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詩人小池昌代生于1959年，她的作品種類眾多,，涵蓋詩歌,、隨筆、小說,、翻譯等,。除寫作之外，她也大量參與雜志,、報刊投稿詩作選評,、詩歌獎評委工作，開辦詩歌講座,，致力于挖掘新人,。

10月7日-10日，阿那亞·香港國際詩歌之夜活動期間,，小池昌代作為受邀嘉賓之一,，與鳳凰網(wǎng)讀書主編魏冰心進行了一場對談，分享了她“尋找詩”的過程,。

對談開始之前,，小池昌代先朗讀了三首她的詩作：《斑羚》《吉田》《淘米水》，其中《淘米水》一詩中包含著胡同,、剃頭匠等中國元素,。小池昌代說，寫這首詩是因為受到了一部講述中國剃頭匠電影的啟發(fā),。

小池昌代在詩中經(jīng)常寫到自己的祖母,，她說，“會通過祖母,、母親來想象自己未來的模樣”,，而書寫母親、祖母的時代,，也是她對于女性處境的一種表達,。在被問及作為文學獎評委最關注新人作品的何種特質(zhì)時，她表示“我最看重的是作品中的力量”?？梢杂新┒?，但相比沒有韻味的完善，力量更為可貴,。

小池昌代是一個熱愛花草自然的人,，她說，從小就覺得“要是自己能變成一朵花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天天吹著風,，也不用說話，多好啊”,。長大以后，才漸漸對人本身產(chǎn)生了一種近似愛意的感受,。

最后,，就著現(xiàn)場斑駁的光線和印在白墻上的樹影，小池昌代說,，她覺得“比起那種直射的陽光,，我更喜歡斜著滲透進來的光，這本身就是一種詩”,。

以下為“最性感的房間:小池昌代的詩歌世界”分享會現(xiàn)場的對談實錄,，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刪減,。對談的現(xiàn)場翻譯為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潘風帆,。

01

“我會通過祖母來想象自己的未來”

鳳凰網(wǎng)讀書：我們先從剛剛讀到的三首詩開始聊起，在最后一首《淘米水》中,，相信大家都聽到了一些熟悉的詞匯,，比如說中國、胡同,、剃頭匠,。我想問一下小池老師，據(jù)我所知您寫這首詩的時候還沒有來過中國,，那是在什么契機下寫了這樣一首詩,？

小池昌代：是的，這次我是第一次來中國,。我很喜歡看電影,，所以受到了兩部電影的啟發(fā)寫了這首詩。一部是講中國北京胡同里的剃頭匠的,；另一部是科幻電影《星際穿越》,。我之所以喜歡《剃頭匠》那部電影，是因為它塑造的那種身材矮小、非常樸實的老人,，給我一種充滿智慧的感覺,。這一點非常吸引我，也是我寫這首詩的契機,。

鳳凰網(wǎng)讀書：小池老師剛剛提到了兩部電影,，可不可以跟我們分享下，您個人比較喜歡的導演是誰,？

小池昌代：我喜歡的導演主要有三位,，前兩位是日本的，一位是枝裕和,，大家應該都很熟悉,，還有一位是《駕駛我的車》的導演濱口龍介。第三位是來自伊朗的導演阿巴斯,。

我喜歡看電影是因為,，我雖然是用語言來作詩，但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像是濱口龍介還有阿巴斯,，他們的作品里面就有很多這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其實是枝裕和他的作品更加具象化,，是描述一些具體事物的。所以在這三人之間,，我又更喜歡濱口龍介和阿巴斯的作品,。

鳳凰網(wǎng)讀書：這么說起來，我覺得濱口龍介作品中的一些細節(jié),，也很像小池老師詩里面會寫的一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瞬間,。

小池昌代：是的，濱口龍介在《駕駛我的車》中就有很多這種一看是沒有意義,，但實際去思考一下,，就很有深意的細節(jié)和畫面。在主要故事中,，主角的妻子死后,，他一個人在車里反復念著契科夫《萬尼亞舅舅》的臺詞。這樣的場景第一眼看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好像也并不承擔敘事的作用,，但就是讓我忘不掉，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鳳凰網(wǎng)讀書：那我們接著聊聊剛剛的第二首詩《吉田》,，我很喜歡這首詩里對祖母老去狀態(tài)的描寫,。同時，除了這首詩之外,，您還有一首詩叫《插針包》,，講的也是您的祖母。您是從小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嗎,？她是怎樣的人,？

小池昌代：聽您這么說，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我確實是寫了很多跟我祖母相關的事情,。實際上我祖母早早就去世了，而且她的生活很艱辛,。我們家是世世代代做木材生意的,，祖母嫁過來之后就開始做老板娘。我媽媽來了之后,，也是一起在支持這個家庭的生意,。

可是在祖母老了之后，她就患上了認知癥,，也就是所謂的阿爾茲海默，她會忘掉很多事情,。她在生活中的很多行為是比較難理解的,，對我們來說像是一些童話故事。

八十多歲之后,，她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像小孩子一樣,，作為家人跟她一起生活實際上是件很辛苦的事。我嘗試著去看到她腦海中的這些故事,，就相當于跟她一起重新經(jīng)歷一次她的少女時代,，并通過這樣的想法寫了這首詩。

鳳凰網(wǎng)讀書：我有一個比較個人化的感受是,，我會通過我的母親來想像我的未來的生活,，在她的身上看到我遺傳下來的性格甚至是慢慢凸顯出來的身材的特點。我不知道其他女士的感受,，但我會經(jīng)常在無意識中發(fā)現(xiàn)自己身材的走向會越來越像我媽媽,。您會在祖母和媽媽身上想象自己未來可能的樣子嗎？

小池昌代：是的,，我會通過她們來想象自己的未來,。祖母、母親和我就是三代女性,，我的祖母和母親她們都經(jīng)歷了很多的辛苦,。但我生活的時代和她們相比有了很多變化，在我看來，我的生活比她們輕松了很多,。我不想忘記她們經(jīng)歷的那些辛苦,，我想為她們的時代而書寫。

女性作為社會上的弱勢群體,，至少在日本她們賺的錢是比較少的,，而且也經(jīng)常做一些樸素的工作。所以我更覺得需要在作品中體現(xiàn)她們的視角,。

鳳凰網(wǎng)讀書：您的詩中書寫了很多的女性經(jīng)驗,、女性命運，甚至有時候會用一些比較露骨的語言表達,，不粉飾避諱,，使得詩歌很有張力。您大概是在什么時候有了寫作上的女性意識,，或者說您覺得女性意識在寫作中重要嗎,？

小池昌代：是的。作為一個女性來寫這些詩,，我覺得是一種非常自然的選擇?，F(xiàn)代社會上關于性別以及像LGBT群體的討論越來越多了。性別也不僅僅是生物學上的性別,，也會包括像社會意義上的男女特質(zhì)的性別,。我覺得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每個人身上都有兩種性別的特質(zhì),。在這一個方面,，性別這個話題是非常有意思的。

活動現(xiàn)場的觀眾

但要問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女性意識的,，我覺得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的,。在我小學的時候，有一種觀念說女性應該穿粉色,，男性應該穿藍色,。但我向老師表達了反對意見，說我想要藍色,，然后成功了,。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原來反抗也是可以成功,，也是有意義的,，可能這是我的出發(fā)點之一。

02

“要決定什么是創(chuàng)新,，是非常困難的”

鳳凰網(wǎng)讀書：我們剛剛讀的第一首詩叫《斑羚》,。我拿到了兩份小池老師的詩歌資料,，這首詩始終是放在第一首的。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這種選擇有沒有什么深意在里面,？是寫的年份比較早還是,？

小池昌代：沒錯，這是我很早寫的一首詩,，但它并不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而是我的家人告訴我的。我根據(jù)她的經(jīng)歷用第一人稱來寫作,。這首詩的日文原文里面,，“我”這個詞用的是一個比較正式，比較書面的自稱詞,。它和“斑羚”的日語在韻律上聽起來比較和諧,，所以我沒有選一個日常的“我”這個詞，而是選了更正式的這種表達,，這很像是一種語言上的游戲,。

但在森林中遇到野獸這件事情，我是經(jīng)歷過的,，我小時候在森林里遇到過狼,。我雖然不懂它們的語言，但是我們之間通過眼神交流也能感受到很多東西,，所以我把這個東西表現(xiàn)出來寫成了這首詩,。

鳳凰網(wǎng)讀書：您遇到一只狼，之后呢,，狼怎么樣了（笑）？

小池昌代：我當時遇到的不是一匹狼,，而是像一個家族一樣的好多匹狼,。我在那兒就靜靜地等待著，跟它們對視,，然后它們就安靜地撤退了,。所以我現(xiàn)在還能在這兒跟你們講話。

鳳凰網(wǎng)讀書：小時候就這么勇敢了,。我注意到,，您有不少擔任文學獎評委的經(jīng)歷，會想知道您在看待一個文學新人的作品的時候,，會著重看它的哪些方面,？

小池昌代：新人的作品往往會有很多有漏洞，很多還沒有完善的地方,，但有時候它們很有力量,。所以在選擇這些作品的時候,，我也是非常苦惱的,。

日本現(xiàn)代詩的世界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一方面需要遵循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需要和現(xiàn)代連接,。在這種切斷傳統(tǒng)又連接傳統(tǒng)的過程當中,，循環(huán)往復地斗爭，就是要考慮怎么平衡好這一點,，也是我作為評審的時候需要關注的一點,。

但我在做評審的時候，經(jīng)常是少數(shù)派的意見,，有很多人會反對我的意見,，所以我需要一直跟他們斗爭。我覺得中國的文學獎評審可能也是一樣的,。要決定什么是創(chuàng)新,，這是非常困難的。

有一些東西它雖然跟傳統(tǒng)聯(lián)系很深,，但是意外地具有創(chuàng)新性,。比如在日本十幾年前，有一位叫做俵萬智的歌人,，她創(chuàng)新了日本傳統(tǒng)的短歌這種形式,，然后賣得非常好。短歌其實是非常傳統(tǒng)的一種文學形式,，但是她又通過創(chuàng)新把它帶到了一種很受歡迎的地步,，我覺得這也是創(chuàng)新的一種。

鳳凰網(wǎng)讀書：短歌是我們平常理解的俳句嗎,？

小池昌代：如果從長度來看的話,，應該是俳句、短歌,、然后是現(xiàn)代詩,。在日本現(xiàn)在還有做漢詩的，也就是那種像中國絕句的詩,。但這些人是非常少數(shù)的,，因為要創(chuàng)作這種漢詩是很困難的。

如果從字數(shù)上面來看的話,，俳句是575這么一種形式,，五個字、七個字,、五個字,。短歌是57577,，有五句。

俳句只能表達一瞬間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比如說在刮風，聽到鳥叫,。但是短歌后面還多出來兩個七字的小節(jié),。在這兩個七字的小節(jié)中就可以加入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說聽見鳥在叫,，我感覺很寂寞?，F(xiàn)代詩的話，就完全沒有限制了,，想寫什么寫什么,。

鳳凰網(wǎng)讀書：謝謝，很好的普及,。當一部作品擺在您面前的時候,，不管是小說還是詩歌，您最看重什么特質(zhì),？舉例來說,，可能有些人他的風格非常鮮明，有些人可能思想性更強,，或者有些人音韻性上很好,。

小池昌代：我很看重這個詩是不是有力量。這些新人作家們,，在寫作的時候常常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寫,。就在這種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把一些痛苦轉(zhuǎn)換成一種力量,、一種激情,。所以相對那些一開始就寫得很完美，或者說很美麗的詩,，我反而不是很喜歡,。這些詩你讀了就像喝水一樣,，感受上是挺好的,，然后就沒有更多了。

但是那些不太完美的,、有點問題的詩,，你會覺得它還有一種蘊藏的能量在里面。所以我在選拔新詩人的時候,，很看重他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一些像是創(chuàng)傷的痛苦,，然后把這個再轉(zhuǎn)換成一種能量的能力,。

03

“詩是一種連接人與人的媒介”

鳳凰網(wǎng)讀書：您自己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

小池昌代：我是在很小的時候,，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在寫詩,。比如今天天氣特別好，秋高氣爽,，我就會有很多的感受,，然后我挺擅長發(fā)現(xiàn)這些日常的經(jīng)驗和瞬間，把它們記錄在自己心里,，這是我八九歲時候的體驗,。但我實際上開始寫詩是在二十七八歲的時候，在這之前沒有在實際地寫詩,，而是一個在尋找詩的過程中,。

小池昌代在讀詩

鳳凰網(wǎng)讀書：您從那么早就開始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非常漫長的寫作過程,。我想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您會覺得有什么變化嗎,？比如說表達主題上、寫作速度上,。

之前有一個朋友跟我講,，她特別年輕的時候?qū)懸粋€中篇只需要幾天的時間，現(xiàn)在將近40歲了,，寫作的過程就變得非常慢,。

小池昌代：我在開始創(chuàng)作詩之后，途中又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但是寫小說是一個非常難的事情,。我在寫詩的時候習慣抓住日常生活的瞬間，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做會有很多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遺漏,，因此我就開始寫小說了,。

我在年輕的時候其實對人不太感興趣，不太喜歡所謂的閑聊,，想的都是一些跟人的生活沒有什么關系的事情,。隨著成長，我開始逐漸地腳踏實地,，對人的生活產(chǎn)生了興趣,，會經(jīng)常想這個人在做什么、這個人在說什么,，相當于是對人本身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愛意的東西,。從這個時候，我就開始從詩發(fā)散到散文和小說,。

鳳凰網(wǎng)讀書：您說更年輕的時候喜歡思考那些非具體生活的問題,，是指一些比較宏大的問題嗎,，比如生死。

小池昌代：是的,，我小時候?qū)δ欠N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的閑聊完全沒有興趣,。我小時候是個很沉默的孩子，總是對花花草草非常感興趣,。雖然我總是用語言寫作,，但不是很愛說話。小時候沮喪時,，我經(jīng)常想,，要是自己能變成一朵花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天天吹著風,，也不用說話,，多好啊。

鳳凰網(wǎng)讀書：您好像很喜歡花,，在活動開始之前,，您就跟我說旁邊擺的那個花很好看。所以您對花的關注,，現(xiàn)在也依然是這樣的吧,。

小池昌代：是的，我現(xiàn)在還是很喜歡花,。

鳳凰網(wǎng)讀書：和現(xiàn)場的讀者分享一個細節(jié),，昨天晚上我們有一個晚餐，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小池溝通今天見面的時間,，當時我發(fā)現(xiàn)她迅速從包里拿出一張紙來記錄,。聯(lián)想到小池老師的詩里有非常多對于細節(jié)的捕捉，會好奇您平常有沒有什么寫作習慣,，比如想到什么就趕緊記下來這樣,。

小池昌代：我在年輕的時候確實會隨身帶一個筆記本，甚至會在路上想著想著就開始寫詩了,。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這么做,，現(xiàn)在我就是等睡醒之后，可能突然有一個靈感,，想到了什么了,，然后就把它寫下來。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睡醒之后這個時間相當于一個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間,。

鳳凰網(wǎng)讀書：怪不得您昨天說想早點休息然后早起,，原來早上醒來的時間是黃金時間,。

我看資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您在日本文化圈是相當活躍的，有大量的講座,，還跟NHK合作過兩檔電視節(jié)目,。一個是隨行去印度而且回來之后還寫了游記，另外一個是拍電影,。所以我想知道,，您會如何看待創(chuàng)作者與大眾之間的關系與距離？

小池昌代：在日本,，詩的讀者是非常少的,，可能這個問題全世界都是一樣的。我在寫作的時候就想著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會讀我寫的詩,，然后這些讀者們往往會給到我一些意想不到的評價,。這些我捕捉到的瞬間相當于被讀者們解碼了。

我覺得詩是一種連接人與人,，連接作家與讀者的一個媒介,。詩人不是特別的職業(yè)或存在，大家都是詩人,，就在于表不表達的問題,。讀詩的行為并不是一個被動的過程，而是需要讀者進行一些詮釋的過程,。所以我在寫的時候就想著,，如果讀者們能夠在我寫的詩的基礎上進行一些續(xù)寫，那我就覺得連接讀者與詩人的目的就達到了,。

04

“一開始比起詩歌,，我更感興趣語言本身”

鳳凰網(wǎng)讀書：我看到您在NHK的那部電影中飾演了一位母親的角色。具體是一個什么樣的電影項目,，您能詳細講講嗎,？

小池昌代：我出演的是NHK的一個叫做《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的節(jié)目。這個片子并不是講我的小時候,，而是另一位攝影家的小時候,。之所以出演這個，是因為那個導演是我兒子的熟人,，他覺得我兒子跟那個攝影家長得很像,，就叫我兒子去演攝影家，順便也讓我去演他母親的角色,。

我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演電影或者影視的經(jīng)驗的,，這是我的第一次體驗，所以經(jīng)常會被說演技浮夸，讓我收斂一點,。

鳳凰網(wǎng)讀書：您看起來不太像是能演技浮夸的樣子,。這里我想多延伸一個問題，您剛剛提到,，您祖母嫁到家里來時,，是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娘，媽媽嫁進來時也繼續(xù)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娘,，但您很顯然沒有延續(xù)這條道路,。那您的成長經(jīng)歷是什么樣的，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嗎,？

小池昌代 ：我的故鄉(xiāng)那邊有很多這種木材店聚集,，比如我出生的東京深川就是這樣的。后來由于木材的生意逐漸不景氣,，父親決定關店,，并對我跟我妹妹說，你們以后就自己想怎么過,，不用管家里的生意了,。

除了這方面之外，我父母其實對我一直都是比較放任的,。除了教教怎么正確的用筷子之外,，倒也不太會過問別的事情。他們的核心思想就是讓我自由的生活,，我對這一件事是非常感謝的,。可以說從那之后,，我自己的生活都是自己選擇的,，經(jīng)歷的自然也不全是好事，那些壞事的責任也都是我自己來負,。

鳳凰網(wǎng)讀書：您說您寫作很早,，并且也做過很多文體實驗。我想知道您現(xiàn)在在寫作方面有沒有比較困難的部分,？如果有,，那是什么？

小池昌代：我現(xiàn)在正在從事的就是一件有趣又困難的事情,。我正在把日本的古詩和歌進行現(xiàn)代語的翻譯,，把它翻譯成現(xiàn)代文章。其實日語的歷史還挺悠久的,，在讀這些古詩的時候會關注到里面很多的古代詞語,。但是這些詞語跟現(xiàn)在是差別很大的,，特別是它們的意義范圍很廣。現(xiàn)在一個詞可能就一個意思,，但是在當時可能有很多的意思,。

古人在一句詩里面就給它填充了很多的含義，像是悲しい這個詞,，它在現(xiàn)代日語里面就只有悲傷這么個意思，但在當時它除了悲傷,，還有有趣,、可愛、寂寞等等各種各樣的含義,；以及像是かげ影子這個詞,，現(xiàn)在也是就這么一個含義，但在當時他還可以表示光亮,，這種看起來完全截然相反的意思,。

所以某種意義上，古代日語和現(xiàn)代日語的差別就像是外語和我的母語的差別一樣大,。我現(xiàn)在正在用學外語的方法去深入研究古代的日語,。這個過程就像挖井一樣。

鳳凰網(wǎng)讀書：您說的這一點剛好可以呼應上今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主題——“母語的邊界”,，可以聊一下您是怎么理解這個主題的嗎,？

小池昌代：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就暫且把它理解成母語和外語之間的一個界限,。我個人是覺得在只有在學外語的時候,，我才能更深刻的對母語有所感受。比如我從初中開始學習英語,，在學英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語法與日語有非常大的不同,。這個時候才能更強烈的感受到日語的結(jié)構(gòu)是怎么一回事。其實在一開始,，比起文學,，比起詩歌，我更感興趣的是語言本身,。

母語的構(gòu)造雖然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但是時刻在支配著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不管我們是在欣賞藝術(shù)還是在討論什么東西的時候,，都是受到母語構(gòu)造的影響,，它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對于母語的邊界這個問題我暫時還沒有答案,，但是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

鳳凰網(wǎng)讀書：您說的這個,，其實我也有相似的感受，當我們學習另外一門語言的時候再來反看中文,，可能會有更新的感受,。

最后，我想用一個簡單的問題結(jié)束我們的對談?，F(xiàn)在是下午3點多鐘,，陽光正透過樹葉灑下來到我們身上，我想到前段時間看的一個電影,，叫《完美的日子》,。電影結(jié)束時用字幕了一個日本的專屬詞匯，就是形容樹葉間隙的陽光的,，可不可以請您教大家念一下這個單詞,？

小池昌代：木漏れ日 （komorebi），就是說樹葉間漏下來的斑駁陽光,。比起那種直射的陽光,，我更喜歡像是木漏れ日 （komorebi）這種，散落進來的陽光,，我覺得這個本身就是一種詩,。

觀眾提問

觀眾A：

您好，想知道您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怎么看待您的生活跟您的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小池昌代：關于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關系，我覺得人在生活當中,，不管是作為一個個體,，還是作為團體的一部分去生活，肯定都會有想要表現(xiàn)的東西,。不管你是寫詩還是小說或者是電影,，不管你用什么樣的表現(xiàn)形式，生活肯定會是你創(chuàng)作一個瞬間的原動力,。

活動現(xiàn)場，小池昌代與翻譯

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對于生活當然也會有影響,，而且也不一定是好的影響。有些時候我在過于集中的寫詩,，可能就會忽視掉生活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我還有孩子，還要做家務,，那么我要怎么平衡這些生活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呢,。如果我的孩子哭了,，我肯定要去優(yōu)先照顧孩子，如果看到有人遇到危險,，我肯定要先去救那個人,。這個時候創(chuàng)作就擺到了第二位去了。

對我來說,，創(chuàng)作和生活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斗爭,。我要在其中去尋找一個平衡，可能世界上會有那種一心專注于創(chuàng)作的作家,，但我覺得他們也還是需要平衡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關系的,。

觀眾B：

老師您好，我剛剛聽到您說,，語言它是很有魅力的,，我們在用語言去認識這個世界,，我覺得這很打動我,。我想請問老師，是不是我們這一生的意義就在于本能地通過某種方式去寫詩或唱歌,，去表達出某種感覺或是對世界的理解,。

小池昌代：是的，我覺得您說的很對,。這就是相當于是一種人的本能,，即使沒有辦法寫的很好，沒有辦法用很漂亮的語言把它展示出來,，但是我內(nèi)心里面有這種想法,，哪怕寫了誰也不懂，或者是寫出來的東西是一團漿糊,，可你只要寫了,，它就相當于是一首詩。

這個東西與小說不同,，它并不是特別看重你的表達方式,，它就是把內(nèi)心的想法表現(xiàn)出來，就是一種本能的體現(xiàn),。聽您問的這個問題,，我能感覺出您應該也是非常想要創(chuàng)作的。

對談開始前,，小池昌代女士念的三首詩

斑羚

在穗高山區(qū)深處的溫泉

與斑羚相遇在五歲的秋天

斑羚悄無聲息地靠近

看著熱氣中赤裸的我

我也緊緊盯著斑羚

離群索居的斑羚

孤零零的我

我用手掬起一捧溫泉水

把它潑向斑羚

這本是代替語言的問候

斑羚卻好像有點兒驚慌

當我看到被熱水打濕的斑羚的胸毛

感覺斑羚的孤單也被打濕了

風兒吹過

樹葉搖晃

終于,，斑羚靜靜地轉(zhuǎn)過身

默默跳躍著回到了山里

我走向幻想中的溫泉

深夜里，悄悄向水中探出腳趾

熱氣對面就傳來幽幽的足音

那時的斑羚

一定會再來

它空茫的宇宙之眼不見一物

胸前的毛皮

還嘀嗒嘀嗒答地淌著水珠

（田原 劉沐旸 譯）

吉田

完全癡呆之后,，祖母眉間的縱皺消失了,。好可愛的臉,。這可愛像是氣球飄悠悠不知道要飛到哪兒去，讓人放不下心來,。

她管兒子叫“老師”,。老師是祖母的初戀。祖母自己則是女學生“吉田”,?！凹铩笔亲婺改锛业男帐稀?/p>

風兒吹過校園,，我在等待……

午休時間……

老師走過來,，對我說：

“吉田，吃中午飯了嗎,？”

“吉田,，吃中午飯了嗎？”

雖然我什么都沒吃……

但老師問我的時候我一定會這樣回答……

“嗯,，已經(jīng)吃過了,。”

“早就已經(jīng),，吃過了,。”

祖母沒說過不吃中午飯是為了什么,?？雌饋恚攸c不在那里,。她開心又羞澀,，講了一遍又一遍。忘了不得不撒謊的理由,，只記得有撒謊這件事兒,。真是個熱氣騰騰的，幸福的結(jié)尾,。

（娘家的姓氏是早就扔掉的閃光的車票）

風兒吹過校園

吉田同學,，

你撒謊了吧！

祖母拉的硬塊狀的大便從衣柜里骨碌碌地滾了出來,。就算在這樣的時候,，祖母也只是笑瞇瞇的。喊她,，奶奶,！她也不回頭。

“吉田,！”

只有這聲堅定的呼喚在祖母的腦中回蕩,。

（田原 劉沐旸 譯）

淘米水

人就算死的時候

他說,，也得收拾的干干凈凈才行

用剪刀，唰唰唰

忙忙碌碌地

給人剪頭發(fā),、刮臉

（在中國連耳垂都要刮到）

就這樣活了一百零二歲的

胡同里的剃頭師傅

耳朵里長森林的人長壽

而且還一直站著干活兒

“我認得他,。都給拍成電影了，請哪個演員來演的,。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跟我說，今天過生日,，一起吃個晚飯吧,。

那時候他才九十八。現(xiàn)在人沒了呀,。我想他,。”

山里的小孩兒背著星星

花的時間屬于花

我們在遠離地面的方舟之丘三十七樓

聽無名的吉他手彈奏阿爾貝尼斯

我時常更換理發(fā)店

所以不穩(wěn)定

讓人生安穩(wěn)的秘訣是,，總?cè)ネ患依戆l(fā)店

“白天上班,，到了傍晚就想喝酒。想聞聞人身上的味道,，所以跑去市中心,。就算沒有一個人能陪我喝酒,，但是有音樂,。就為了這種時候，才需要阿爾貝尼斯,。有工作真好,。”

她神魂顛倒地說

洗去勞動淤水的音樂

不用賺那么多,，差不多維持生活,，

零碎的工作就行，就像胡同里的剃頭匠,。

人賺了大錢就變了性子

中國現(xiàn)在有好多人因此而痛苦呢

兩人一臉認真看著窗外

黃昏時分灰褐色的云,，一邊被染成橘色一邊移動

就像是屏幕保護程序，這樣想著的我

從壞掉的宇宙飛船里被拋進宇宙的黑暗中

還想著女性宇航員的事

在思考胡同剃頭師傅的同時 我

我無論昨天還是今天每天都在淘米

直到淘米水變清澈的這段時間

我把它從電飯鍋內(nèi)膽的底部漏掉,，漏掉了

捉螢火蟲的夜晚的秘密

草的時間屬于草

已經(jīng)不想

擁有任何東西 包括語言

于放棄回歸的無重力世界

想象成為宇宙塵埃的自己

這是我每天晚上的樂趣

與其說是樂趣不如說是練習

漂浮著的自己就是自己的墓標

耐不得寂寞,，走出草庵環(huán)顧四周，到處都是一樣蕭瑟的秋日黃昏

我走出地球,，環(huán)顧四周

連孤獨這一詞匯都化成了灰

終會歸于微塵,，還有我

以前我弄壞了鳥巢

真是對不住

廢止的公交車路線

海中央石頭的歪曲

以前我往螞蟻洞里灌過水

以前我把鋼琴扔下了斷崖，還有人

只是這些還無法觸及谷底

雖說宇宙中聽不到聲音

即使如此,，音樂也會在記憶中回蕩,，還有阿爾貝尼斯

已經(jīng)不必再回答調(diào)查問卷

也不用再提交缺席明信片的世界

這篇黑暗到處都是墨汁的氣味

胡同里的剃頭師傅

那天

吃了熱乎乎的豆腐菜就死了

吃剩的盤子還冒著熱氣呢

（田原 劉沐旸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