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水華章傳子弟 張憲光 文匯報2013-09-30第十一版 頭幾天翻檢舊書,,把十幾年前的一冊聽課筆記翻了出來,。紙張已有些泛黃,而關(guān)于那冊筆記的記憶卻很清晰,。 1998年秋,,我考進復旦讀研究生,第一門必修課就是章培恒,、駱玉明兩位先生合開的“中國文學古今演變”,。這冊筆記就是當時聽課的記錄。那時,,“古今文學演變”的概念剛剛提出,,是頭一次開大課。記得第一回去上課,,心里很激動,,讀了96版的《中國文學史》后,終于可以近距離地一睹兩位先生的風采了,。 第一天來上課的是章先生,。他一身銀灰色西裝,帶著一瓶烏龍茶上了講臺,,有點灰白的頭發(fā)從側(cè)面蓋住了前額,,眼神中彌漫著些憂郁。沒有講義,,也沒帶書,,一口紹興官話不緊不慢地開講了。那柔柔的音調(diào),,很輕,,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說實話,,他那身很帥的西裝,,非常惹眼。以后每次上課,,他最多帶一本書,,也常常不翻開,就慢悠悠地開講了,。 最感自得的,就是為他擦黑板,,此外也不敢跟他講話,。比較近的一次接觸,是課后陪他走在三教邊的小路上,,問他該讀些什么書,,他說讀《資治通鑒》,。這正是從蔣天樞先生那里傳承的讀書之法。后來,,我囫圇吞棗地讀了十幾冊的《資治通鑒》,,就是聽了這句話,卻終于沒有讀完,。還有一次,,因為我的導師出國,他曾經(jīng)和我談過一回話,,說的是跟《西廂記》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他的帶點憂郁的眼神,低低的嗓音,,使我感到親切,,又有些遙遠。 由于身體的原因,,章先生好像后來沒有再上過這樣的大課,。我們深感榮幸,不僅聆聽了“古今文學演變”的第一次系統(tǒng)表達,,也知悉了他關(guān)于文學史分期的新提法,。閑來翻閱厚厚的《不京不海集》,我發(fā)現(xiàn)他在課上講的一些內(nèi)容,,不久就體現(xiàn)在他發(fā)表的一些論文中了,。比如,他認為俞平伯的《花匠》源于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就寫進了1999年2月在《文匯報》上發(fā)表的《不應存在的鴻溝》,。再如,他在講課時提出“《玉梨魂》這類小說是從《紅樓夢》到新文學的比較自然的演變,,已經(jīng)包含了西方文學的特點”,,是追求人性解放的一個例子,后來被寫入了《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一文,。 章先生的課,,從《詩經(jīng)》、《楚辭》一直講到了《廢都》,,講了兩個月,。據(jù)我粗淺的理解,這門課有一條主線,,就是“群體對個體的壓迫”,。這雖在96版《中國文學史》中已經(jīng)提出,卻是第一次把它和現(xiàn)代文學貫通起來,。不管別人怎樣看,,我覺著這種觀察的視角,,確是切中中國文化和文學的病癥。 每次上課的時候,,駱玉明先生也來聽講,。輪到駱先生講的時候,他開玩笑說:“章先生把內(nèi)容都講完了,,那我還講什么呢,?”其實他們的分工很明確。章先生著重史的縱向梳理,,以及觀點體系的構(gòu)建,;駱先生則著重于文學形式的探究,講了胡適,、周作人對中國文學的回溯,,講了文學語言的變化與感情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還講了白話與小說的關(guān)系,。最后講到《紅樓夢》,,他說“書中的秩序是對個人的尊嚴、自由,、存在的一種否定”,,因此對賈寶玉來說,“整個世界是沒有意義的,,生命是沒有依附的,,唯一可以依附的就是美麗的女孩”。這好像就是那門課的富于詩意的結(jié)束語,。 兩位先生合作著書,,論學極多新見,上課的風格卻不一樣,。我們都知道章先生個性鮮明,,富于獨立精神和問題意識,甚至有些“好斗”,,不過在課堂上,,他是很平易近人的。他說話語速慢,,沒有多余的話,,如果把他講的話全記下來,就是一部很好的書稿,;偶爾也講個笑話,,把人家給逗笑了,自己卻不笑,。駱先生則語速快,,妙語連珠,富有激情,。還有一個不同,,就是他們的板書。章先生一邊背誦,,一邊板書,,每個字單獨看都不太好看,合起來卻異常舒服,,異常美,。駱先生的板書,則灑脫飛揚,,洋溢著才子氣,。 一晃之間,章先生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了,。我常常想起陳思和先生為他寫的挽聯(lián):“會稽性格,,幾代學人,新松惡竹分明愛憎,,從無奴顏和媚骨,;修水華章,再傳子弟,,文史古今如此貫通,,畢生心血付知行?!闭孪壬搶W,,從不曲學阿世,每與主流看法相左,,為義寧陳氏再傳弟子,,考據(jù)文章尤為學界推崇,是為“修水華章”,。在一篇采訪中他曾說過,,思想上則受魯迅的影響最深,為人論學皆受魯迅影響極深,,是為“會稽性格”,。晚年所作,頗多驚人之論,,生前身后的非議,,或許還將繼續(xù)。坦白地說,,我們未必全都贊同他的觀點,,然而他一生追求人性解放的義諦,,“縱罹困厄,毋變初衷”的精神,,使他成了文學研究的一個“異類”,。他是一個獨唱者,而不是合唱團的一員,。 重讀這冊筆記,,想起許多往事,也生出一些時光虛度的感慨,。由于各種原因,,特別是自己的水平太差,我離學問越來越遠了,,但是我卻十分感謝那些也許根本不知道我這個學生的老師,,感激那并不愉快的三年中的那些課,尤其是這第一門課,。如果說還有一點文史的底子和不肯盲從的精神,,實際上都是復旦給了我。沒有了這種東西,,我受的教育將會十分蒼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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