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 洛夫 北宋詞人李之儀在《與季去言書》有言:“說禪作詩,,本無差別。”對于古代的詩人與詞人而言,,盡管佛教中的禪宗是印度佛教高僧帶來的“文化舶來品”,,但禪的文化是如此契合地、創(chuàng)造性地融入了他們的生活及創(chuàng)作中,,以至于宋代的文人們把寫詩完全比擬為參禪,。無論是司空圖“以禪說詩”的詩歌理論,唐宋時期“以禪入詩”的風尚,,還是明清之際文人逃禪的社會現(xiàn)象,,都足以展現(xiàn)禪在古典詩歌中獨特的美學和文化傳統(tǒng)。禪與詩的類比并非只是歷史上的藕合,,盡管文人談禪之風在現(xiàn)代社會已不再,,但并不代表曾經融入詩學系統(tǒng)的禪已經對現(xiàn)代詩人失去了吸引力;相反,,經過歷朝歷代的文化沉淀,,使得禪宗不再只是某種狹義上的宗教概念,而成為了一種作詩的哲學與現(xiàn)代的美學,,揭示了詩人在禪宗思想之下普遍的現(xiàn)代心理狀態(tài),。美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威廉·威廉斯(William Williams)以及TS·艾略特(TS Eliot)都在詩中展現(xiàn)了禪宗思想中超然,、反二元對立以及“空”的意識,,描繪了一個暫駐的、臨時的自我存在,。[1] 同樣,,在現(xiàn)代漢詩中亦有廢名、卞之琳,、洛夫,、周夢蝶等人,,借禪的思想完成了對自身存在與世界之關系的思考。在這之中,,并非所有具有禪意識的詩人都是佛教徒,,詩句是否對禪有正確的闡釋也無關緊要;禪宗對于現(xiàn)代詩人是實現(xiàn)寫作創(chuàng)新的形式,,不能取代文學的本質,。本文從禪詩的角度比較比較古典詩與現(xiàn)代詩,關注禪宗是如何與現(xiàn)代漢詩的語言邏輯相呼應,,并區(qū)別于中國古典傳統(tǒng),,成為現(xiàn)代詩人詮釋世界和自我的形式;以及在這一過程中,,詩人是如何在創(chuàng)作中將自己的思考,,結構化為具體的詩意語言,為詩歌創(chuàng)作打開一個新的“現(xiàn)代空間”,。因此,,本文將首先從語言哲學的角度,討論禪宗與詩歌之間相通的語言機制,,作為二者形成內在整體聯(lián)系的基礎,;其次,基于這一背景,,本文將對比古代的禪詩,,分別分析廢名的“空”的二重性、洛夫的“含思落句”,。目的是展現(xiàn)現(xiàn)代詩人如何以禪為形式,,完成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 一,、禪與詩的“悟”:語言的辯證 正如文章開頭所引,,在宋代士大夫眼中,寫詩的悟性與參禪的頓悟,,二者的心理邏輯是類似的,。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以禪喻詩,認為江西詩派所提倡的學問和理義并非作詩的根本,,強調作詩需要通過“妙悟”培養(yǎng)詩人的感受力和鑒賞力,;韓駒也在《贈趙伯魚》言:“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講的便是詩人在開悟后,,作詩即可信手拈來,。[2]現(xiàn)代詩人也有類似的作詩觀念,例如洛夫認為坐禪的開悟是“一種生命的覺醒”,,作詩是“生命的感悟”,,前者能夠幫助詩人透過美和超越的本質,消除生命的悲苦,;[3]陳東東回憶自己在寫作初期,,把詩歌創(chuàng)作視為“一種冥想練習(或實踐)的形式”,而“冥想的練習”恰恰是類似于禪的修煉方法,,因此他的早期寫作也得到了禪宗思想的啟發(fā),。[4]當然,作詩的習慣因人而異,、因詩而異,,悟性、禪思之于寫詩并非是必要的,,也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比起單獨討論佛教中空泛而玄妙的“悟”,我們不妨借這一概念追問下去:假如二者是可類比的,,那么詩人要悟到什么,?“悟”之于現(xiàn)代詩有何特別之處,為何有的現(xiàn)代詩人會將禪的思想融入寫作中,?通常來說,,人們會用“悟性”來描述一個人在直覺上的理解能力,因此詩人的“開悟”自然可以寬泛地理解為一種寫作技能的突破:詩人隨著常年積累或憑借才情,,逐漸擁有了良好的感受力與表達力,,能夠把生活中的情感和認識熟練地、自然地整合并轉化為語言上的詩意,,從而創(chuàng)造出藝術作品,。在詩與禪的類比中,二者講究的“悟”不僅在于技法,,更在于思想與美學上的“無我/空”,。季羨林認為“悟”的終點在小乘佛教中是“無我”,在大乘佛教是“空”,;戴裕記延伸了這一說法,,認為“禪詩是以詩的語言表達對'無我’與'空’的體悟,同時能讓人得以領略其'無我’之境或'空’之境之美者”,。[5]“無我/空”不代表對“我”的否定和消除,;相反,禪宗的“悟”需要先通過對“我”的自省,以個體的直覺,、主觀的心性探索人和世界最純粹的,、本源的存在,這恰巧暗合了諸多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歷程,。周裕鍇在《中國禪宗與詩歌》中以古代詩歌為例,,則進一步總結了詩與禪之間相通的四種內在機制,分別是:價值取向的非功利性,、思維方式的非分析性,、語言表達的非邏輯性、肯定和表現(xiàn)主觀心性,。[6]但無論二者如何的相似,、相通,,禪宗的“不立文字”與詩對語言的藝術追求在本質上是不同的,語言因此成為詩與禪之中重要的界限,。 在現(xiàn)代詩的語境中,詩人的語言神秘主義觀念卻調和了兩者的關系,,并利用禪思的形式,,反之促進了詩歌對固有語言經驗的超越。這種語言創(chuàng)新的動力來源于現(xiàn)代詩特殊的歷史:由于現(xiàn)代詩的轉型不完全發(fā)生在內部的文學傳統(tǒng)中,,它依托于以白話文為主導的社會變革語境,,使得早期的現(xiàn)代詩人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表達方式,,尋找新的語言經驗,,維持新詩身份的合法性,但這也因此導致了詩人表達上的困難,。當然,,“說出”這件事不僅只是母語的歷史問題,也是現(xiàn)代詩中以語言神秘主義對邏輯經驗主義發(fā)起的普遍對抗,。后者認為,,語言以邏輯的形式描寫世界,,語言不可描述的神秘事物則不屬于“我”的世界,也即維特根斯坦所述“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而前者主張超越語言中社會的,、邏輯的制約,追求用詩意的語言描述人的超感覺,,或將主體的存在焦慮投射于詩歌的言說方式上,,或拒絕讀者理性的闡釋,。[7]語言神秘主義是許多現(xiàn)代詩人潛在認同的觀念,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例如卞之琳在寫給劉西渭的信中,談及了對自己的作品《圓寶盒》的解釋,,認為:“我寫這首詩到底不過是直覺地展出具體而流動的美感,不應解釋得這樣'死’,。我以為純粹的詩只許'意會’,可以'言傳’則近于散文了”,。[8]更為極端的另一個例子是張棗的“語言本體觀”:在《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中,他梳理了元詩寫作在新詩歷史中的譜系,,指出元詩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讓語言物質實體化,使語言獲得空間感,,也使現(xiàn)代的消極情緒獲得合法性,,從而幫助消解詩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存在與認同的危機,,即把“生活的困難”視作“言說的困難”。[9] 然而,,語言神秘主義不完全是現(xiàn)代詩理念的全部,,也并非所有認同者都把主體緊閉于語言當中,,它的核心概念在于以語言超越現(xiàn)實的邏輯,而不在于絕對的神秘,。它的存在更多是為了順應一種現(xiàn)代詩學中實驗主義的趨勢:詩人主動辨識自身的現(xiàn)代語言身份,并通過建立新的語言經驗、解構固有認知秩序的詩學行為,。在這一整體趨勢之下,有著語言神秘主義立場的現(xiàn)代詩人是如何將禪宗匯入寫作中的,?如果說語言神秘主義主張在語言中建立新的主體關系,,那么禪宗的“悟”則否定了言說的必要性,,即萬物的存在是虛妄的、表象的,,人一旦頓悟到這一點,不可言說也不需要言說,,因為語言也是暫時的表象,;這一過程與道家的“得意忘言”某種程度上是類似的,是更為極端的神秘主義,。因此,,語言神秘主義與禪宗是矛盾的,但也是相似的:一方面,,二者都否定現(xiàn)象界中實在的物我關系,主張整體地超越它,,超越的契機在于返回個體內心時一瞬的“開悟”,;另一方面,現(xiàn)代詩中的語言神秘主義,,將超越落實為具體的寫作實踐,語言是超越的過程,,有時甚至是結果本身,,而禪宗反對對任何的事物執(zhí)著,人在生命體驗中悟到世界的整體性,,從而使意識超越現(xiàn)象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了以禪入詩的作品“語言的辯證”:由于潛在的語言神秘主義觀念影響,詩人們順應了禪宗對現(xiàn)象界整體的消解方法,,重構了整體內部的物與我,、物與物關系,跨越了舊有語言邏輯的聯(lián)系,,但詩人們到達的不是佛理,而是命名的新起點,,形成了“可言與不可言”、“出世與入世”之間,,思想的超然一躍的和朦朧的美學張力。接下來,,本文將以兩位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為例,以古代的禪詩為比較,,展現(xiàn)現(xiàn)代詩獨特的語言意識,即詩人如何運用了禪宗的形式,,完成現(xiàn)代詩學的轉化。 二,、廢名與王維:“空”的二重性 《心經》有言:“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家認為,,世界萬物皆是虛妄的表象(“色相”),任何實在物都是因緣所生,,沒有獨立的、自生自成的自性,,所以本質是“空”的,即“色不異空”,、“色即是空”。但是“空”不是“無”的意思,,也并不是一個懸置于萬物之上的邏各斯,或者“道”的歸宗返本,,它只是在肯定“有”因緣而發(fā)生、存在的同時,,功能性地指出了“有”本質上的虛幻,、無常與同一性[10]。由于萬物都是相依相生,、變幻不定,“空”離開了表象世界也就不存在“空”了,,所以“空”與“色”相互交融,、相互依存,,即“空不異色”、“空即是色”,。既然如此,我們就能明白“空”不是完全的寂滅,、虛空,,它與表象世界具有相互生發(fā)的關系,,這層二重的關系也因此構成了古代與現(xiàn)代詩中獨特的“禪味”。例如在王維的《山居秋暝》中,,展現(xiàn)了“空山不空”的意境: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王維《山居秋暝》[11] 辛鵬宇在《唐代禪詩研究》中認為,,王維的這首詩以直覺融合了物我的同一性,越是色相紛紜,、動靜變化的景致,,越是反襯了有物之山的“空”,。[12]并且,,不僅是《山居秋暝》,,在王維諸多寫“空”的詩中,,人的主體都是不存在的或者有意革去的,例如《鹿柴》里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這些作品中,,詩人趨向于拆解自己的感官,把人的視覺,、聽覺、觸覺等延伸到自然萬物之中,,仿佛秋的天氣,、山間的雨、松間的月,、石上的泉都如耳鼻口舌一般能夠自然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和活動,,沒有剝離、流逝的感傷,,也不需要過度地投射與抒情,,只有萬物同一的寧靜致遠,。這種“空”的超然和美同樣也吸引了現(xiàn)代詩人廢名。廢名出生于湖北省黃梅縣城東門,,根據《廢名年譜》記載,黃梅縣是著名的禪宗之地,,有著四祖寺與五祖寺兩大名寺,其母岳氏是禮佛之人,,因此廢名從小也受到了家鄉(xiāng)禪宗文化的熏陶,;1928年,,在周作人的引薦下,,廢名在西直門外孔德中學任教國文,,并與同鄉(xiāng)的著名哲學家熊十力來往密切,二人經常談佛論道,,禪宗的思想從此影響了廢名的寫作;1930年初,,廢名接連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禪宗色彩的詩,,例如《燈》、《畫》,、《海》、《掐花》等,。[13]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廢名展現(xiàn)了他對禪宗的自主思考:盡管他也借用了佛理中“空”的二重性,但“空”在詩中的意義與王維明顯不同,。主要有兩個特征:一、“空”與“我”之間相互動,;二,、語言結構動態(tài)多維。第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空華》這首詩中: 我含著淚栽一朵空華,, 我還望空觀照我一生, 死神因我的瞑目端去我的花盆,, 愛神也打開他的眼睛 訝其新鮮茂盛 覓不見一點傷痕, 于是因了我的空華 生為死之游戲,, 愛畫夢之光陰,。 ——廢名《空華》[14] 這里,《空華》出現(xiàn)了人稱代詞“我”,。王維的詩中不存在“我”,,因為“我”的意義已經被“空”提前革去了,而廢名的詩中“空”的性質是由主體“我”代入詩中,,因而必然誘發(fā)一系列圍繞“我”如何“空”,、能不能完全地“空”等個體存在的問題,,成為廢名部分詩的主題。簡要來說,,如果說王維的“空”是“先有后空”,,詩所寫的是“空”所統(tǒng)攝的世界,,那么廢名的“空”則是“先空后有”,,寫的是認識到“空”的“我”如何重建了“有”,。對于廢名而言,“空”已經不是為了構建天人合一的場景而存在的底層哲學結構,,而是作為支撐主體性的元素,,成為全詩的破題之始,。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王維的詩標題大多是整體性的自然景物或場景,如《鹿柴》,、《鳥鳴澗》、《山居秋暝》,,很少采用佛教術語,,因為禪宗的思想已經滲透在自然中,無需指明;而廢名的標題大多是具有佛教意象的小物件,,如本詩的《空華》,還有《燈》,、《鏡》,、《拈花》,、《蓮花》等,,因為這些意象所帶的禪宗思想,將在詩中被“我”進一步揮發(fā),、延伸。 對于《空華》一詩,,佛教詞匯“空華”構成了詩的主題與辯證的起點。“空華”也作“狂華”,,出自《楞嚴經·十九卷》[15]。所謂“華”講的是人的眼睛長時間凝視著空中,,就會出現(xiàn)視覺的幻象,就像燈上的光暈本不存在,,只是人眼所見,,其道理依然是事物的虛妄性。“華”的發(fā)生過程存在“見性”,,即幻象(“華”)產生于人的眼睛,當人意識到所見的是幻象而不是真實存在的時候,,幻象已經離開了眼睛;等到視覺里再出現(xiàn)幻象時,“華”又回到了眼睛里,;因此幻象不是憑空虛有的,它依賴于人眼,、有出有入,,具有能見之性,。這與我們開頭所說,,“色”與“空”相互依存的關系本質是一樣的,,抽離出現(xiàn)象界的意識依賴于現(xiàn)象界本身的存在,。在詩中,空華的“見性”構成了主體世界觀中一出一入的兩極,,即“我還望”著空,而空也反之“觀照我”,。接著,,詩句以“空”為起點展開,第三句用了“瞑目”的雙關語:由于“華”離開了“我”的眼睛,,“我”也因此合眼,此時也達到了佛理中的清凈眼狀態(tài),;但是另一方面,“瞑目”也意味著死亡,,“我”的俗世之根隨著肉體的隕滅也因而被“死神端走了花盆”,暗示脫世的另一面是肉身的衰亡,。 然而,,在“我”苦悶地矛盾于出世與入世,、生與死之間的時候,,第四句中突然引入了一個意外的新角色“愛神”,也因此進入了本詩的主題,。愛神在希臘神話中也稱為厄洛斯(Eros),是情欲和愛情的象征,,他“打開眼睛”看見了“我的空華”(再一次演繹了“華”的見性),,但沒有因為“我”的脫世而毀滅“我”的生命,;相反,他肯定“我”栽種的“空華”鮮艷美麗,、不見傷痕,就“因了我的空華”,。愛神與死神的對照基于佛理,卻發(fā)生于佛理之外:一方面,,“我”栽種、看到了虛妄的“空華”,;另一方面,“我”本能地誕生了對死亡的恐懼,、對愛欲的追求,這在禪宗中本該是被革除的表象,,“空華”的美麗卻成為“我”的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原因。相比于王維“空”系列的詩句,,廢名的詩因主體“我”的現(xiàn)身,,其詩的主題成為了徘徊于“空”之上、圍繞著“我”之存在的辯證思考,,幻象的美麗也成為追求脫世的“我”駐留世間的最終落腳點。因此,,詩的最后兩句呼應了前兩行“空”對“我”一生是如何觀照的:生與死,、愛與夢之間構成對位,詩人世界觀中既有虛幻,、游戲的成分,,也有對生命的熱忱。這種圍繞“我”的存在,,而形成的“空”與表象世界之間的張力,是廢名諸多詩作發(fā)生的動力源,,也因此誕生了一系列“空”的意象,,如“宇宙”、“夜”,、“鏡”等,也有相對于“空”的“華”,,如“果華”: 我喜我五色之華 結一樹無明之果,, 食果者不看華, 見華者常憶華 ——廢名《果華》[17] 我的夜真好比一個宇宙,, 無色無相,,即色即相,, 沉默又是我的聲音, ——廢名《燈》[18] 《果華》中借用了佛理中的“無明”一詞,,指的是人身處虛妄的意識之中而不自知,出自《心經》:“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常理中,果樹的功能在于結果子,,果樹開的花則成了無用之美。然而在《果華》中,,人之所需的果子在詩人眼里是“無明之果”,讓惘然的世人如食果者一般盲目地追求,,忽視了果樹的美(“華”)。“空”的禪宗意識幫助詩人構建了詩句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隔絕的結構,,而“華”超越了禪宗中幻象的消極意義,成為了詩人追求的美學象征,。《燈》則利用了“色”的雙關語,,一指顏色,即宇宙中沒有空氣折射光線,,因此顏色是“空”的,,但是黑洞洞的宇宙中仍然誕生了星體,,創(chuàng)造了生命,;二指禪宗的“色相”,照應前文所述的“空”與“色”相互生發(fā)的關系,。宇宙,這一意象的豐富內涵也由此借禪宗的“空”而得以確立,。 值得一提的是,在《燈》這首詩中,,詩人并不執(zhí)著于闡釋某個具體的意象,或者停留于某一畫面,,而是不斷地拆解、重構現(xiàn)象界的邏輯,,呈現(xiàn)出思考的流動與意義的遞變。一開始,,詩人以“我”的身份作為破題,“人都說我是深山的隱者,,/我自夸我為詩人”,接著是以“善想+(賓語)”的一系列動賓詞組,,不斷地并置“我”所想之物:有待食“我”的伏虎與巖鷹(舍身喂虎、割肉飼鷹的佛教典故),,被殺死而被供奉的神龜(泥中之龜?shù)牡兰业涔剩魇┡c褒姒(東施效顰,、烽火戲諸侯的典故),,以及菩提樹影(釋迦摩尼菩提樹下修成佛道的典故),。這一系列的“善想”中,,有舍命成佛的危機,、美的危機和脫世的渴望,,并置的典故如碎片一般散落,暗示著詩人在出世與入世之中,、不斷拆解自我世界的過程。這些碎片看似相互矛盾,,卻最后被“我的夜真好比一個宇宙”所收束。這種以詞語并置,、自我拆解的修辭技法在《十二月十九夜》更為顯著,但是與它不同的是,,《燈》并沒有在并置、收束之后戛然而止,。詩人在繼“宇宙”的“無色無相,,即色即相”特性之上,,又接著演變出了“鏡”的意象,,以此全詩發(fā)生了轉折: 自從有一天, 是一個朝晨,, 伊正在那里照鏡 我本是游戲, 向窗中覷了這一位女子,, 我卻就在那個妝臺上 仿佛我今天才認見靈魂, ——廢名《燈》[19] 在“鏡”出現(xiàn)之前,,詩的前半部分還是“我”思想中隱性的自我調和,而到了“鏡”之后,由于一位女子的闖入,,則轉向了新的敘事發(fā)展。一方面,,“鏡”的意象承接了“無色無相,即色即相”的特性,,即禪宗中認為“鏡領納萬物,,反映萬物”,,具有照應出人本心的清凈特性[20],因此“色相”來之映之,、隨走隨散、毫無眷戀,;另一方面,,本性為“空”的“我”,,本可以容納萬物的“鏡”,,卻因女子美的靈魂而駐足,也再次成為全詩新的聚焦點,。《燈》的思維推進過程和《空華》,、《果華》有著相似的地方,三者都存在著基于“空”的二重性所衍生的三股暗流:(一)終極意義上的禪宗,,意味著意識完全超然于世,放下對肉體生命,、美和語言的執(zhí)念,;(二)迷惘于幻象的世人,;(三)與周遭隔絕、追求美與詩意的“我”,。這三者之間憑借(一)的哲學整體性、對(二)的邏輯消解,、落于(三)的主體思考重構,相互之間構成了不同的詩歌張力,,也逐步推進了詩句發(fā)展的邏輯。相比之下,,王維“空”的禪理詩句中并沒有這種多維、動態(tài)的結構,,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靜態(tài)的、共時的畫面感,,并置的景物之間沒有需要調和的元素,明月與松林,、泉水與巖石,,是古典詩中相依相生,、固有的對應關系,所以蘇軾給予王維“詩中有畫”的評價,。 同是有著“空”的禪宗意識,,卻有著大相徑庭的表現(xiàn),,這不是參禪的理解正誤導致的,而是語言神秘主義主導下的詩學轉化表現(xiàn),。在《新詩問答》中,廢名認為“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形式是詩的,;而“新詩的內容則要是詩的”,形式是散文的,。[21]意思是,舊詩盡管有各類格律標準的詩體,,使其外形上看起來是詩,,事實上舊詩的內容是由文義相生,、配合格律體裁而落成的“散文”,詩人的思維仍然囿于舊的意象關聯(lián),,和基于這一關聯(lián)所生發(fā)的舊情緒,例如“枯藤老樹昏鴉”,;相比之下,新詩看似沒有嚴格的格律體式,,白話使詩句推進如“散文”的表達,,但新詩的內容則是詩的思維、詩的情致所構成的,,即詩人本質上能夠自由地取舍意象,表達完整的,、個性的,、飽滿的詩情,,不依賴于文體內部相生的慣性,例如溫李一派“天馬行空地亂寫”之作,。[22]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廢名的詩觀完全跨越了白話與古言的表面差異,,將新詩之“新”直指詩特有的本質,包括詩整體性的思維與情緒,、詩人飛揚的想象力,它的對立面是固化的、邏輯迭代的語言思維,。這種超越邏輯經驗的主張,顯然將詩引向了潛在的語言神秘主義,。我們在前文解釋過,超越是語言神秘主義與禪宗共享的關鍵理念,,因此王維與廢名的詩中都有相似的抽離邏輯,以整體性的“空”作為基底與“色相紛呈”的意象相映照,。但是對于廢名而言,,整體重構表象世界的沖動最終是要與詩人的語言追求相匯合的,,而“我”就是這交匯的節(jié)點;“我”的選擇和思考不斷地轉化著“空”與“色”之間的流通,,平衡著出世與入世的限度。另一方面,,就在詩人與禪宗或遠或近的思考中,,也誘發(fā)了詩中對佛教術語的衍生,、互釋與整合,實現(xiàn)物與物之間創(chuàng)新的聯(lián)系,。就此,,對比于王維,,廢名的“禪宗入詩”借禪宗中“空”的二重性結構,帶來了現(xiàn)代詩中更多新的語言經驗,。 三、洛夫與王昌齡:含思落句 現(xiàn)代詩人洛夫出生于湖南衡陽,,1949年后遷居至臺灣,。洛夫自1950年代之后開始了漫長的寫詩生涯,,早年的經歷使他逐漸將苦難和心靈的挫傷轉化為宗教的情懷[23],,禪宗的思想始終貫穿在寫作當中,。2011年由詩人擇出了散落在不同作品集中的禪詩,匯編成《洛夫禪詩》于臺灣出版[24],,集中地表現(xiàn)了他的禪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相結合的寫作特征,其中《金龍禪寺》是最為典型的代表,。葉維廉在論洛夫的禪詩時,也以該詩為例,,認為他的《金龍禪寺》是典型的第十勢“含思落句勢”與第十七勢“心期落句勢”,制造了詩句上時間飛躍,、鏡頭變幻之感。[25]這兩勢出自《文鏡秘府論》,,所謂“含思落句勢”,,即“每至落句,,常須含思;不得令語盡思窮,;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說,。即上句為意語,,下句以一景物堪愁,與深意相愜便道”,;所謂“心期落句勢”,即“心有所期是也”,。[26]《文鏡》是由日本僧人空海所編撰,收錄了王昌齡《詩格》中的部分詩學理論,,關于十七勢的論述則來自其中,;并且,王昌齡的詩觀也在其創(chuàng)作中踐行,,在對這兩勢的論證中,舉的例子皆是自己的詩作,。對于“含思落句勢”,盡管王昌齡與洛夫都表現(xiàn)了“言不盡其意”的相似禪味,,但二者顯示出現(xiàn)代詩與古詩之間質的區(qū)別,,接下來本文將就其展開論述。在上文對《文鏡》的引述中,,“含思落句”有明顯的結構特征,,先寫情后寫景,,在景中寄托說不盡的情,前后句呈遞進關系,,因此該勢的關鍵、所指的落句之處顯然在于,,后一句如何自然地以外物延續(xù)、深化前一句的情感,。《文鏡》的舉例中《送別》一句較為典型地表現(xiàn)了王昌齡的落句: 醉后不能語,,鄉(xiāng)山雨雰雰。 ——王昌齡《送別》[27] 這一例中,,詩的上片借醉酒的狀態(tài),抵制邏輯的,、理性的思考,語言是理性化情致的工具,,因此詩人拒絕說出意義,。接著下片直接寫朦朧的雨景,,上下兩句中間并無視角或思維的呈遞,,醉酒和山中雨卻自然地相互融合。比起直抒胸臆或者智性的思考,,讓情感回歸到自然景物之中,更顯得詩的收尾意猶未盡,。除了《文鏡》中的例子,王昌齡的諸多詩中都有類似的“不能言”,,如“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連天》),,“腸斷關山不解說,依依殘月下簾鉤”(《青樓怨》),,“欲識離魂斷,長空聽雁聲”(《唐城館中早發(fā)·寄楊使君》)等,。[28]這三句的上片皆暗示了詩人的情達到了極致,,“不能醉”(醉的反語)、“斷腸”,、“離魂斷”,;情感的重壓之下,,下片卻以輕而朦朧的事物予以應答,,把人情感悟推向不可言說之境,,默認讀者能夠憑直覺而非知識領悟詩人的情之深。當然,,王昌齡的含思落句也不全是極致的情,其禪詩中亦有相似的結構,,如“閉戶脫三界,白云自虛盈”(《靜法師東齋》),,“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題僧房》)等,。無論是哪一種,王昌齡的詩中依然是沒有主語的,,他的落句大多是起著延伸或深化上片之意的功能,上下片是共時的,、對仗的結構,。當然,,這種整飭的格式在現(xiàn)代詩中已逐漸被更散文化的語言所取代,“含思落句”也逐漸轉化為新的表現(xiàn)形式,。這在洛夫的詩中主要有兩類:第一類,發(fā)于“我”對禪的苦思,,落于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景物,落句的作用在于消弭“我”的思量,,如《夜宿寒山寺》,《背向大?!?,《雨》,、《唐人街敘事》等,;第二類,不正面寫自我消解的過程,,而是把消解的體驗投射于消逝變幻的景物中,,在落句中維持一種禪的不完全狀態(tài),如《無聲(禪詩十帖)》,、《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有鳥飛過》等,。接下來,本文將對比洛夫與王昌齡的含思落句,,并逐一舉例分析。以《夜宿寒山寺》為例: 當時我實在難以理解 抱著一塊石頭又如何完成涅槃的程序 色與空 不是選擇題又是什么 于是翻過身子 開始想一些悲苦的事 石頭以外的事 清晨,,和尚在打掃院子 木魚奪奪聲里 石頭漸漸溶化 我抹去一臉的淚水 天,就這么亮了 ——洛夫《夜宿寒山寺》[29] 在這首詩中,,詩的開頭寫夜晚寺中幽靜之景,后隨著“我”的入睡,,開始向內轉寫“我”對禪的苦思,最終以天亮的場景收尾,,消解了“我”心中的“石頭”(詩人注解“石頭”是欲念)與臉上的淚水。這首詩顯然沒有了王昌齡詩中從情到景的壓迫感,,洛夫的情感隱而不露,抒情用詞極為小心,,詞句也不鋪張,。從頭到尾,詩人只用了“悲苦”一詞,,形容一個指涉模糊不清的賓語“事”,;甚至“我”的流淚都只在詩尾以完成時的方式出現(xiàn),并沒有正面的鏡頭,。這種景的轉化也不完全是與前文以隱喻的方式,共時地說明同一種禪的哲理,,而是展現(xiàn)一個歷時轉化的過程:“我”已經放下了對“色”與“空”的苦思,,投歸一種清凈自然,、沒有對立的整體中。這與王昌齡的落句有著較大的區(qū)別:洛夫的“天亮”不一定是現(xiàn)實的景色,,“石頭溶化”具有超現(xiàn)實的意義,有可能是“我”開悟之后心境的象征,;王昌齡的“鄉(xiāng)山雨”沒有超現(xiàn)實的指涉,,更沒有“我”對景的作用,只有景對“我”的單方面作答,。 又如在長詩《背向大海》中,,“我”對“空”的感悟是在大海的不斷回應中逐漸消解的,大海的景象也因為我的思緒變化展現(xiàn)出超現(xiàn)實的色彩:“當我別過臉去,背向大海/我暗地窺伺它的平靜/卻又無動于衷它的蠢蠢欲動/有事沒事它都會對空叫嘯/要我今日追求光明明天擁抱寂寞/忽焉海面全黑/……”,。[30]這里,海不僅飾演著與“我”對話的角色,,給“我”的思考予以回應,海的狀態(tài)也被投射了“我”潛在的心理狀態(tài),。在與海反反復復的交流后,詩句最終以“背向大海/和南寺的鐘聲再度響起……”結尾,;與《夜宿寒山寺》相似,《背向大?!返哪┚湟不貧w了一種樸素,、整體的秩序中,但是這里的“大海”是在與“我”對話后,,歸于其原始形態(tài)的自然景物。顯然相比于王昌齡的情意延伸,,洛夫在結尾的這一落句是一種經歷過主體內省、解構后的回歸,,所以落句有著消解,、轉折的作用,,完成了從主體到“空”的過渡,消解后的主體已經回歸了整體,,無需再言,。 當然,,這種主體的內省并非始終以“我”的標志外露在洛夫的詩中。比起塑造“我”的形象,,詩人更加關注“我”的消解過程,,并投射在自然萬物消逝的過程中,;因此進一步加劇了“含思落句”中情感的內隱,以及景物的能動性,。在景物的選擇上,他常常專注于描寫消逝的慢鏡頭,,多采用一些易散之象,,如“鐘聲”,、“煙”、“花香”,、“雪”、“夕陽”,、“潮聲”、“淚”,、“燈火”,、“寒氣,、“濃霧”等,或是消逝之后不在場之“空”,,例如《如此歲月》中“鼓破了/心跳仍在/弦斷了/歌聲仍在/舞臺空了/掌聲仍在/……”[31],避免寫實存之物,。另一方面,詩人也間接創(chuàng)造了新的語言經驗,,使景物具有個人經驗的色彩,,回避使用禪詩中固有的喻體,。以《無聲(禪詩十帖)》為例,盡管所取命題皆古,,如“月落”、“花落”,、“葉落”等,,但詩中的場景相比于禪理詩更加生活化,,詩人也沒有刻意使用常見的象征符號觀照佛理,如“落花”,、“水月”、“明珠”,、“苦海”等,。“空”的哲學意義被壓縮,,但美學功能被進一步發(fā)揮。以王昌齡的禪詩為對比: 棕櫚花滿院,,苔蘚入閑房。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 ——王昌齡《題僧房》[32] 從樓上窗口傾盆而下的 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 還有 半盆寂寞的月光 ——洛夫《月落無聲》[33] 這兩例中,,《題僧房》的第二句是典型的以“含思落句”昭示禪理的結構。僧人與參禪的詩人之間彼此相顧無言,,即人的開悟與佛的感召無需言語上的交流,因為佛理講究“一切言語斷道心行處滅”[34],;下片所寫的禪房花香具有顯著的象征含義,,暗示詩人進入佛理智慧之境,。同樣是寫“留香”,《月落無聲》顯然并不刻意地表現(xiàn)禪宗哲思,,沒有構建意句與景句之間整飭的對應關系,,也避開了禪宗中慣用的喻體,。標題中所謂“無聲”并不單指“聲”,而泛指一切人的感覺,,包括色、聲,、香、味,、觸覺,,都是虛妄的空相[35],因此詩中的胭脂味,、月光皆是虛象,互相構成聯(lián)覺,。它們替換了本該傾盆而下的水,,“空相”的主題顯而易見,,但“空”的禪思卻不需要在詩中被看破,最后的落句僅僅停留于“半盆寂寞的月光”,。水中月雖是指涉表象虛妄的意象,但詩人避開了“鏡花水月”這類的常用語,,以“半盆”、“寂寞”的定語代之,。之所以是“半盆”,因為另一半還有胭脂香,,暗指俗世對詩人仍有吸引,;之所以“寂寞”,因為二小姐的不在場,,暗指“空”之后徹底的孤獨,;這一落句因此恰到好處地止于美與寂寞交融的月光中,。因此,對比二者我們可以看出:王昌齡的落句是古代禪詩中典型的創(chuàng)作技法,,落句中的詞句處處貼近禪理的喻體,如“白云”,、“異香”,也以借此說明詩人對禪理的開悟,,因為禪理是不可言說的,;洛夫并不刻意揭示哲理,,而是借禪宗中對萬物“色相”與“空”的定性,構建虛幻的美學場景,,因此落句不是參禪思想完成時的延伸,而是保留一種禪的懸置,、不完全狀態(tài),以景喻之使得這種微妙,、虛幻的感覺能夠暫時地凝固。這也是葉維廉所舉的例子,,《金龍禪寺》中“如果此處降雪”落句的妙處所在: 晚鐘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只見 一只驚起的灰蟬 把山中的燈火 一盞盞地 點燃 ——洛夫《金龍禪寺》[36] 詩的第一節(jié)中“下山”、“下去”與詩的第三節(jié)“驚起”,、“點燃”構成方向上的對比,二者之間的轉折在于詩人對降雪的場景假設,。詩的前幾句也一如既往地采用了以虛代實的技法,例如以“鐘聲”代替了“小路”,,以“植物嚼路”的比喻隱藏了主體的存在,即人在下山時的視角變化,,但是詩人不滿足于隱晦地描寫這種向下消解之感,,心中渴望一種更為徹底的、全面的消解動作出現(xiàn),,降雪便在腦海中應運而生,“如果”一詞在這里則非常關鍵地保持住了這一虛幻場景的轉化與凝固,。假設沒有“如果”,降雪只是順應游客下山后出現(xiàn)的氣候景象,,晚鐘和暮雪也能夠自然而然構成和諧的畫面,;但是“如果”的出現(xiàn),,意味著“游客下山”可能是實象,而降雪是虛構的,,因此后文中的“灰禪”和“燈火”都是基于降雪場景的想象而生的虛象,詩在這一句之后發(fā)生了轉折,。雪意味著詩人的思緒進入“空”的境界,,而在這一境界中,虛象并不縹緲無力:灰禪是“驚起”的,,相比之下前文中游客下山如晚鐘悠悠漫漫,;燈火是被“點燃”的,,與降雪的純白構成鮮明的溫度、顏色對比,,意味著禪思的智慧,。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一詞又意味著一種假設的可能性,詩人清醒地認識到降雪只是自己的想象,,“空”的禪思沒有讓他對現(xiàn)實加以完全的否定和覆蓋,,“如果”因此微妙地維持住了詩人與“空”之間的距離,。就此,,我們可以看到洛夫在落句中是如何處處保持著禪與詩之間的界限的:一方面,他的落句更偏向歷時地消解自我與自然萬物的存在,,這之中含思、含情的過程被隱藏,,而不刻意地與落句形成延伸,、對仗關系,,也因此消減了禪詩釋理的功用;另一方面,,落句是為了維系這種可消解的“慢”狀態(tài),,因此營造出了詩歌中特有的,、消弭的美學氛圍,不完全是對禪宗不可言說之境的歸附(徹底的無我),。 在訪談中,,洛夫認為《金龍禪寺》一詩是以超現(xiàn)實手法寫就的,,暗藏著“不可以理性分析的禪趣”;然而,,盡管他認同禪宗與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存在種種相合之處,,詩人仍然強調了詩不可被禪取代的特殊性——語言,。[37]他認為,如果寫詩完全靠禪宗參悟或者潛意識,,那么詩歌只會顯得混亂或者高深莫測,,因此詩人必須要有高度自覺的語言意識,,在升華潛意識為詩境的時候,時刻注意對語言的制約,,促進超現(xiàn)實寫作與禪宗思想有機融合,。既講求以潛意識的探索超越邏輯推理,,又堅持詩歌語言的自主性,,洛夫潛在的語言神秘主義立場,再一次調和了詩與禪的關系,。盡管王昌齡也重視詩歌寫作中落句的技法,也以此在禪詩中展現(xiàn)不可言說的美,,但禪宗的思想在詩句落筆之前已是必然的預設,,“含思落句”的整飭結構也是為了適配詩人“開悟”的過程,。相比之下,洛夫并不刻意配合這一的結構,,而是專注于探索詩歌中語言的“非理性”:他借助落句的節(jié)制與含思的講究,自覺地維持了語言中“理”的限度,;憑借“看破不說破”的禪機,,以虛像的美延續(xù)了語言中“非理”的可能性,。自覺的語言實驗意識因此決定了洛夫的現(xiàn)代禪詩與古代的禪詩在寫詩目的上的根本不同。 四,、結語 禪主張超越一切現(xiàn)象界,,包括語言,;現(xiàn)代詩借用了超越的哲學結構,但詩人唯獨不能跨過的是詩的語言,,因為這是所有藝術創(chuàng)造的起點,也是詩人隱秘世界能夠被解讀的唯一窗口,。語言是詩的起點,卻不一定是詩人執(zhí)著的唯一終點,;在廢名與洛夫的案例中,,詩人一次次超越,、重釋現(xiàn)象界與舊有語言經驗的沖動,不是為了到達封閉的符號世界,,而是嘗試在重構的過程中以詩的語言,,建立個體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表達生命本真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二人的禪詩中始終有自主的“我”,,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不斷溶解,、轉化,無論是廢名的“我”在出世邊緣及時抽身之“快”,,還是洛夫的“我”在含思落句前猶豫不決之“慢”;他們對禪宗的不完全依賴,,對生命的自主探索,,也因此與古代禪詩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現(xiàn)代面貌。另一方面,,以禪入詩也為現(xiàn)代漢詩的語言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廢名巧妙地利用禪的術語,不斷重釋物的意義,,推動意象之間動態(tài)的關聯(lián),;洛夫避開禪的術語,重新在日常生活的物中尋找禪意的可能,,使自然樸素的意象具有超現(xiàn)實的色彩。二者因此都為現(xiàn)代詩的語言創(chuàng)新提供了以禪入詩的方案,。 當然,,洛夫和廢名僅僅是以禪入詩相對顯著的詩人代表之二,他們在訪談,、授課等公開場合中表達過對禪的興趣,,在實際生活中也有參禪的經歷,,因此其詩中的禪元素常常成為研究者關注的重點;還有本文未能囊括的諸多現(xiàn)代詩人,,他們沒有如此外顯的禪宗活動,,卻也在詩句中透露出了禪宗式的思考以及對詩的創(chuàng)新。正如本文開頭所述,,詩與禪之間潛在的相互影響已有漫長的歷史積淀,佛家術語也已被廣泛地接受、化用,,這意味著相比于古代的禪詩,,現(xiàn)代詩中的禪元素可能更為隱秘、混合,,但禪詩的歷史差異也透露出了現(xiàn)代詩蛻變的線索,能夠為現(xiàn)代漢詩的研究提供特別的參照,。 作者簡介: 王芷菁,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候選人,,主要從事現(xiàn)代漢詩跨媒介,、詩歌翻譯研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