皇皇。及抵胥門已破曉,，乃鳴警捕之,，施報復(fù)焉。

楊篤生既蹈海,，其遺著刊入《民立報》,，多鼓吹社會主義文字。圣陶讀而善之,，向予宣傳,。予是時適讀譚壯飛《仁學(xué)》，見其主張沖破一切網(wǎng)羅以達于最平等之境界,，許為理想最高之境,，而社會主義與之近，因亦傾心焉,。光復(fù)后江亢虎發(fā)起中國社會黨于上海,，發(fā)表文字頗犀利，念種族革命非究竟義,，遂寄以同情,。冬間陳君翼龍、詹君天雁至蘇州組織支部,，圣陶邀伯祥與予首先加入,。陳君喜曰：“君等來，吾黨有知識分子矣,！”予慷慨好任事,，遂為社會黨中堅分子，掌支部文書事，日夜治公,，深宵不寐,，為祖母所痛恨。而圣陶伯祥覺黨中人物氣味不投,，相率避去,，雖開大會亦不到矣。予憤訶之,，一時乃有交惡之狀,。

在中學(xué)時，各級均辦報,。圣陶主五年級報,，名《課余》。予主四年級報,，名《學(xué)藝》,。報皆鋼筆版油印，同學(xué)分任繕寫,。中有論說,、翻譯、詩文,、圖畫諸欄,，唯圖畫用真筆版印。今國畫家吳湖帆君,，即常在報中作畫者也,。時張聿光在上海《時事新報》作漫畫,，能表見其才氣,，湖帆效之，署名“韋先”,，書稍草,，宛然聿光字。而圣陶學(xué)李叔同魏碑體亦特肖,。是時蘇曼殊發(fā)表《斷鴻零雁記》于《太平洋報》,，南社諸人，若寧太一,、景耀月,、姚鹓雛、柳亞子常發(fā)表詩文于《民立報》,，圣陶恒抄集之,，以是所作最有時下風(fēng)。中學(xué)英文課讀《莎氏樂府本事》及伊爾文《見聞雜記》，圣陶恒以吾國古詩體譯其中詩詞,，載于《課余》，蓋亦仿曼殊之《文學(xué)因緣》焉,。

圣陶讀樊山《璧云曲》,，傾慕賈璧云甚。是時賈郎演劇于上海大舞臺,，我輩窶生末由一睹,。每告予，“此最恨事”,。民國元年春,，我等偶得數(shù)金，便相約作滬上游,。是時同學(xué)陸慰萱君服務(wù)軍部,，頗得意，予與圣陶往依之,。慰萱亦好觀劇,，排日邀至劇院，多年饞渴為之一解,。所見璧云首一劇為《賣油郎獨占花魁》,，婀娜輕盈之態(tài)，圣陶心醉當逾于予,。又得見《蒙古風(fēng)云》劇,，演哲布尊丹巴獨立事，布景妙肖,，心目為開,。自后予入北京大學(xué)，以聽戲為常課,，伏脈蓋在是也,。滬寧車中，圣陶望兩旁林田旋轉(zhuǎn),，得句曰：“車急轉(zhuǎn)平疇”,，歸而足成兩律。其后予在津浦夜車中為詩,，有句曰：“月白欲浮[插圖]”,，圣陶亦拊掌稱善。

信手寫來,，已得數(shù)千言,。予此行匆匆而來，亦將匆匆而去，既無余暇作長文,，且《新民報》亦非登載長文之地,，遂止于此。圣陶去年五十,，予未致函申祝,，今即以此補過。其中所述,，瑣屑嚕嗦,，幸楷元先生修削之！

1944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