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22年第3期P69—P70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原題《中國上古統(tǒng)治思想演變略述——以天人關系為中心》,，摘自《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3、6期,，周學軍摘

中國古代的帝王“君權神授”思想經(jīng)歷了從“巫主民”到“天主民”的演化,，逐步走向成熟。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卻被由“重民輕天”發(fā)展而來的“天人相分”所打斷,。直到董仲舒用天人感應學說重續(xù)天人關系，天子的地位才重新得以底定,，延續(xù)了2000多年,。

全世界都曾盛行過巫術文化，中國也不例外,。帝顓頊“絕地天通”,，其意義就在于完成了對施巫權的壟斷。五帝時代應屬于施巫權走向統(tǒng)一,、統(tǒng)治中心開始出現(xiàn)的文明初曙期,。五帝都在“八方萬邦皆為弭服”的共主位子上坐了一遍，恰恰反映了早期統(tǒng)一的不穩(wěn)定,，但事情在悄悄起變化,。“以天下授益”,，諸侯卻“皆去益而朝啟”,，才有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家天下”為標志的朝代——夏朝。

夏王的權力已經(jīng)很大,，但仍需要利用巫術為其統(tǒng)治提供意識形態(tài)基礎,，所憑依的認識基礎卻都是錯誤的和虛妄的。巫術的破綻為精明者所覺察,，人類開始傾向于承認躲在冥冥中的另一個至高無上的大神才是一切超自然力量的擁有者,，并轉而向它祈禱和祭祀。

這樣的變化很可能發(fā)生在夏商之際,，一些強大的家族族長取得共主的地位,。當塑造最高神已成迫切需要時，這些共主的魂魄便超越眾靈,。國家政權強化以后,，統(tǒng)治部族所奉的帝就成了全天下的帝，很可能是先祖的統(tǒng)稱或先祖觀念的抽象,。

周人極力宣揚和抬高“天”,。周人的“天”實等于殷人的上帝,，是一個最高神。崇奉“天”的辦法是祭祀,，由天子主持,，助手是祭司，祭祀的儀式就是禮,，既威嚴又神秘,，祭祀就是要人畏天、畏神,。時至殷,、周，“巫主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帝主民”或“天主民”,。

周人利用和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指定服役制度，才使整個國家機器得以正常運轉,。但是,，服制到西周后期卻開始走下坡路，進入春秋時期,，更出現(xiàn)了以除舊布新為內容的大變動,。諸侯在拒絕對天子履行服制義務時，或許并沒有想到會上行下效?，F(xiàn)在,，連鎖反應居然波及基層，連種田做工的人都不聽招呼了,。他們這才猛醒,，舊的辦法已完全失靈，再也無法修補了,。

各國只好進行改革,，由直接控制改為間接控制，人們從僵化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極大地煥發(fā)了生產(chǎn)積極性,。春秋戰(zhàn)國經(jīng)濟飛躍的原因是服制的瓦解。最基本的統(tǒng)治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催生了專制君主,、官僚機構和集權制國家。

不過,，那時變化最深刻的則是人的精神。到了春秋末期和戰(zhàn)國,，隨著鐵耕時代的到來,，生產(chǎn)力得以提升，人的價值才真正被發(fā)現(xiàn)，并全面得到肯定,。

知識精英以其特有的敏銳意識到社會已發(fā)生了巨變,，紛紛發(fā)表意見，重新給人定位,，不僅使重民思想在理論上得以深化,，而且使人的獨立精神首次得到張揚?？鬃哟罅霌P仁道,，并把“愛人”作為“仁”的基本內涵。盡管他的“愛人”仍是講究親疏長幼,、尊卑貴賤的“別愛”,，但“仁”和“愛人”被當作一個重要命題拿出來進行討論，在中國思想史上即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至于孔子所言及的具體“重民”措施,，也為新型國家如何確立穩(wěn)定的統(tǒng)治模式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孟子繼承了孔子“仁”的思想,，發(fā)展成為仁政學說,，體現(xiàn)了鮮明的重民立場。在“擴充”的辦法上,，孟子首創(chuàng)了以“自反”“求放心”“養(yǎng)心”“養(yǎng)氣”為主的“內圣之道”,。荀子選擇人與無生物、植物,、動物的區(qū)別為切入口來給人定位,，就科學性而言，似乎又比孔,、孟進了一步,。與注重內心修養(yǎng)的孟子不同，荀子更重視后天的努力,。他相信“修身自強”,，能使“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而且即便是普通的“涂之人”，也可以名配堯舜,，甚至能“通于神明,，參于天地”。所以,，每個人都應有“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的志向和雄心,。

在諸子關于人的討論中，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可算是獨樹一幟的奇葩,。其學說的特點是不僅重視人,，重視人的生命，更重視人的精神,，把精神的自由看得高于一切,。他們希望精神和思想能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鵬,，“絕云氣,，負青天”。盡管莊子及其后學提出的獲取自由的辦法僅限于絕圣棄智,、物我兩忘和回歸素樸等,，但他們對精神獨立自由的謳歌卻傳遞出時代的心聲。

人的自覺意識一旦被喚醒,，原有的對“天”的看法也必然發(fā)生改觀,。孔子以仁釋禮,，就是將舊禮制所體現(xiàn)的天人關系,、神人關系置換成人際關系，把祭天事神的儀節(jié)變成人與人“相偶”的原則,。他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去實現(xiàn)禮制由神學到倫理的過渡,，既適應了血緣宗法解體后重建社會聯(lián)系的需要，也有助于引領人們從神道設教的恐怖中獲得解脫,。孟子最重要的發(fā)明是用民意解釋天命,。用民意來解釋天命，其實際效果就是消解天命的神性,。

到戰(zhàn)國后期,，舊的天道觀已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嚴重障礙。于是,，就有荀子出來進行辨析,，寫下了一代名篇——《天論》。通過科學的界定,，荀子便破除了傳統(tǒng)上對天的迷信,，使“天”由一個有意志的人格神變成了物質性的自然界。荀子說：“明于天人之分”,，強調處理好人事與自然的分際關系,，既重要又不容易，應該認真對待,。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破除了因盲目崇拜天而造成的無所作為,，代表的是一種積極有為,、有助于社會物質文明發(fā)展的自然觀,。老子的“道”剝奪了天是萬事萬物本源及主宰的資格,。至于法家，他們只相信統(tǒng)治手段,，不信天命,，故而很少論天。

與上述諸點相比,，還有一種變化十分顯著,，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那就是人們都在重新思考君王的地位和作用,，都認為君王必須是稱職的管理者,，無人強調他是天之“元子”，更不再提他所肩負的傳達天意的責任,。而天意無人傳達,，天人之間的聯(lián)系等于已被切斷，天子也無法繼續(xù)憑借天命承受者的半神半人身份實施統(tǒng)治了,，君民關系,、君臣關系必須重建。于是,，就出現(xiàn)了忠,、誠、道,、義之類的新倫理,。思想猶如火炬，它引導著人們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正是在儒家早期的聲勢開始轉弱時,，陰陽五行以東方的齊、燕為基地,，迅速崛起,。鄒衍的著作有“《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但隨著他并不美妙的人生結局的到來,，都陸續(xù)散佚了,。五德終始指的是一年之內五季的循環(huán)。只有依照“五行相生”的原理,，才能使風,、暑、雨,、寒應時而至,，進而實現(xiàn)國泰民安,。他實際上是以王居明堂禮為形式，為當時的統(tǒng)治者設計了一年各季的施政綱領,。前朝德衰,，新朝乃起，而新朝所擁有之德,，必為前朝所不勝,。鄒衍及陰陽家所言之天也不是有意志、人格化的天,，倒近于自然之天,，天道的運行完全能靠人事去影響。正是基于這樣的信念,，他才設計出王居明堂禮,，要求王者的行為必須有利于陰陽的“消息”。國君已由天意傳達者變成了應該發(fā)揮燮理陰陽作用的主動施為者,。這種主動施為絕不同于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它的核心是“順”，即用“順令而行”的辦法感天,，而不是“勝天”或“用天”,。鄒衍所言之“天”雖也近于自然之天，但與孔,、孟,、荀、韓所代表的人文主義思潮卻不屬于同一系統(tǒng),，他完全是用另外的方式在談天,。鄒衍的思想源自占星家，巫術才是他們的真正源頭,。

秦的“一政”完成了“天下歸一”的宏偉大業(yè),。但是，武斷,、片面的做法埋下了將秦朝炸毀的火藥桶,，同時也極大地破壞了社會風氣。董仲舒開啟了以變秦,、更化為內容的新篇章,，促進了漢代的政治轉型。從“天人三策”和《春秋繁露》觀察,，董仲舒的政見大致可概括成3條：承天意,、明教化、正法度?！疤烊巳摺焙汀洞呵锓甭丁范紘@著他所謂的“大本”展開,，而“承天意”“明教化”“正法度”則是3根支柱。不過,，董仲舒更強調三者的關系是“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的完整體系,，而不是諸種治理手段的簡單拼合或多管齊下,。董仲舒在論說中雖利用了“自然之理”,，但其統(tǒng)治辦法在本質上卻是“神道設教”和“政教合一”,。

董學、漢政是歷史的產(chǎn)物,，發(fā)揮過一定的歷史作用,，甚至充當過歷史進步的不自覺工具，但其負面影響也十分深厚,。三綱將人納入三大秩序之中,，將上尊下卑絕對化。從此,，臣依附于君,、子依附于父、妻依附于夫,、下依附于上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準則,，而臣犯君、子犯父,、妻犯夫,、下犯上則被視為大逆不道。由于董仲舒常利用天地,、陰陽,、五行來論證三綱的合理性，違背綱常便更帶上違天,、違陰陽,、違五行、違自然的性質,。經(jīng)過長期沉潛積累,，強烈的依附性就會變?yōu)橐栏饺烁瘢纬梢栏轿幕?，不僅扼殺自由,，使古代社會喪失活力、長期停滯,，更因人的普遍不獨立而使現(xiàn)代民主制度無法真正建立,。中國要進步,，就必須打破依附，舍此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