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

    《故事新編》的“古為今用”…………………………李何林

    一,、魯迅有關(guān)《故事新編》的說明：

    1．  1933年12月26日寫的《故事新編》的《序言》：“那時(1922)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作短篇小說,，……首先,，是很認(rèn)真的,，……當(dāng)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農(nóng)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xiàn)了,。這就是從認(rèn)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我決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p>

    對于歷史小說,，則以為博考文獻(xiàn)，言必有據(jù)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說”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于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況且“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話來說,，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罷：《不周山》(后改名《補(bǔ)天》)的后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p>

    直到1926年的秋天,，……仍舊拾起古代的傳說之類，預(yù)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現(xiàn)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xué)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是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jìn),，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的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余地的罷?！?/p>

    2．  1936年2月29日致楊霽云信：

    上月印《故事新編》一本，游戲之作居多,。

    3．  1936年2月1日致黎烈文信：

    《故事新編》真是“塞責(zé)”的東西,，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學(xué)士,，卻又不免頭痛,，此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

  4．  1932年12月14日寫的《自選集自序》：

  《故事新編》……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

  二,、《故事新編》是“古為今用”的新歷史小說

  中國文藝界在1956—1957年對于《故事新編》是不是歷史小說，有過爭論,，有的認(rèn)為它是寫“古人古事”的歷史小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先出現(xiàn)的一部歷史小說集,；有的認(rèn)為除《鑄劍》一篇外,，都不是歷史小說,，是針對現(xiàn)實的諷刺作品或“寓言式的作品”,；有的又認(rèn)為它既非歷史小說，也不完全是諷刺文學(xué),，而是把原有的故事加以改動用雜文的手法使形象典型化,，因而具有特殊風(fēng)格的作品,。(這些爭論的文章，有一部分收集在《(故事新編)的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一書中,，1957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同志們可以看,，這里不作介紹。)

    說是“諷刺作品”“諷刺文學(xué)”或“具有特殊風(fēng)格的作品”,，都是不科學(xué)的：小說,、詩歌．戲劇、雜文都可以成為諷刺作品或諷刺文學(xué),；“具有特殊風(fēng)格的作品”究竟是什么作品呢?《故事新編》內(nèi)容中的一部分雖然隱喻著今人今事,，但顯然不是“寓言式的作品”,。

    我體會作者的自己意見,，它還是歷史小說,，我們也可以說它是“新的歷史小說”，是“古為今用”的新歷史小說,。

    首先,，書名就是“故事”“新編”，是“故”事,，但是是“新”編的,。作者在集印成書的前三年就說過：“故事新編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是把“故事”新編”為“演義”,，演義就是歷史小說。

    作者在本書的《序言》里說“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瓕τ跉v史小說……不過沒有將古人寫的更死,，……”魯迅一再地說是“短篇小說”“歷史小說”，是“寫古人”(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不是歷史小說是什么呢?而且作者還論到寫歷史小說的兩種方法，一個是“博考文獻(xiàn),，言必有據(jù)”,，一個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如果它不是歷史小說,，作者在給它寫《序言》的時候,，論“歷史小說”的寫作方法干什么呢?

    至于作者也說“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xué)概論之所謂小說”,，“游戲之作居多”,，都不過是自謙之辭,，不能當(dāng)真的,。說是“速寫”，意思是作為“小說”我沒有寫好,，只成了“速寫”了,。說是“游戲之作”，意思是：不是什么值得重視的有價值的作品,。

    既然是歷史小說,，為什么里面還出現(xiàn)了一些“今人今事”,，即作者所謂“不免時有油滑之處”?是不是不必要的,，多余的?是優(yōu)點還是短點?是不是反歷史主義呢?

    首先，作者是一個戰(zhàn)士,，他從事創(chuàng)作是為了戰(zhàn)斗,；無論是寫雜文,、小說、回憶散文(《朝華夕抬》),，散文詩(《野草》)和詩,，都是為了戰(zhàn)斗：不是為著否定或批判什么，就是為著肯定或歌頌什么,。他的歷史小說也不例外，他不是為寫歷史小說而寫歷史小說,。他說“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油滑是一弊”,；但“油滑之處”能使有些文人學(xué)士頭痛,，則又是“一利”了,；可見他不是為寫歷史小說而寫歷史小說,。他歌頌古之好人(女媧、羿,、禹,、眉間尺、宴之敖者,、墨子),，即所以贊美和他們有相似精神的今之好人，并希望今人向古之好人學(xué)習(xí),。他否定或批判了古之壞人或有缺點的人,，以及古時候也可能有的“今之壞人”；即所以否定或批判“今之壞人”,；它是借古喻今,，又是既諷古又諷今。所寫的是古人,，但又有今人的影子,；有些人物說的是今人的

語言,，但他的精神實質(zhì)是當(dāng)時的古人也可能有的。所以古人之中有今人,，今人的祖墳在古代,。他在1935年1月曾說過：“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致蕭軍信)遠(yuǎn)在1919年5月他就說過,；“看見《史記·趙世家》里面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話……這不是與現(xiàn)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么?”(《熱風(fēng)·人心很古》)又在1924年9月寫的《又是“古已有之”》里說：“太炎先生……漏舉了一條益處，就是一治史學(xué),，就可以知道許多‘古已有之’的事,。……所以還怕未免‘后仍有之’,?！?《集外集拾遺》)所謂“古已有之”和“后仍有之”，就是說有些思想行為古今人都有,?！胺惨娪诠艜模捕伎梢猿鰜砭帪橐患?，和現(xiàn)在的來比照，看思想手段有什么不同,?！?1927年8月作《匪筆三篇》，見《三閑集》)“所舉的群小,，也都確實的,，尤其是時敏，雖在三百年后,，也何嘗無此等人,，真令人驚心動魄?！?1935年12月寫《題未定草(九)》,，見《且介亭雜文二集》。)他要創(chuàng)小說”,，“游戲之作居多”,，都不過是自謙之辭，不能當(dāng)真的,。說是“速寫”,，意思是作為“小說”我沒有寫好,，只成了“速寫”了。說是“游戲之作”,，意思是：不是什么值得重視的有價值的作品,。

    既然是歷史小說，為什么里面還出現(xiàn)了一些“今人今事”,，即作者所謂“不免時有油滑之處”?是不是不必要的,，多余的?是優(yōu)點還是短點?是不是反歷史主義呢?

    首先，作者是一個戰(zhàn)士,，他從事創(chuàng)作是為了戰(zhàn)斗,；無論是寫雜文、小說,、回憶散文(《朝華夕抬》),，散文詩(《野草》)和詩，都是為了戰(zhàn)斗：不是為著否定或批判什么,，就是為著肯定或歌頌什么,。他的歷史小說也不例外，他不是為寫歷史小說而寫歷史小說,。他說“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油滑是一弊”,；但“油滑之處”能使有些文人學(xué)士頭痛,，則又是“一利”了；可見他不是為寫歷史小說而寫歷史小說,。他歌頌古之好人(女媧,、羿、禹,、眉間尺,、宴之敖者、墨子),，即所以贊美和他們有相似精神的今之好人,，并希望今人向古之好人學(xué)習(xí)。他否定或批判了古之壞人或有缺點的人,，以及古時候也可能有的“今之壞人”,；即所以否定或批判“今之壞人”；它是借古喻今,，又是既諷古又諷今,。所寫的是古人，但又有今人的影子；有些人物說的是今人的

語言,，但他的精神實質(zhì)是當(dāng)時的古人也可能有的,。所以古人之中有今人，今人的祖墳在古代,。他在1935年1月曾說過：“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致蕭軍信)遠(yuǎn)在1919年5月他就說過；“看見《史記·趙世家》里面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的一段話……這不是與現(xiàn)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么?”(《熱風(fēng)·人心很古》)又在1924年9月寫的《又是“古已有之”》里說：“太炎先生……漏舉了一條益處,，就是一治史學(xué)，就可以知道許多‘古已有之’的事,?！赃€怕未免‘后仍有之’?！?《集外集拾遺》)所謂“古已有之”和“后仍有之”,，就是說有些思想行為古今人都有?！胺惨娪诠艜?，也都可以抄出來編為一集，和現(xiàn)在的來比照,，看思想手段有什么不同,。”(1927年8月作《匪筆三篇》,，見《三閑集》)“所舉的群小,，也都確實的，尤其是時敏,，雖在三百年后,，也何嘗無此等人,，真令人驚心動魄,。”(1935年12月寫《題未定草(九)》,，見《且介亭雜文二集》,。)他要創(chuàng)今之壞種的祖墳，是揭露古人,，同時也是批判今人,。當(dāng)然古今人的思想不完全相同，但有些是相似的。魯迅是善于用古今“比照”或“對照”的方法寫雜文的,，很自然地他也用這種方法來寫歷史小說：而這都是為著戰(zhàn)斗,。這就是茅盾所說的“將古代和現(xiàn)代錯綜交融，成為一而二,，二而一的”寫作方法,。他說：

    用歷史事實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自五四以來,，已有了新的發(fā)

    展,。魯迅先生是這一方面的偉大的開拓者和成功者。他的《故事

    新編》,，在形式上展示了多種多樣的變化,，給我們樹立了可貴的

    楷式；但尤其重要的,，是內(nèi)容的深刻——在《故事新編》中,，魯迅

    先生以他特有的銳利的觀察，戰(zhàn)斗的熱情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非但

    “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而且將古代和現(xiàn)代錯綜交融，成為一而

    二,，二而一的,。(見茅盾1937年為宋云彬作的歷史故事集《玄武門之變》作的序。)

    《故事新編》忠于神話,、傳說和史實,，而又聯(lián)系現(xiàn)實，更著重于藝術(shù)創(chuàng)造,；因而就“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茅后接著說：

    魯迅先生這手法，曾引起了不少人的研究和學(xué)習(xí),。然而我們

    勉強(qiáng)能學(xué)到的,，也還只有他的用現(xiàn)代眼光去解釋故事這一方面，

    而他的更深一層的用心——借故事的軀黨來激發(fā)現(xiàn)代人之所應(yīng)憎

    與應(yīng)愛,，乃至將古代與現(xiàn)代錯綜交融,，則我們雖能理會，能吟

    味,，卻未能學(xué)而幾及的,。

    但歷史題材的作品，近年來也頗多了,。大部分是鉤稽史實,，

    各就所見而加以新的解釋,；一方面既要謹(jǐn)守“字字有來歷”的信

    條，而另一方面則又思不為古事所拘,，馳騁其想象,，吹進(jìn)些現(xiàn)代

    的氣息。這,，可以說是繼承著《故事新編》的“魯迅主義”,，而又意

    識地要加以“修正”曲；這或者也可以嘗試,，可是就現(xiàn)在所見的成

    績而言,，終未免進(jìn)退失據(jù)，于“古”既不盡信,，對“今”亦失其攻刺之的,。

    這種“將古代和現(xiàn)代錯綜交融，成為一而二,，二而一的”寫作方法,，是不容易學(xué)的；學(xué)的不好,，就“于古既不盡信,，于今亦失其攻刺之的”。魯迅則兩方面都做得很好,。很多論者都說《故事新編》的寫作用的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的方法,，我看他也用“博考文獻(xiàn),，言必有據(jù)”的方法，甚至是它的主要方法,?！爸蝗∫稽c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的時候是很少的,。這只要看一看《魯迅全集》注釋本有關(guān)《故事新編》的每一篇的注釋就夠了?！皵⑹掠袝r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币彩亲灾t之辭,，實際并不完全如此,。凡是“信口開河”的地方,，倒是必不可少的描寫和創(chuàng)造。對于古人古事，真是“博考文獻(xiàn),，言必有據(jù)”,，而又把那些本來各不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組織得那樣好，真是很不容易的,，也是“很難組織之作”,。它里面所組織的今人今事，也是“言必有據(jù)”,，而義做到和古人古事“錯綜交融,，成為一而二，二而一的”有機(jī)體：“于古既已盡信,，于今亦達(dá)到攻刺之的,。”當(dāng)然,，作者在“言必有據(jù)”的“做事”基礎(chǔ)上,，又有所“新編”，有所創(chuàng)造,；他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歷史小說，甚至可以說是新的歷史小說,，和舊概念的歷史小說已有所不同了,。它要表現(xiàn)古人的本質(zhì)特點，也就是今人的典型形象,；既象古人,，又在某些方面象今人。它所寫的“今人”的本質(zhì)特點,，也是他所在的“故事”中的“古人”所可能有的,，即“古已有之”的本質(zhì)特點，因而既象令人,，又象古人,。就這樣“古今交錯”，既表現(xiàn)了古人,，也表現(xiàn)了今人,；既歌頌批判了古人，也歌頌批判了今人,。

    例如《理水》中大禹性格的本質(zhì)特點,，今之革命者也具有的，所以他既象古人,，也象今人,。魯迅歌頌了大禹,，也同時歌頌了和大禹有同樣精神的今之革命者。文化山上的文人學(xué)者所說的英語,、遺傳,、面包、維他命W,、碘質(zhì),、莎士比亞、摩登等等,，以及所影射的今人今事,，都不是當(dāng)時所能有，或在古書上有什么根據(jù)的,。但是用這些東西所表現(xiàn)的思想本質(zhì),，古人是可能有的；脫離人民的學(xué)者,，指望外人救濟(jì)供養(yǎng),，因而阿諛逢迎外人，對外人滿口“是是,、對對”,；他們說“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他們視人命如草芥,，向視查水災(zāi)的大員說“災(zāi)情倒不算重……”，并且把水災(zāi)的原因推在人民身上,；等等,，都是“今人”的思想，作者是在諷刺“今人”,；但有了這些描寫,，倒襯托出禹更偉大了，使我們覺得這些令人今事并不是多余的,，有了它們使古人古事更活了,，“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而這些思想也是當(dāng)時的古人可能有的,，使我們覺得并沒有什么與古人格格不入或不合情理的地方,。而且這些“今人”今事或“今人”的思想，作者在小說中都沒有強(qiáng)加在“真正的”古人身上：我們能發(fā)現(xiàn)女媧,、羿,、禹、眉間尺,、墨子,、伯夷,、叔齊、老子,。莊子等人有今人的思想嗎?所以從這一方面說，《故事新編》雖然寫了一些“今人今事”,，并不就是反歷史主義,。它把古人寫得更活，更突出,，更飽滿了,，它沒有把古人現(xiàn)代化，把古人作為現(xiàn)代思想的傳聲筒,；但在古人的精神狀態(tài)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有今人的靈魂。雖然是借古諷今和頌今,，并且明顯地穿插了一些今,，但并不以今代古，將古比今,，象有些人那樣,。有些人把古人古事與今天的人民革命斗爭作不適當(dāng)?shù)谋葦M，強(qiáng)使古人有今天的思想,，做今人的事,。《故事新編》剛是“古今交錯”,，“古代與現(xiàn)代錯綜交融”,，叫讀者看起來又可以分辨出古是古，今是今,，沒有強(qiáng)使古人有今人的思想,。而又古今融合，頌古諷古即所以頌今諷今,。因此它是“古為今用”的“新歷史小說”,。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日于北京魯迅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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