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佐藤嘉幸）

自20世紀 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術在全球范圍內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在英國的撒切爾政府與美國的里根政府，新自由主義完全支配了他們的經濟政策,。在日本 ,，新自由主義被中曾根康弘政府于20世紀80年代引入，并在小泉純一郎政府得到迅速的發(fā)展,。

由于經濟政策建立在市場準則上,，例如公共部門的私有化以及放松管制，新自由主義通常被認為是朝向古典自由主義的回歸（亞當·斯密的不干涉政策）或者是它在現代的應用,。但是,，福柯在法蘭西學院的題為《生命政治學的誕生》的演講中,，用完全不同的觀點分析了形成于20世紀30年代的德國與美國的新自由主義,。悖論性的是，他闡明了“國家干預主義”在新自由主義理論中的重要意義：為了能使市場的邏輯滲透進整個社會,，國家通過立法干預的方式建構公共機構的框架,。為了批判在全球范圍內具有支配地位的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并且為了尋找抵制這種治理術的方法,，我們必須準確地理解新自由主義的觀念和實際狀況,。在本文中，我們通過跟隨?？聦τ谛伦杂芍髁x的分析來闡明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術與主體性的特征,。

在《生命政治學的誕生》中,，?？路治隽藘煞N類型的新自由主義：一種是德國的新自由主義,，1948—1962年間西德政治踐行這種新自由主義。另一種是在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被第二代芝加哥學派發(fā)展的新自由主義理論,。在德國戰(zhàn)后時期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中，?？掳l(fā)現了“一種新的治理的藝術”或者是“一種治理的自由主義藝術的更新”,。什么是“新的治理的藝術”呢？?？陆忉屨f：實際上,，當代德國，經濟,，經濟的發(fā)展以及經濟的增長產生國家主權,；亦即產生出通過制度與制度游戲來促使經濟運轉的政治主權。經濟產生出作為其擔保人的國家之合法性,。換句話說,，經濟創(chuàng)造出公共法律，這種現象是極其重要的,，這在歷史上并非獨一無二,，然而確實是我們這個時代尤為突出的現象。

?？聰嘌?，在新自由主義政府當中是經濟產生政治主權。換句話說,，是經濟或者經濟的發(fā)展給予國家以政治合法性,。政治機構實際上喪失了自主性，并且被經濟侵占,。

讓我們拿這種新自由主義的狀況與凱恩斯主義的福利國家加以比較,。根據雅克·東澤洛在《社會性的發(fā)明》書中的說法，凱恩斯主義的福利國家通過干預主義的政策創(chuàng)造了“社會性”,，例如社會保險與收入的再分配,，這些政策都是為了縮小勞動與資本之間的對立。換句話說,，國家通過不斷地干預經濟及將經濟連接到社會性上,，從而作為自治的政治機構產生出社會。對于凱恩斯主義來說,，市場總是包含著非理性（市場的失?。⑶疫@種非理性所產生的矛盾必須通過生產著社會性的政治干預來予以修正,。而另一方面,，在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術中,，政治機構的自主性并不存在，因為政治受制于經濟且被經濟染指,。福利國家產生的社會性被減少或是抹除了,。政治機構的自主性的消失，社會性的削減,，或者說由經濟進行統(tǒng)治，這在1989年之后是大勢所趨,。

現在我們將檢視德國的新自由主義理論,，并且將其與新自由主義的實際相聯系。在1948年到1963年間,，一種被稱作“秩序自由主義”的經濟學理論支配著西德的經濟政策,，秩序自由主義（Ordoliberalism）由沃爾特·歐肯（Walter Eucken）與弗蘭茨·博姆（Franz B?hm）構建，他們在20世紀30年代于弗萊堡大學任教,，并于1948創(chuàng)建Ordo期刊,，他們的秩序自由主義受到威廉姆·洛卜克、亞歷山大·呂斯托夫以及弗里德里?！す说睦碚摰膹娏矣绊?，他們在納粹主義興起之后從德國流亡出逃。他們的理論與古典自由主義有何不同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首先定義古典自由主義。

（Ordo期刊）

以重農主義與亞當·斯密為參照,，?？伦隽巳缦驴偨Y：

首先，市場服從于“自然的”機制,。憑借價格控制機制,，這種機制為被交換的物品提供一個“自然的”與“正常的”價格。在這個意義上,，它成為形成“自然”價格的“驗證場所”,。

其次，政府不會干預市場（放任自由的準則）,。如果它干預,，也僅限于干預能產生利息的情況。換句話說,，政府與“治理術的物自身”無關,，例如個體、物質,、財富與土地,。

在這些前提下,，福柯闡述了古典自由主義與秩序自由主義之間的差異,。對于古典自由主義而言,，市場意味著自由的交換產生出兩個產品之間的交換價值。這些交換行為產生市場上的“自然”價格,。簡單說來,，古典自由主義認為市場機制就在于創(chuàng)造“自然”價格的種種交換。那么市場對于德國的自由主義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競爭”,。然而，對于秩序自由主義者來說,，競爭并不是在市場上一個“自然”的被給定者,，這里我們詳細引用福柯的話：

這正是秩序自由主義與傳統(tǒng)的18與19世紀自由主義相決裂之處,。他們認為：自由放任的政策不能是,，也必然不會是從作為市場組織形式的競爭原則中得到的結果。為什么不是呢,？因為,，他們認為，當你從市場經濟中推導出自由放任原則,，本質上,，你依然受到可以被叫作“天真的自然主義”的支配，也就是說,，無論你用交換或是競爭來定義市場,，你依然認為它是某種由自然所給定的東西，它是自發(fā)產生的,，并且國家必須立即執(zhí)行,，如同它是一個自然事實一般。但是,，秩序自由主義認為——這里很容易能看出胡塞爾的影響——這是一種“天真的自然主義”,。競爭實際上是什么呢？很明顯它不是自然所給定的東西,。我們所辨別出的并加以強化的游戲,、機制，還有競爭的影響,，完全不是自然現象,。競爭完全不是欲望、天性與行為等等的自然的相互作用的結果,。實際上,，競爭的影響只歸因于構成其特征的那種本質,，競爭的有益影響并不歸功于某種先在的自然，一種自然的被給予者,，而是歸功于一種形式上的特權,。競爭是某種本質，競爭是某種理念（eidos）,，競爭是某種形式化之原則,。競爭有一種內在的邏輯，它有它自己的構架,。只有這種邏輯被尊重時,，它的效果才得以產生出來。

?？逻@里說的是歐肯（Walter Eucken）的理論,。歐肯在弗萊堡大學任教時見過胡塞爾,，并知道現象學,。所以在他的理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胡塞爾的影響。跟隨他的現象學的方法,，胡塞爾拒斥擁有某種“自然態(tài)度”（將世界感知為某種被給定者）,，并試圖通過內部感知構建現象世界。同樣的,，對于新自由主義來說“競爭”不可能是或先驗地存在于市場的自然的被給定者或者自發(fā)的現象,。在古典自由主義理論中，市場意味著自由交換,，而正是通過自由交換,，“自然的”價值或者是平等的價格才得以形成。而另一方面,，對于秩序自由主義來說,，市場意味著競爭，競爭不會自發(fā)地存在,，它一定以遵照其“內在邏輯”的方式“被產生出來”,，也就是說通過規(guī)范個體的活動并組織起一個社會的方式而產生。換句話說,，競爭一定是作為政府的建構性的努力的成果而產生的：它是一種社會治理的原則,。

（弗萊堡學派,Cr:handlesblatt.com）

從根本上說，新自由主義政府必須干預社會以確保競爭機制可以在任何時候或者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可以扮演調控的角色,，并且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干預,，其目標才有可能實現，這就意味著,，市場對社會進行某種普遍調節(jié),。于是這就不是重農主義想象的經濟性政府,，也就是說，一個只需要認識到經濟法則并對此加以執(zhí)行的政府,；它不是一個經濟性的政府,，而是社會的政府。

新自由主義政府為了控制社會,，于是在社會的每一領域都建構起競爭的機制,。如果新自由主義試圖組織起并非一種自發(fā)存在于市場的競爭，它就不是“放任主義”的政府,，而是為了建構競爭而干預市場的政府,。關于這種新自由主義機制，哈耶克寫道：不能將這種對于計劃的反對與某種教條性的放任自由的態(tài)度相混淆,。自由主義的論證支持我們盡可能最好地利用競爭的力量,，將其作為一種協(xié)調人類努力的手段，而并不支持去放任事情本身,。它是基于以下的確信：只要在有效競爭力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地方,，這種新自由主義機制在引導個體努力方面優(yōu)越于其他任何機制。

依據哈耶克的看法,，新自由主義的原則從不存在于“放任政策”中,，如同古典自由主義堅持的那樣“自由主義的論證……并不是支持放任事情本身”。新自由主義創(chuàng)造出“有效競爭”,，也就是說,，一種“使得我們的行為能夠彼此適應”的競爭，并且這一競爭組織起一個社會,。在這個意義上,，不像古典自由主義的放任主義，新自由主義意味著“積極的自由主義”或者“干預的自由主義”,，它有意地建構市場中的競爭,。

但是如果新自由主義強調市場規(guī)則，那么扭曲市場機制的凱恩斯主義的干預（例如,，公共投資,、社會保險、收人的再分配等）就必須被徹底排除,。秩序自由主義強烈地批判凱恩斯主義的計劃政策,，正如它批判社會主義與納粹主義對于市場機制的破壞一樣。哪種“干預”是秩序自由主義所提倡的呢,？?？聦τ谶@一點做了如下的闡釋：作為一個典型康德主義者，歐肯說：政府應該如何干預呢？它應該以一種調整性行動的方式來干預,，也就是說,，當由于突發(fā)狀況而不得不進行干預時，實際上政府就必須干預經濟過程,。“經濟的過程總是導致短期內的沖突,，導致某些修正，它們有可能引發(fā)一些伴隨著適應困難,、以及或多或少對于某些群體嚴重影響的某些例外情況”,，于是對于市場條件的干預而非對于市場經濟機制的干預就變的十分必要。新自由主義政府并不直接干預市場機制,。換句話說,，它不用凱恩斯主義的方式干預，例如公共投資與社會保險,，但是政府會通過建立規(guī)則與制度以調節(jié)經濟過程的方式來干預市場的“條件”或者“框架”,。

關于這一方面，我們可以參照哈耶克的理論,。對于哈耶克來說,，對于“市場條件”的干預指示著對“游戲規(guī)則”的生產，也就是說,，是一種為了創(chuàng)造“有效的”競爭的法律和制度的框架之生產,。哈耶克寫道：“競爭功能的發(fā)揮并不僅僅需要對于某些制度充分組織,，例如貨幣,、市場以及信息的渠道——其中某些制度永遠不可能被私企充分提供一而它首先有賴于一個恰當的法律體系的存在，這種法律體系被用于維持競爭并且使競爭盡可能有益的運轉,?！?/span>

哈耶克認為，對于“市場條件”的干預就在于生產出一個“適當的法律體系”,，此體系的目的是使競爭在市場中“盡可能有益地”運轉,。因此新自由主義的政府是一種治理技術，這一技術通過干預司法體系與制度體系而生產出市場上的“有效”競爭,。在這個意義上,，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干預的自由主義”是這樣一種治理術，它通過干預司法和制度體系,，創(chuàng)造出有效的競爭,，以便在競爭的規(guī)則下治理社會。

在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三個由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引發(fā)的難題,。第一個問題與競爭相關,。由于預先假定了競爭并非自發(fā)地存在于市場，新自由主義政府就為了產生競爭而干預市場,。例如,，終生雇傭制的終結,，以及與工作表現掛鉤的工資體系的引入，都在生產出之前在勞動力市場上并不存在的競爭,。伴隨著這些制度性變化,，個人的目標，評估,，與工作表現掛鉤的工資體系長期地操控著雇員,，并且勞動環(huán)境在結構上變得不穩(wěn)定了。“積極的自由主義”或者“干預的自由主義”通過這樣的方式產生競爭從而創(chuàng)造長期的操控機制,。

第二個是關于失業(yè)與勞動“靈活性”的難題,。新自由主義政府并不將充分就業(yè)作為預期達及的目標。那么一個未被雇傭的人就被解釋為“正處于從無利可圖的活動到更加有利可圖的活動的過中的工人”,。問題是,，新自由主義政府為了產生勞動的“靈活性”（即職業(yè)的機動性）而接受了一定比例失業(yè)。換句話說,，新自由主義通過創(chuàng)造不穩(wěn)定的就業(yè)例如暫時性的工作以及有限期限合同的工作而產生出靈活性,，以便創(chuàng)造廉價的勞動力以及調控就業(yè)。這種情況加劇了社會分裂與不穩(wěn)定,。源于這種狀況的社會空白可能被直接的壓制,，或者是被種族歧視與民粹政治（對外國工人與外國人的排斥）所填充。

第三個問題主要與社會政策相關,。凱恩斯主義福利國家的一個目標是通過稅收系統(tǒng)與社會保險的方式重新分配收人,。然而，新自由主義政府卻抵制這種目標,，在福利國家個人之間相對平等化的觀念被確保最低收人的觀念所取代,。從這種政策中產生了社會性的私有化。比如,，在福利國家,，社會保險保護公民免受疾病、突發(fā)事故及失業(yè)的危險,。東澤洛稱這種政策為“社會化的風險”,？。然而新自由主義政府卻拒絕將個人風險社會化,。取代社會保險,，私人保險與互助保險是更被推崇的（回想起了撒切爾批評“依賴”社會保險的那句話：“現在已沒有所謂社會這種東西了”）。這是一種“社會政策的個人化”,。在福利國家中,，覆蓋社會空間的社會性就被削弱到了最小。一股削弱社會性的浪潮不僅延伸到社會保險領域，而且延伸到其他的社會部門（包括公有制企業(yè),、國民教育以及大學的私有化）,。與此同時，社會性的私有化將競爭的規(guī)則引進每個社會領域,，并且迫使市場規(guī)則進入并不以追求利潤為首要目的的部門,。所有這些因素都顯示出新自由主義政府治理術通過市場的規(guī)則或是競爭的規(guī)則已經充斥了每一個社會領域。

作為結論我們將通過簡要提及芝加哥學院對人力資本理論的?？轮髁x解釋來分析新自由主義主體性的結構。根據這一人力資本的理論——它討論人的行為而非生產過程——每個個體都被認為是“自我的經營者”,，自己投資自己,，并且掌控對于改善自己社會地位的投資的代價以獲得高回報。跟隨著?？率降姆治?，通過將社會規(guī)范內化來控制自身的規(guī)范化主體現今卻被“自我的經營者”所取代，也就是說,，被一個將自身作為投資的對象的自我管理的主體所取代,。換句話說，它是一個通過內化市場規(guī)則或者競爭規(guī)則以控制自身的經濟化的主體,。將這種經濟化的主體與“經濟人”的經濟理念聯系起來,，福柯斷言：在這些情況下新自由主義是作為向“經濟人”的回歸而出現的,。在經濟學中,，經濟人標識的是一種理性人的模型，他用最合理的方式組織他的行動以獲得最大的利益,。在新自由主義的政府治理術中,，經濟人作為“自我的經營者,，自己是自身的資本,，自己是自身的生產者，自己是自身賺錢的資源”而出現,。這種意義上的經濟人相當于一個經濟的代理人,，根據環(huán)境（或者市場）的變化轉變自己的角色。也可以這樣說,，通過完全以市場的原則或者競爭的原則充斥社會,，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術產生出一種易于“管理”與“控制”的主體，也就是一個將競爭原則內化的自主一管理的主體,。

我們將這種由人力資本理論演繹出的自主一管理同新自由主義政府的現實聯系起來,。在現今的新自由主義政府，我們被要求將競爭的規(guī)則加以內化并且依從“自我的經營者”的原則來管理自身。我們可以稱這種類型的新自由主義主體為“競爭性主體”,。

勞動力的結構性的破壞以及社會性的削弱,，促進了這種競爭性主體或者說自我管理的主體的發(fā)展，這種主體將市場原則內化,，管理他的職業(yè),，為了改善他的社會地位而提升他的人力資本。在新自由主義政府,，那些可以適應這種市場評判價值的人爬到了社會的上層,，而那些不能適應的人則被社會拋棄。從這種觀點來看,，我們可以將?？率降年P于現代生命力量的定義（在《性史》第一卷中）重新表述為新自由主義政府“使”可以適應市場價值的人“存活”，并“拒斥”不能適應的人,。它通過這種方式,，在那些在這個社會中存在的人與在社會外存活的人之間，劃下一條“斷裂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