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荷馬,，該死的尤利西斯,，該死的布魯姆”

——喬伊斯與《尤利西斯》

育邦

在110多年前的1904年6月16日，在愛爾蘭的首府都柏林,，22歲的文學(xué)青年詹姆斯·喬伊斯與20歲的酒店服務(wù)員諾拉約會散步,。他們談?wù)撔┦裁床⒉恢匾匾氖沁@一天已經(jīng)被人類文字如此生動而深入地契刻進文學(xué)作品中?，F(xiàn)在,，這一天已經(jīng)成為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叫布魯姆日,，它是根據(jù)喬伊斯的小說《尤利西斯》中的主人公來命名的,。

“的里雅斯特—蘇黎世—巴黎，1914—1921”,，這是《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句話,，跟小說情節(jié)無關(guān)，只是說明這部作品從什么時候,、在哪些城市開始,、繼續(xù)與完成的。 距第一次約會四個月后,，喬伊斯和諾拉（后來的喬伊斯夫人）離開了愛爾蘭：他們背景離鄉(xiāng)來到了的里雅斯特,，接著是巴黎，最后是蘇黎世,，在這兒喬伊斯于1941年去世，10年后諾拉離開人世,。加上都柏林,， 四座城市，對于喬伊斯而言,，就是他一生的旅程,。

除去紀念他與諾拉的初次約會，1904年的一天發(fā)生的事情也是最為重要的寫作契機：喬伊斯在都柏林街上和人發(fā)生沖突,，一位中年人亨特把受傷的他扶起來送回了家,。后來他聽說亨特是一個頗受人歧視的猶太人,，而且妻子對他不忠，亨特的精神狀況令喬伊斯感懷至深,。喬伊斯對弟弟說,，他想就此寫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就是《尤利西斯》,。直到1914年,，喬伊斯開始動手寫該題材。在青年時代,，喬伊斯就對尤利西斯（即奧德修斯）的評價甚高,，他以為尤利西斯是高于哈姆雷特、堂·吉訶德和浮士德的文學(xué)人物,。他在尤利西斯身上看到的人類共同的特性,。在喬伊斯看來，奧德修斯返回伊薩卡島的歷險,，使得他成長為遠比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nóng)更加偉大的英雄,。而《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魯姆正是奧德修斯的現(xiàn)代化身。

在此之前,，他完成了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這是一部寫實義但充滿詩意與頓悟色彩的小說集；首部長篇小說《一個青年藝術(shù)的畫像》,，《尤利西斯》中主的人物迪達勒斯已提前登場,，一些開創(chuàng)性的現(xiàn)代主義寫作技巧已逐漸展示迷人的面目。

《尤利西斯》是一個集合體,，它是作者看到,、聽到以及偷聽到一切事物的精華萃取物。神圣與褻瀆,，嚴肅與滑稽,，深刻與輕浮，晦澀與明快,，意義重大與無關(guān)緊要,，喧囂與寂靜……這些看似截然相反的性質(zhì)全部有機地交織生長在一起，只為了寫下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發(fā)生的18小時的故事,。有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看了《尤利西斯》之后,，想必都會得出這樣一個印象：這個故事實在是平淡無奇，既不能算是悲或者喜劇,，又沒有曲折動人的人生經(jīng)歷,。它與英雄史詩中的人物尤利西斯相去甚遠，主要寫了一群都柏林人,，最核心的就是三個人：替報紙拉廣告的猶太人布魯姆,，他的妻子,、女歌唱家摩莉，還有年輕教師迪達勒斯,。此外還寫了送牛奶的老太太,、報童、女傭,、護士,、酒吧女侍、馬車夫,、妓女和老鴇,。這些人物是市井日常見到的凡夫俗子，蕓蕓眾生,。 

喬伊斯用了15年時間完成了這部跨時代的巨著,，其中正式寫作用了7年。在寫作過程中,，喬伊斯使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聰明才智,，是的，他幾乎熬瞎了他的雙眼,。他深入鉆研都柏林的街道,，他敏銳地探查人們的秘密。一個標語口號都能給他以靈感,，偷聽來的阿諛奉承的話都被他有效地利用起來,。從都柏林的朋友那里，他不厭其煩地打聽妓院里自動鋼琴的細節(jié),，他希望知道迪達勒斯在他亡母鬼魂出現(xiàn)時用榿木杖擊碎的燈會是何樣,。大部分的時光里，喬伊斯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他裝備齊全,，他手邊有韻書、地圖,、街道指南,、《都柏林歷史》，他死纏難打地追問朋友們：商店的名稱,、通向?？藸査勾蠼制咛柕呐_階有多少級，他需要絕對精確的信息,。盡管《尤利西斯》是一本充滿想象力的作品，但它首先是一本嚴謹?shù)綐O限的寫實主義之作,。對于都柏林精確的描述,，喬伊斯以為,，如果發(fā)生地震，可以依照《尤利西斯》重建這座城市,。

他要他忠實的約瑟芬姨媽攤開一張大紙,，在上面記下她突發(fā)的任何自認為討厭、該死的奇思妙想,。每寫完一章,，喬伊斯就像蟬蛻了一層皮，幾乎崩潰,，接近穆齊爾所言的那種“癱瘓時刻”,，諾拉不得不一邊照料他，一邊對他大發(fā)牢騷：“該死的荷馬,，該死的尤利西斯,，該死的布魯姆?！?/span>

諾拉與喬伊斯

從那些“癱瘓時刻”中恢復(fù)過來的喬伊斯會很快振作起來,，教書、寫作,、下館子,、喝咖啡，他要到城市中任何有趣的地方,。他會到孔雀咖啡館,，向每個人詢問他們最了解的事情，他用紙條記下各種俗話俚語和奇聞軼事,。在巴黎時,，喬伊斯抓住來自都柏林的年輕詩人克拉克，他向他打聽都柏林學(xué)童中流行的最新色情故事,。哦,，他是一位白日夢專家，一位軼事挖掘者,，色情故事的收集人……最終,，他把他聽來的笑話、色情故事,、歌謠小曲,、雞零狗碎等等都寫進書里，他的書既有廣泛的普遍性,，又有博大精深,、洞察幽微的獨特性，關(guān)鍵還生機勃勃，人物個個鮮活盎然,。他是成為新詞語和新形式的創(chuàng)造者,，成為誕生《尤利西斯》的上帝。

小說分為18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講述一天中一個小時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每一章都有一個標題、一副場景,、一個時間點,、一種器官、一門科學(xué),、一種顏色,、一個象征和一種技巧。全書的故事從早上8點開始,，一直到次日凌晨2點結(jié)束,。我們隨著作者的鏡頭，先后置身于炮塔,、學(xué)校,、海灘、家里,、浴室,、墓地、報社,、小酒館,、圖書館、大街,、音樂廳,、又一個小酒館、再此來到海灘,、婦產(chǎn)醫(yī)院,、妓院、家里和一張大床上,。書中器官有腰子,、生殖器、心臟,、腦子,、耳朵、眼睛,、鼻子,、子宮,、神經(jīng)、肌肉和骨架,。每個章節(jié)都具有獨特敘事風(fēng)格,，且每一章都和《荷馬史詩》之《奧德賽》的一個章節(jié)相對應(yīng)，平凡的日常生活與偉大的英雄史詩構(gòu)成反諷式的互文關(guān)系,。小說將古希臘神話融入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事無巨細的描述外部世界的同時又有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精彩的刻畫,。他將諸多風(fēng)格,、手段融于一爐，在形式上追求極致,，設(shè)置繁復(fù)暗示性的迷宮,，《尤利西斯》成為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的百科全書?；ノ?、頓悟、對位,、戲仿,、拼貼、意識流（內(nèi)心獨白與自由聯(lián)想）,、狂歡化,、碎片寫作、新聞寫作,、象征隱喻,、荒誕反諷……凡此種種，所有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的手段幾乎一次性地在《尤利西斯》里得到耀眼地爆發(fā),。喬伊斯自己說：“它是一部關(guān)于兩個民族（以色列—愛爾蘭）的史詩,，同時是一個周游人體器官的旅行，也是一個發(fā)生在一天（一生）之間的小故事……它也是一種百科全書,?！?/span>

布魯姆是小說中的尤利西斯，他是一個典型的食人間煙火的凡人,，千千萬萬普羅大眾中的一員,。早晨，布魯姆買了一副羊腰子,，回到位于埃爾斯街7號的家后,，他一邊熏烤羊腰子，一邊享受羊腰子散發(fā)出來的臊味,。小說對布魯姆烤羊腰子的生動描寫今天已成為吸引成千上萬人來都柏林品嘗佳肴的最佳廣告?，F(xiàn)在,，埃爾斯街7號已不存在，但據(jù)說都柏林最繁華的奧康奈爾大街上的無數(shù)小餐館都變成提供“布魯姆早餐”的廚房,。每年的“布魯姆日”,，成千上萬的“喬伊斯迷”都要來嘗一嘗羊腰子的滋味。一般而言,，西方人是不吃動物內(nèi)臟的,。這可能既有信仰方面的原因，也與長期形成的民族飲食習(xí)慣和意識有關(guān),?！安剪斈烦匝蜓印边@一寫法一下子就把平民化“英雄”推到了我們的眼前，于混亂喧囂時代的愛爾蘭——一個活生生的小市民成為了足以與“尤利西斯”這樣偉大的神話英雄相媲美的文學(xué)形象,。

斯蒂芬·迪達勒斯在史詩中對應(yīng)的帖雷馬科,，是布魯姆精神上兒子，他所尋找的父親只能是一個象征性的父親,，這個父親可以允許斯蒂芬自己也成為一名父親,。

布魯姆的妻子摩莉，她是位典型的享樂主義者,，她是物質(zhì)與欲望的化身,，由于布魯姆性功能衰退，她不甘寂寞,，常常招蜂引蝶,，這一切均使布魯姆蒙受著難言的羞辱和精神折磨。最后一章全文無標點,，是摩莉的意識之洪流,，容格說：“全書最后那沒有標點的四十頁真是心理學(xué)的精華，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會把一個女人的心理琢磨得那么透,?！?/span>

在20世紀20年代，書籍審查制度依舊強大,，《尤利西斯》在美國經(jīng)歷了三次訴訟,，大量的歐美文化名人卷入案件，這反而使它名聲大噪,，喬伊斯的照片登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事實上，法庭最終的判決也使得嚴肅文學(xué)中的正常的性描寫和簡單的色情文學(xué)有了明顯的分野,，為了后世立下了一種對待此類問題的文學(xué)準則,。

批評界對于《尤利西斯》的態(tài)度：有明顯的敵意有人說它“雜亂無章”，充斥著“淫穢無聊”的內(nèi)容,，作者是個“瘋子”,，只能叫“茅廁文學(xué)”,；有人批評作者是歐洲社會道德的叛徒。一些著名作家也對《尤利西斯》充滿了排斥感,，弗吉尼亞·伍爾夫說這是一本“沒有教養(yǎng)”的書,，像一個“自學(xué)成才的工人”的作品，（真不知道小說為什么需要“教養(yǎng)”,？談到學(xué)術(shù)教養(yǎng),，喬伊斯的一根手指頭足夠伍爾夫?qū)W一輩子的）；安德烈·紀德似乎一向反映遲鈍,，他一開始對《追憶似水年華》也頗有微辭,，他認為《尤利西斯》是一部“假冒的大作”。天啦,，作為作家，紀德對于兩部20世紀最偉大的創(chuàng)新性藝術(shù)作品如此反映,，真是大跌眼鏡?。〉?/span>20世紀20/30年代歐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的中堅人物龐德和艾略特卻敏銳地洞察了《尤利西斯》出現(xiàn)的巨大意義,，他們不遺余力地發(fā)表評論向世人推薦這部曠世奇作,。葉芝和海明威很早就清楚《尤利西斯》不可撼動的藝術(shù)價值。?？思{自認為是喬伊斯的學(xué)徒,，在他的床頭數(shù)十年來一直擺放著的就是《尤利西斯》。?？思{后來接受《巴黎評論》記者采訪時說：“看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應(yīng)當像識字不多的浸禮會傳教士看《舊約》一樣：要心懷一片至誠?！?/span>斯蒂芬·茨威格無不夸張地說：《尤利西斯》“是頭朝下栽進我們文學(xué)中來的一塊隕石,，是一種富麗堂皇，一種了不起的,、只允許這一次的無與倫比,，是一個大個人主義者、一個怪癖天才的英勇實驗,。與荷馬無關(guān),，完全無關(guān)，他的藝術(shù)在于線條的純凈,，而精神地獄的這塊銀幕正以其呼嘯與追逐迷惑了心靈,。”

茨威格見過喬伊斯：“我間或記起了詹姆斯·喬伊斯的面容：它很適合他的作品,。一副偏執(zhí)狂的臉孔,，蒼白,、衰弱，一種細微而不柔和的聲音,，一雙悲哀的眼睛,，嘲弄地躲在磨得光光的鏡片后面。一個被折磨垮了的人,，但又堅如鋼鐵,，僵硬而頑強……”喬伊斯是一個長久生活在黑暗中，我行我素,、沉默寡言,、被人誤解、仿佛一直被埋在時間和火焰下面的人,。11年柏利茨式的教學(xué)生涯（注：柏利茨教學(xué)法專門用外語授課）,，這種最可怕折磨式的精神勞作，25年的流放和貧困已使他的寫作變得如此尖銳和鋒利,?！八哪樕嫌性S多偉大之處，他的作品里有許多偉大之處,，一種獻身于精神,、獻身于文字的了不起的無與倫比的英雄氣概”，某種意義上說,，喬伊斯本人的一生正如尤利西斯一般充滿曲折與誘惑,、光明與黑暗、挫敗與成功,，他是文學(xué)世界中的尤利西斯,。

也許《尤利西斯》不是每一位讀者都能欣賞的作品，但是我以為它是每一個嚴肅作家必須要讀的書,。如果作為一名專業(yè)作家,，你不讀《尤利西斯》，你根本就不知道人類的小說藝術(shù)發(fā)展到哪一步了,，而且這是發(fā)生90多年前的狀況,！

毫無疑問，《尤利西斯》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世界文學(xué)的進程,，而不僅僅是重新構(gòu)建新的文學(xué)版圖那么簡單,。美國批評家埃德蒙·威爾遜是一個文學(xué)界的先知，一讀完《尤利西斯》,，他就毫無保留地評論：“《尤利西斯》把小說提高到同詩歌與戲劇平起平坐了,。讀了它之后，我覺得所有其他小說的結(jié)構(gòu)都太松散,。喬伊斯這部書在寫作方法上之新奇,，對未來小說家的影響將是難以估計的,。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們?nèi)绾文懿皇艽藭挠绊憽Ｋ鼊?chuàng)造了當代生活的形象,，每一章都顯示出文字的力量和光榮,，是文學(xué)在描繪現(xiàn)代生活上的一重大勝利?！?/span>我把卡夫卡,、喬伊斯和普魯斯特置于書架的最核心地段，他們是超越性的作家,，是其他所有大師們的大師,。我相信這并非附庸風(fēng)雅之舉！

詩歌與花朵,，虛構(gòu)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