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其實我寧肯每天多一分無知,,也不愿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戲和這個世界的告別。 浙江金華的地方劇種“婺劇”的《白蛇傳》“斷橋”,,號稱“天下第一橋”,,我之前始終沒有看上?!疤煜碌谝粯颉钡恼f法,,我也半信半疑——畢竟京昆的珠玉在前。 前兩天無意中發(fā)現(xiàn)長安大戲院有多劇種合演《白蛇傳》的消息,,其中就有婺劇的《斷橋》,,我就立刻決定去看,。 原本30幾分鐘的一折《斷橋》,當晚刪去了白娘子訴衷腸的最后一段,,保留了大約20分鐘,。一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天下第一橋”果然名下無虛,。 這20分鐘,,算得上是中國戲曲編排和視覺的最熱烈和最天才的收獲。 看過現(xiàn)場的人一定會明白,,如果可以比喻,,這場演出就像王母娘娘蟠桃盛會上的一壺瓊漿玉液,不停地,、汩汩地傾倒出來,,澆了人滿身滿臉,但你不會焦躁,,也不會惱怒,,你只想貪婪地沐浴其中,并用舌頭去舔,,用眼睛來看,,用身體去感受。 許仙是人,,小青蛇性多于人性,,白素貞人性多于蛇性,演得如此分明,。 《白蛇傳》的故事耳熟能詳,,現(xiàn)在最出名也演得最多的是京劇的版本。在京劇版中,,白素貞和小青都是人,,甚至比紅塵中的人有更多的純情與摯性。所以當我看到婺劇時,,我完全沒想到它的戲曲演員會在舞蹈動作中用碎步,、手臂、伸出的頭顱,、甚至眼神的刁,,來演出一個活生生的蛇仙來。 尤其是小青一怒,,口銜頭發(fā),,發(fā)如扎髯,眼神聚焦,,蛇步追下,。仿佛她一個女子,,迅速變成了吃人的雄性巨蟒。用小青的動物性人格來塑造她的人性,,這簡直是一個奇思怪想的,,卻非常高級的構(gòu)思。她對姐姐的維護,,她的暴烈,,她對許仙忘恩負義的憤怒,此刻一一昭顯出來,。 婺劇《斷橋》這一折也素有“唱死白蛇,、做死小青、跌死許仙”的說法,,原本我也只以為它不過是技術(shù)的火爆,,藝術(shù)魅力上大概不夠。現(xiàn)場看了也才知道不是,,它真是技術(shù)與藝術(shù)的雙重抵達,。 婺劇《白蛇傳·斷橋》,,攝影:劉昂 先放下三人的高難度技藝不說,這一折的音樂,,為了表現(xiàn)小青和許仙的追與逃,,節(jié)奏本來是非常快的,,所謂“大弦嘈嘈如急雨”,。可是夾在其中的,、不曾斷絕的白蛇的唱腔,,卻是纏綿悱惻、如泣如訴的,,絲毫不亞于京劇中由西皮導板轉(zhuǎn)原板再轉(zhuǎn)二六的著名唱段“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 扮演許仙的演員樓勝,,他的表演又帥又脆,,節(jié)奏感和爆發(fā)力好到無以復加。前一句是自我悔恨,,后一句是忽然驚喜,,再一句就變成驚嚇之后的慌不擇路,他的身段,、神情,、唱腔無一不瞬間到位,。在繁重的表演中,他難得的是仍能做到“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他的身體動作多而不“臟”,表演成分足卻不“燥”,。真是既帥氣又豐美,,既激烈又感性。我沒見過這樣多面和立體的青年許仙,。 劇中許仙的跌撲也果然是多到嚇人,,我在任何一個戲曲演出的橋段中都沒見過。高高的屁股坐子,、搶背,、前撲、摔僵尸,、跳著躺橫僵尸,、跳著跪、滑步……每一下,,都看得人心里要驚叫出來,。那些高難度動作,又高又飄又爽利又標準,,演員的技術(shù)完美以外,,也像拿命在演出。 婺劇《白蛇傳·斷橋》,攝影:劉昂 這讓我在看的時候心里也忽然掠過一絲難過,。每一場下來,,他大概都要滿身淤青吧?這樣賣力的地方戲演員,,應該這樣重復地演了無數(shù)場,,否則他不會這樣精確和熟練。 電影《霸王別姬》里的一個場景,,逃跑出戲班子的小孩,,邊吃糖葫蘆看臺上演戲,邊哭著說:“他們怎么成得角兒???這得挨了多少打啊!” 尤其當小青白蛇許仙三人相遇后,,你會發(fā)現(xiàn)三位演員對戲的熟稔,,無論是情緒還是動作、造型,,都幾乎到了分毫不差的程度,。小青的劍尖兒每次指住許仙,都距離他的雙眼不過一寸,。這讓我一個即使坐在臺下,,距離他們數(shù)米的人,也要如許仙一樣嚇暈,。 這看似是精確計算的,、千錘百煉的數(shù)學上的一寸,卻也是技術(shù)到達藝術(shù)的最后一寸,。 進一分死,,遠一分無。每每我看到許仙兩只黑瞳子如沉底的黑色鵝卵石,,掉在白色的瓷缸底一般,,緊盯著鼻梁上的、小青的劍尖兒,,我心里都要冒出一股冷氣,。 婺劇《白蛇傳·斷橋》,,攝影:劉昂 這二十分鐘里,我喜歡的橋段很多,,只講最喜歡的三個,。 一個是許仙被眼前小青的劍尖兒嚇暈的那一刻。我看樓勝先是眼神發(fā)直,,接著頭腦搖晃,,最后終于身體不支,萎頓了下去,。仿佛他的三魂六魄,,已經(jīng)被驚散,飄到了九霄云外,。我非常明白,,在白蛇的唱和小青的怒氣中,這樣的表情與動作,,早做一秒鐘就會失之做作,晚做一秒鐘就會失之遲滯。 一個是小青與許仙極速奔跑后,,在白蛇身前忽然對面,,許仙呲溜一下躲在了白蛇身后。而小青的頭卻也真如蛇,,在前面探了一探,,那一刻,真感覺她要吐出紅色的信子來……這里無論是許仙的躲閃,,還是小青的探頭與停止,,時間拿捏都恰到好處,簡直美不勝收,。 還有一個,,是小青先用手指著天與地,責問許仙,。那時候許仙魂不附體,,顫抖不已,腿也站不直,,而身邊的白蛇,,卻每每在許仙答不上來時,對著他的臉,,近在咫尺地告訴他:“那是天啊”,,“那是地啊”。 憤怒,、疼愛,、害怕,三個人不同的人性與情感,,此時交織在一起,。舞臺上他們的服裝,又是一綠一白一藍,,雖都是冷色調(diào),,看得出里面卻都包裹著一個熱血滾滾的人。 更妙的是,,后來小青雙劍拄地,,氣到眼睛發(fā)直,鼻孔吸緊,,好像她的鼻孔里,,已經(jīng)可以聞到許仙的血腥氣。她的人性也好像馬上便要壓不住她的蛇性,,她隨時就要變身,。這樣的劇情設計,這樣的做功設計,大概也只有我們的地方戲曲中可以有,。它不夠雅馴,,可卻是這樣地動人。 婺劇《白蛇傳·斷橋》,攝影:劉昂 短短的時間里,,更有極多的,,在白蛇哀怨的唱腔中,小青的怒,,許仙的躲,,組成的三人舞臺造型。有小青在許仙身上盤腰旋轉(zhuǎn),;有小青自上而下翹足如蛇尾,,在白蛇唱腔中逐漸下刺;有小青側(cè)躺在地,,劍指遠處躲于白蛇身邊隨時準備逃命的許仙……每一個都嚴整緊密,,有幾何與建筑之美。三位演員的神情也如三幅完美描摹心情的戲劇畫,,沒有一絲游離,。 后來,我又搜了婺劇《斷橋》其他版本來看,,論激烈,、火爆、分寸與勁頭兒的掌握,,實在屬我看的這一場為第一,,為不可替代。樓勝,、楊霞云,、巫文玲,這三位演員,,他們真是戲曲界最美的年輕人,。 倘若說昆曲的《斷橋》是雅的韻文,京劇的《斷橋》是悱惻的散文,,婺劇《斷橋》就是一部司馬遷的《刺客列傳》,。小青是一肚皮宿怨要發(fā)出來,化而為劍,;白蛇是一肚皮宿怨要發(fā)出來,,化而為唱,;許仙是一肚皮宿怨要發(fā)出來,化而為跌撲翻滾,。 也正是因為三位演員的表演,,使得“天下第一橋”名下無虛!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對婺劇,這產(chǎn)生于浙江金華的劇種,,實在了解不多,。之所以還想試著寫寫,都是因為它的藝術(shù)魅力徹底折服了我,。 我也覺得,,在全國,如婺劇《斷橋》般好的地方戲劇目或折子,,好的地方戲演員,,可能還有很多??墒?,就連我這算是經(jīng)常看戲的人,,都很難接觸到,。 梅蘭芳先生說過:“京劇的前身是徽劇,京劇要尋找自己的祖宗,,看來還要到婺劇中去找”,,可是他們進京演出、使觀眾了解的機會,,卻是非常少的,。 大量的地方戲和它們的演員,它們?nèi)缃竦默F(xiàn)狀,,還像它們劇種剛剛誕生的嬰兒期時那樣,,常年在鄉(xiāng)村大戲臺、田間地頭演出,。它們雖然根脈茁壯,、滋養(yǎng)豐厚、飽受村民熱愛,,也鍛煉了百般技藝,,可是卻限于各種原因,使他們難以在技術(shù)和藝術(shù)上更進一步,。戲曲藝術(shù)的唱詞,、唱腔,、編排……其實不能少了文化上的再加工和點染。 就像《斷橋》中小青指天畫地問許仙的那樣,,戲曲演員除了知道“地”,,也還應該要知道“天”。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則令人非常痛心,。 這一折《斷橋》,唱腔是婺劇里的“灘簧”,,婺劇還有屬于它的高腔,、昆腔、亂彈,、徽戲,、時調(diào),我都還沒機會聽到,,我也想知道它和其他劇種同樣的聲腔有什么不同,。 據(jù)說婺劇的行當分為十五行,臉譜也和京劇有區(qū)別,,它們的是什么樣子,? 這些年來,我看地方戲的傳統(tǒng)戲進京演出并不多,,可是每一次我都感覺到它們的演員真是卯足了勁頭兒,。 從表演的酣暢到唱腔的飽滿,從鑼鼓的一絲不茍到胡琴的嚴絲合縫,。它的演員們,,則無論是梅花獎獲得者、站在臺中央的主角,,還是普通一個龍?zhí)?、扮演翻滾跌撲的小鬼、旗手,,都仿佛把進京演出當成人生中唯一大事,,正嚴陣以待,亟待著熱烈的目光和掌聲,。 它們的道具和舞美可能是破破爛爛的,,它們的服裝可能是半新不舊的,然而他們卻像是女媧造人,,剛剛從泥土里捏出來一樣,,帶著一股清晨的勃勃朝氣。我真不知道我們的這個時代對不對得起他們,。 婺劇作為南方的劇種,,這次給我的感受,,卻完全不同于同是南方劇種的滬劇、昆曲……,。委婉之外,,它的總體表達是那么生猛。它更不同于更南方的福建的梨園戲,、廣東粵劇…… 婺劇也還沒有成熟到形成如京劇,、越劇般的流派,“世界仿佛都是新的,,一切未曾命名,,還需要指指點點?!币彩呛芏嗟牡胤綉蚩催^來,我們才知道,,只分“北方劇種”和“南方劇種”,,是一種多么粗疏的、不嚴肅的,、純地理的,、和藝術(shù)無關(guān)的界定。 正是因為這樣,,看地方戲越多,,我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和膽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如果越來越多的地方戲能進京演出——我卻并不怕我的無知和膽怯更多,。 英國詩人艾略特(Eliot)在它的詩歌《空心人》(《The Hollow Men》)里面說—— “這就是世界結(jié)束的方式,,不是砰地一聲,而是嗚嗚咽咽” 其實我寧肯每天多一分無知,,也不愿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戲和這個世界的告別,。 因為那時候嗚咽的,恐怕不是已經(jīng)遠去的地方戲,,而是那些呆立在原地的我們…… 所以趁現(xiàn)在,,讓我們多為像婺劇這樣的優(yōu)秀地方劇種鼓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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