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緒論 《漢書》一百卷,題為班固所撰,,乃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斷代體史書,,記載前漢一代史事?!稘h書》創(chuàng)斷代紀傳之體,,其中包括十二本紀、八表,、十志,、七十列傳,共一百篇,,約八十萬言,。[ 晉人張輔云﹕“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煩省不同,不如遷一也,?!保ǚ啃g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卷六十,,頁1640。)張氏徒以字數(shù)多寡討論《史》《漢》優(yōu)劣,,誠不足取,,惟其指出《漢書》敘二百年史事而用八十萬字,則屬可參,。] 自司馬遷《史記》書成,,武帝太初以后史事,闕而不錄,,續(xù)《史記》者不乏其人,,據(jù)《史通?古今正史》所云,即包括劉向父子,、揚雄等,,至后漢光武帝建武年間,班彪以為續(xù)《史記》者言辭鄙俗,,而揚雄,、劉歆等人又褒揚新莽,不可仿效,,因成《史記后傳》六十五篇,。[ 詳參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卷十二〈古今正史〉,頁314,。又,王充《論衡?超奇》所言有所不同,,其謂“班叔皮續(xù)《太史公書》百篇以上”,。(黃暉、劉盼遂:《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卷十三〈超奇〉,頁613。)據(jù)此,,則與《史通》言六十五篇者有所不同,。] 《傅子》因云《漢書》乃班固“因父得成”,[ 案﹕《傅子》今佚,,此由《意林》轉(zhuǎn)引,。見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卷五,頁537,。] 可知班固實以父親所編漢史為藍本,,及后終成《漢書》。又,,《后漢書?曹世叔妻傳》云:“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瓡r《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后又詔融兄續(xù)繼昭成之,?!?/span>[1]2784[ 案﹕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固后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書頗散亂,,莫能綜理。其妹曹大家博學(xué)能屬文,,奉詔校敘,。又選高才郎馬融等十人,從大家受讀,?!保ā妒吠ㄍㄡ尅罚硎垂沤裾贰?,頁314,。)劉氏所載與《后漢書》略同。] 據(jù)此,,可知班固續(xù)撰《漢書》,,未成而卒,,漢和帝因此詔命班固女弟班昭踵武為之,,后馬續(xù)又繼班昭完成未竟之文,。是《漢書》本出班彪、班固父子,,并由班昭完成十志,,〈天文志〉則由馬續(xù)完成,。總之,,“《漢書》的成書,,經(jīng)過班彪、班固,、班昭,、馬續(xù)四人之手,但以班固為主”,。[2] 自《漢書》書成以后,,授受具眾,與經(jīng)學(xué)無異,,注釋者亦眾,,如以《史記》系于《漢志》六藝略春秋類之例言之,《漢書》繼《史記》而作,,則其書亦必以“正名”為務(wù),,觀之而可令亂臣賊子懼,具備《春秋》之微言大義,。以此為論,,必當(dāng)重新審視《史記》與《漢書》之關(guān)系,并據(jù)此探知何以《漢書》必待師授而可明,。王基倫,、洪淑苓云﹕“班固《漢書》因襲了《史記》的體例,取用了部分材料,,而又能擴充內(nèi)容,,再創(chuàng)體制新義,顯見《漢書》的成就非凡,。在少數(shù)地方,,《漢書》提出不同的觀點,或是補充一些史料,,也值得我們注意,。”[3]所言是矣,。以下即是數(shù)項《史》《漢》關(guān)系之新議﹕ 二,、繼《史記》而作并與《史記》合看 司馬遷《史記》所記上始黃帝,下訖漢武,,[ 有關(guān)《史記》載事之下限,,眾說紛紜,最少有七種說法,,包括1. 訖于麟止說 2. 訖于太初說 3. 訖于天漢說 4. 訖于武帝之末說 5. 訖于太初,、天漢折中說 6. 訖于征和三年說 7. 斷于太初四年而大事盡武帝之末說等。大抵《史記》里漢武以后史事,,不屬史遷手筆,,當(dāng)無異議。] 自此以后,漢室史事闕而不錄,?!逗鬂h書?班彪列傳》云﹕ 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3]1324 可見班彪對續(xù)作《史記》者不甚滿意,,以為多屬鄙俗。因此,,班彪乃采集前史遺文,附以各種說法,正其得失,,寫成《史記后傳》數(shù)十篇。王充《論衡?超奇》更以班彪續(xù)書“為甲,,而太史公乙,?!?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4]班彪續(xù)書篇數(shù),亦有異說,,此謂“百篇以上”,,《后漢書》則言“數(shù)十篇”,,《史通》謂為“六十五篇”,。[ 顧頡剛云﹕“王充與彪并世,,所記較可信據(jù),,或本有百余篇,后亡佚其半,僅存六十五篇耶,?”(顧頡剛﹕〈班固竊父書〉,載《史學(xué)史研究》第2期(1993年),,頁2,。)] 姑勿論篇數(shù)多寡,班彪嘗作《史記后傳》,,當(dāng)無可疑,。班固《漢書》僅為百篇,而承襲自班彪《后傳》者當(dāng)在多數(shù),。且班固編撰《漢書》,,其意亦在接續(xù)史遷無法記載之文,即漢武帝以后西漢史事,。班固云﹕ 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篹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5]4235 班固批評史遷,以為漢承堯運,,其德至大,,至武帝時才追記漢史,卻因通史體例,,而使?jié)h居末流,,甚至后于暴秦與項羽。此外,,在武帝太初以后史事,,更無記載。因此,,班固乃綴合見聞,,本“述而不作”之精神,以成《漢書》,。劉知幾云﹕“《漢書》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馬遷撰《史記》,,終于今上,。自太初以下,闕而不錄,。班彪因之,,演成《后記》,以續(xù)前編,。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于王莽,,為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為《漢書》,?!?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6]20以為班彪《后記》續(xù)司馬遷《史記》,,班固則將父彪與史遷之著述斷為《漢書》。據(jù)劉氏所言,,大抵《史記》上起黃帝,,下訖漢武﹔班彪則續(xù)漢武以后前漢史事,以成《后記》,,附《史記》而行,,即《史記》和《后記》合言黃帝至于前漢末年史事。班固見父書,,決意只錄漢事,,故“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斷一代之史,,以成《漢書》。 今觀《漢書》,,尚可見班彪《后傳》之遺,。浦起龍云﹕“〈敘傳〉竟不及父彪續(xù)史事,欺所生,,欺萬世,,糾班史者當(dāng)以是為首款?!?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6]21細意比較《后漢書?班彪傳》與《漢書?敘傳》,,可見〈敘傳〉不言父彪“作后傳數(shù)十篇”之事,故浦氏有此疑,。又,,顧頡剛云﹕“固之作史,接受父之遺產(chǎn)而欲湮滅父名,,攘為己作,故〈敘傳〉之中于彪之史學(xué)及其著書遂不道其一字也,?!?/span>[9]顧氏承浦起龍所言,以為班固將父著“攘為己作”,。二人斥之頗苛,,實不必然。顏師古云﹕ 《漢書》諸贊,,皆固所為,。其有叔皮先論述者,固亦具顯以示后人,,而或者謂固竊盜父名,,觀此可以免矣,。[7]3130 顏氏以為《漢書》之贊語具由班固所撰,然部分贊語本出班彪,,則班固必出之父名,,而不略人之美??肌稘h書》諸贊,,有三處明確題為班彪所撰,分別是〈韋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并有兩段(〈元帝紀〉,、〈成帝紀〉)雖不題班彪之名,,卻幾可肯定為父彪所撰?!错f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等三篇贊語明確題為“司徒掾班彪”所撰,,自出班彪之手,,毋庸置疑。此外,,〈元帝紀贊〉,、〈成帝紀贊〉亦當(dāng)出自班彪手筆?!丛奂o〉“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句,,顏注引應(yīng)劭曰:“〈元〉、〈成帝紀〉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則彪自說也,。外祖,金敞也,?!?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7]298[ 案﹕金敞為班彪外祖父,安作璋云﹕“金敞有三子﹕涉,、參,、饒。成帝時,,金涉以明經(jīng)儉節(jié),,為侍中騎都尉,領(lǐng)三輔胡越騎,。哀帝即位,,為奉車都尉,,至長信少府。而金參出使匈奴,,為匈奴中郎將,,越騎校尉,關(guān)內(nèi)都尉,,安定,、東海太守。金饒為越騎校尉,?!保ò沧麒癌s《班固評傳》(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頁9,。)] 班彪父親為班穉,娶金敞之女為妻,,故〈元帝紀〉所謂“外祖”者,,當(dāng)指金敞。又〈成帝紀〉“臣之姑充后宮為婕妤”句,,顏注引晉灼曰:“班彪之姑也,。”[7]330班彪之姑即班婕妤,,為漢成帝之妃,。觀此五例,若謂班固掩奪父名,,未可遽信,。又顧頡剛云﹕“〈元〉、〈成帝紀〉之贊明出彪手,,何以不具顯彪名,?可見固史未成而卒,此三傳之猶留彪名者乃其刊落未盡者耳,?!?/span>[9]此言亦有偏頗。班固雖死,,據(jù)《后漢書》載,女弟班昭“奉詔校敘”《漢書》,,倘班固有意掩用父書,,刊落未盡,班昭大可盡復(fù)父名,,或盡刪之,。其實,,班氏一家共成《漢書》,《漢書》乃班氏家學(xué),,今雖題班固為作者,,只是后世學(xué)者出于便捷,初非班固本意,。 《漢書》繼《史記》而作,,故于武帝太初以前史事,多述《史記》,,偶有不同,,或作補充,要皆以《史記》為根本,。舉例而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有漢人賈誼之生平事跡,如河南守吳廷尉征之,、在文帝朝最為年輕等,,其〈鵩鳥賦〉與〈吊屈原賦〉,《漢書》皆載之﹔惟賈誼于西漢國策影響深遠,,《史記》卻未有錄其政論之文﹔反之,,《漢書》補充〈治安策〉(或名為〈陳政事疏〉),實乃《漢書》補充《史記》之重要部分,。又如董仲舒,,《史記?儒林列傳》載錄其生平,《漢書》仍之,,復(fù)補〈天人三策〉,,則董生之學(xué)術(shù)思想自此了然。趙翼《廿二史劄記》云:“今以《漢書》各傳與《史記》比對,,多有《史記》所無而《漢書》增載者,,皆系經(jīng)世有用之文,則不得以繁冗議之也,?!?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10]29此言是矣?!稘h書》補充文章奏疏,,既可足傳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漢之國策,。此等“經(jīng)世有用之文”,,正是《漢書》為補充《史記》而采錄,乃班氏有意為之,,亦是《史》,、《漢》應(yīng)該合看之明證,。 三、襲取《史記》,,獨見微言大義 《漢書》襲取《史記》,,世多有論之。樸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詳細列舉《漢書》因襲《史記》篇章,,計六十一篇,。班氏“述而不作”,大量采用《史記》,,惟同中有異,,《漢書》亦有刪改《史記》所載太初或以前漢事,當(dāng)中可見《漢書》之幾個特色,。 (一)自壞體例 據(jù)班彪所言,,《史記》“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并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1]1327班彪以為《史記》載錄傳主之字、郡,、縣等,,或記或不記,次序隨意,,班彪所續(xù)《后傳》,,自當(dāng)改正如下﹕
今見《漢書》乃依班彪所言,傳主先列名字,,復(fù)為郡縣,,若有不明,則只能從缺,。如上引司馬相如,,《史記》首列名,繼之以郡,、縣,,末列其字;《漢書》先列名字,,復(fù)言郡縣,。此亦可證上文謂《漢書》所載多本班彪《后傳》。 然而,,《漢書》雖對《史記》體例之不嚴有所不滿,,卻有自壞體例之舉??贾稘h書》,,其不依傳主名字郡縣序次者有之,蓋有三焉,,分別是〈司馬遷傳〉,、〈王貢兩龔鮑傳〉、〈敘傳〉,。若按《漢書》全書慣例,,敘寫司馬遷應(yīng)寫成“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人也”云云,。可是,班固并沒有采用此種方式,,而是襲取《史記?太史公自序》,,起首即云﹕“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7]2727此以歷數(shù)祖先之形式,,撰成《漢書?司馬遷傳》,,實屬奇筆。惟《漢書》并非《史記》,,無必要歷敘司馬氏之先祖,。如此述而不作,實出于對司馬遷之尊敬,。循此例,,《漢書?敘傳》敘述班氏祖先,[7]4197亦屬自壞體例之二,。此篇因?qū)僮詳⑾茸嫔?,反而不如〈司馬遷傳〉之強烈。至于〈王貢兩龔鮑傳〉,,始之以“昔武王伐紂,,遷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齊薄之,,餓〔死〕于首陽,不食其祿,,周猶稱盛德焉”,,[7]3055篇名似為合傳,實為類傳,。全篇所記皆為賢德之人,,近乎古之所謂逸者??及喙趟暂d錄王吉,、貢禹、龔勝,、龔舍,、鮑宣等五人事跡,意在“激貪厲俗”,。[7]3058由是觀之,,班氏所以自壞體例,,實乃有意為之,一為頌揚史遷,,嘉其編撰《史記》之功,;二為歷敘先祖,頌其扶風(fēng)班氏源流,;三為激貪厲俗,,歌頌賢德之人。 (二)有“列傳”而所據(jù)實為《史記》 班固明言《漢書?藝文志》本之于向,、歆父子《別錄》、《七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7]1701今〈藝文志〉有班固自注,,張舜徽指出篇中“凡句下之注不題姓字者,,皆班氏原文”。[11]125張氏復(fù)于《漢書藝文志釋例》發(fā)明班固自注之義例,,言簡意賅,,足發(fā)人心,此處不贅,。張氏《釋例》“標注作者行事例”一項,,尤堪玩味,其文如下: 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如儒家《晏子》、《孟子》,、《孫卿子》,、《魯仲連子》,道家《筦子》,,法家《商君》,,縱橫家《蘇子》、《張子》,,《詩賦略》《屈原賦》,,《兵書略》吳起、魏公子之屬是也,。[11]127 張氏謂“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漢書》襲取向,、歆父子之書,,序已明言,,殆無可疑。至于小注則出班氏手筆,,然則“有列傳”者,,實為班氏視己書為續(xù)《史記》之書,且《史記》,、《漢書》當(dāng)合看之證,。張舜徽此說實本顏師古《漢書注》,師古曰:“有列傳者,,謂《太史公書》,。”[7]1727考諸《漢志》班氏自注為“有列傳”者共十一次,?!蛾套印钒似ⅰ豆`子》八十六篇,,“列傳”所指乃《史記?管晏列傳》,;《孟子》十一篇、《孫卿子》三十三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魯仲連子》十四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商君》二十九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商君列傳》;《蘇子》三十一篇,,“列傳”所指乃《史記?蘇秦列傳》,;《張子》十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張儀列傳》,;《屈原賦》二十五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吳起》四十八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公子》二十一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魏公子列傳》,。以上十一人皆屬先秦,,《漢書》不可能載錄此等人物,故“有列傳”者,,必指《史記》無疑,。此亦《漢書》本于續(xù)《史記》之作,《史》,、《漢》應(yīng)當(dāng)合看之一隅,。 (三)揭露漢室之失,,不虛美,不隱惡 班氏編纂《漢書》,,出于對《史記》之不滿,,以為《史記》將漢室置于百王之末。王樹民云:“《漢書》的突出特點,,在極力美化封建統(tǒng)治者,,異常地提高了統(tǒng)治者在歷史上的地位?!?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12]以為《漢書》旨在褒揚漢室,。劉知幾指出:“傅玄之貶班固也,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span>[6][ 案﹕《后漢書?班固列傳》云﹕“然其論議常排死節(jié),否正直,,而不敍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 賤守節(jié)愈矣,。”(卷四十下,,頁1386,。)亦貶斥班固之一言。] 以為班固掩飾漢代帝王之缺失,,并且貶抑忠臣,。 其實,《漢書》作者(班彪,、班固)既為漢臣,,歌頌漢德,本無可疑,;至于悉數(shù)掩去漢室之惡,,則未必然,冉昭德甚至稱贊班固能夠“不為漢諱”,。[13]舉例而言,,《史記》、《漢書》同寫漢文帝,,《史記?孝文本紀》稱贊其“除肉刑”,,[8]428《漢書?刑法志》謂“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7]1099《漢書》不單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頌,,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輕用刑罰,。朱東潤云﹕“史傳有了互見之例,不但重復(fù)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貶,,明忌諱,但是必待研討全書而后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倘使謹讀本傳,,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止會是朦朧而不確實,。”[14]“《史記》寫作的特長,,在于運用互見之例,,常能使讀者對于當(dāng)前的人物,從不同的方面,,加以認識,。這一點特長,在《漢書》里是保留下來的,,有時在運用上使人感覺到比《史記》更大膽,,更靈活,因為班固所觸及的人物,,常常是幾乎已經(jīng)論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實,我們不能不重加考慮,?!?/span>[15]朱說是也。利用史傳互見之法,,結(jié)合本紀與各篇所記,,便知文帝為人。至于景帝,,包括其為太子時以棋盤擊殺吳王太子,、[ 事見《漢書?吳王濞傳》,其曰:“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保ā稘h書》,,卷三五,頁1904,。)] 即位后將老師石奮調(diào)官,、[ 案﹕石奮本為太子太傅,《漢書?石奮傳》云﹕“及孝景即位,,以奮為九卿,。迫近,憚之,,徙奮為諸侯相,。”(卷四六,,頁2193-2194,。)此可見景帝即位以后,即將老師調(diào)任,,其人忘恩負義,,不報師恩。] 吳楚七國之亂時以晁錯之命抵禍,,[ 事見《漢書?晁錯傳》,,其曰:“吳楚七國具反,,以誅錯為名,。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敺劾奏錯曰:『吳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廟,,天下所當(dāng)共誅。今御史大夫錯議曰:“兵數(shù)百萬,,獨屬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臨兵,,使錯居守,。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卞e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dāng)要斬,,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巿,。臣請論如法?!恢圃唬骸嚎?。』錯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巿。錯衣朝衣斬東巿,?!保ā稘h書》,卷四九,,頁2301-2302)] 《漢書》皆直書而不隱,。準此,如就所載內(nèi)容而言,,《漢書》甚具“實錄”精神,,而且更為“大膽”。再如〈司馬遷傳〉,,《漢書》襲自《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中有一關(guān)鍵句子如下﹕ 《史記?太史公自序》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 《漢書?司馬遷傳》貶 諸侯,,討大夫 王明通以為“班文刪『貶天子』三字。蓋班氏以為天子不可貶,,而諸侯可退,,大夫可討,此為尊王之精神,,亦為尊漢所本也”,。[16]王說似是。呂世浩亦與王明通取意相近。[17]323然而,,《史記》和《漢書》既然應(yīng)該合看,,《漢書》乃續(xù)《史記》之作,天子不得貶,,讀者但取《史記》對照《漢書》,,自可見班固刻意刪去“天子退”三字,欲蓋彌彰,,反而彰顯《漢書》立意褒貶之《春秋》筆法,。 (四)襲取“謗書”,勇氣可嘉 《漢書》流傳甚廣,,師授源流明確,,《史記》則不然?!妒酚洝窌梢院?,流傳不廣,至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7]2737《史記》在《漢書?藝文志》歸入“六藝略”之“春秋類”,,史遷外孫楊惲亦以為此書“頗為《春秋》”,。[7]2889至于《春秋》筆法,史遷以《春秋》為六經(jīng)之首,,并謂此書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乃“禮義之大宗也”,。[8]3297,3298史遷借壺遂之口,,以為《春秋》可以“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8]3299 猶如量度世事之尺,,可論定是非。壺遂以為孔子生逢亂世,,撰寫《春秋》無可厚非,,可是史遷生于漢武盛世,,何以仍欲繼史遷而撰《史記》。史遷之回答唯唯否否,,含混其詞,,以為《史記》跟《春秋》不可比較,壺遂之言實謬,。 《史記》一百三十篇,,其中十篇早已有目無書,今所見者實為后世所補,。衛(wèi)宏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8]3321葛洪所記略同,。[ 葛洪《西京雜記》云:“ 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太史公司馬談,,世為太史﹔子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史記,續(xù)孔氏古文,,序世事,,作傳百三十卷,五十萬字,。談死,,子遷以世官復(fù)為太史公,位在丞相下,。天下上計,,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太史公序事如古《春秋》法,,司馬氏本古周史佚后也。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事而已,不復(fù)用其子孫,?!保ǜ鸷椋骸段骶╇s記》(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卷六,,頁267。)可見所載與衛(wèi)宏所言相類,。] 據(jù)此,,是有目無書者,或出武帝所削,,張晏以為包括“〈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已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8]3321今所見十篇之文,當(dāng)出后人所補,。大抵《史記》所載,,有不利于漢室皇權(quán)者,故流傳不久即漸有散佚,?!逗鬂h書》載王允謂“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李賢注清楚定義何謂“謗書”,其曰﹕“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之類是也?!?/span>[1]2006此等“漢家不善”之事,,《史記》多有載之,故得“謗書”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三事《漢書》亦皆襲取《史記》,[ 案:《漢書》之中,,“高祖善家令之言”見于〈高帝紀下〉:“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实垭m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后上朝,,太公擁彗,,迎門卻行。上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亂天下法,!』于是上心善家令言,,賜黃金五百斤?!保ā稘h書》,,卷一下,頁62,。)“武帝筭緡”則見于〈武帝紀〉“初算緡錢”,。(《漢書》,卷六,,頁178,。)“榷酤”事見〈武帝紀〉“初榷酒酤”。(《漢書》,,卷六,,頁204。)由是觀之,,《漢書》悉載此三事,,不加回避。] 則《漢書》亦可謂之為“謗書”乎,? 除了《漢書?司馬遷傳》直斥史遷之文以外,,班固〈典引〉亦有對史遷之不滿,其曰﹕“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dāng)世,,非誼士也?!?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18]班固所言引人遐思,,如果班氏父子對《史記》如此不滿,大可揚棄不用,,另著新文,。可是,,《漢書》百篇之中,,因襲《史記》竟多達六十一篇。呂世浩云﹕“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xué)諂媚,,不惜變亂篡改《史記》之良法,其后終因攀附權(quán)兇,、驕縱子弟而死,。前后相較,,太史公之死可謂重于泰山,而班固之死可謂輕于鴻毛,。二者之高下,,如是而已矣,!”[17]359呂說可商,。班固之死,確與攀附竇憲,、驕縱子弟相關(guān),,然以為《漢書》變亂《史記》,卻是太過,。班固生時,,學(xué)術(shù)早已定于一尊,較諸史遷而言,,更為閉固,。西漢中葉,武帝接納董仲舒之上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史遷編撰《史記》正在此時,?!稘h書》則不然。學(xué)術(shù)既已定于一尊,,史家對政局之異見需要更多勇氣才可出之,。面對《史記》,班固只能態(tài)度謹慎以取用,?!逗鬂h書》班固本傳載有一事,尤可注意,。在撰寫《漢書》以前,,班固已嘗因撰寫漢代歷史已為人誣告,陷于囹圄,。如非固弟班超代為上書,,并親見明帝,具陳兄長著述之意,,班固早已死于獄中,,而不能有《漢書》之作。[1]1333由是觀之,,班固早已明了撰寫歷史之危,,然不單繼承父業(yè),,更加大量取用《史記》,以及對史遷之歌頌,。此正反映出班固之史家精神,,與史遷源出一轍。因此,,《漢書》之中,,班固亦必以不虛美,不隱惡,,以史書為尺度,,欲令亂臣賊子懼。 其實,,班固襲取《史記》,、自壞體例以為史遷立傳,本身已是對司馬遷其人其書之表揚,。徐朔方《史漢論稿》:“《漢書》承襲《史記》這一事實生動地表明班固對司馬遷的敬仰和崇拜,。”[19]徐說是也,。如果《史記》已是“謗書”,,而班固又不遺余力加以襲取,再加上《漢書》續(xù)寫《史記》,,二書應(yīng)當(dāng)合看,,則《漢書》必待專門傳授,方可了解其微言大義,,上文所言《漢書》之授受過程亦可得到佐證,。 四、結(jié)語 本文討論《史記》與《漢書》之關(guān)系,,兼及《漢書》之微言大義與《春秋》筆法,,可總之如下: 1.《漢書》續(xù)《史記》而作,然《史》,、《漢》關(guān)系除文獻互見外,,尚有其他重要原因?!稘h書》乃繼《史記》而作并當(dāng)與《史記》合看,。武帝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漢書》前身為續(xù)《史記》,,乃班氏家學(xué),自班彪始撰,,而班固續(xù)之,。 2.襲取《史記》而獨見微詞,。班氏父子嘗批評《史記》,以為其記人姓名籍貫體例不純,,《漢書》推尊史遷,,故于〈司馬遷傳〉自壞體例,歷記司馬氏之先祖,。又《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有列傳”,,亦表明《漢書》當(dāng)與《史記》合看方見甚大義所在?!妒酚洝窌梢院?,少人傳習(xí),,或因“謗書”之嫌,。《漢書》襲取《史記》者眾矣,,則“不虛美,,不隱惡”者不獨《史記》,而《漢書》與有榮焉,。 3.尊顯漢室而不失《春秋》筆法,。楊樹達〈漢書釋例〉嘗謂有“微詞例”,即《漢書》行文之中有《春秋》之微言大義,。今觀《漢書》不為漢諱之例大有所在,,言有盡而意無窮,深具《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之精神,。呂世浩以為“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xué)諂媚”,,以《漢書》之微詞言之,,實屬可商。 參考文獻: [1]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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