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下》章一五曰: 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 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 無他,,達(dá)之天下也。 所謂良能,,對親能愛,、對兄能敬,能施其愛敬者是也,;所謂良知,,對親知所當(dāng)愛、對兄知所當(dāng)敬,,當(dāng)機(jī)顯發(fā)其親其兄之面目而不昧者是也,。 故,良知與良能,,先可作分說:良知者湛然虛寂,,只是鑒識、受用,;良能者真實綿密,,刻刻發(fā)動、造作,。良知者不欺,,良能者不諉?!安粦]而知”其良知,,“不慮” 實無所可慮,,則良知非對物言(良知非所以慮物者也),若非良能,,良知所對者乃為無物之域,,良能一發(fā),良知便知,,故可謂良知者所以“知良能”也,;“不學(xué)而 能”其良能,“不學(xué)”則不知,,雖不知,,不妨良能之為良能,恰可見良能概不由“知”字成立,。 然而人能愛能敬又能知,,此“不慮”之知亦一“不學(xué)”之能,則良知亦可謂良能之一種,。至于良能一發(fā)便為良知所知,,無所隔礙,無所延宕,,此知此能,,已難以先后 論、難以內(nèi)外論,,所謂良知“知良能”者,,卻似“良能”之自知,當(dāng)良能興起作用,,自其為良為能,,必然有此作用,而此只似要現(xiàn)其自身為可知一般,,別無意圖,,則 可謂良能一旦作用,便處處散發(fā)良知,,此則良能便是良知也,。 “不學(xué)而能”,、“不慮而知”,,則良知良能皆“人固有之”者;而又曰人“無不知”,,則亦“人皆有之”也,。“人固有之”,、“人皆有之”,,孟子所以論“四端”之 語,,若此亦可謂良知良能,則良知良能,,乃“四端”乎,,或其中之一二端乎?良知固近乎智之端,,然“是非之心”當(dāng)包“慮而后知”者言,,“慮而后知”與“不慮而 知”正相反,故其雖屬智端,,而不得與于良知也,;良能之為能也,或可較之仁端,、惻隱之心,,然而“親親”,惻隱之心也,,“敬長”,,辭讓之心也,“親親”,、“敬 長”皆為良能,,而惻隱之心未可籠統(tǒng)以概辭讓之心,可見自設(shè)語而言,,“良能”可謂一遍全語,,足以兼“四端”為言,“四端”卻要作分剖語,,然后良心得其落實與 有次第也,。或者以良能直去對應(yīng)“仁”字,,仁固有人人能之,、無人不能者,此如圣人所謂“近取譬”,、“欲仁仁至”等,,卻又必謂有人所難能者,此如圣人所謂“我 豈敢”之類,,仁既有人所難能,,而良能乃無人不能,二者又不可作一般之對應(yīng),??梢娏贾寄苤c“四端”、與“仁”等,,皆未可一概而論也,。 惟良知之“良”,,與良能之“良”,非異種之“良”,,乃同一之“良”也,。能者心之能,知者心之知,,心能,、心知皆謂之良,則此心無不良,,兼良知,、良能而言為 “良心”。良心既“不學(xué)”,、“不慮”而有,,則良心之“良”,不由心造,,造此“良”者,,正所以造“四端”之善者也。朱子引二程子謂此“乃出于天,,不系于 人”,,則造良、造端者天,,天無所不良,,而為人所固有皆有,然后良知良能與夫四端等乃可以為人人所固有皆有,。不然,,人或無此知、無此能即無良心,,即或有所謂 知,、所謂能者,劣知(習(xí)知),、粗能(藝能與機(jī)能-本能)而已矣,。至善(無不良)、先天(固有),、普遍(皆有)之天,,謂之“天良”。必惟天良,,然后心良,,然 后知良、能良,。朱子所謂“良者,,本然之善”,恰謂天良也,。若以“本然”二字論良知良能發(fā)施以后之“良”,,但可謂人之際分上朗然表現(xiàn)而不失天良本然而已矣, 蓋天良成就“人良”,,當(dāng)人“不學(xué)”,、“不慮”時分,其所謂人者,,未嘗絲毫間天,,然亦不可謂非人,此時人良全盡天良,,至于一“學(xué)”一“慮”,,人事起來,倘能 順理順勢,,亦與天不背,,而天良于人事上亦獲其全,總之,,本然者規(guī)定人事,,人事者表現(xiàn)本然,有學(xué)有慮與不學(xué)不慮上,,皆不可直接以“本然”論之,。 以上多所垂意者,良知與良能關(guān)系之分合也,。然孟子此章大要,,乃在辨仁與義,不在辨良知,、良能之關(guān)系,,以“四端”取譬而言,乃在辨仁端與義端,,不在辨仁端與 智端也,。何以知之?蓋此章論“愛親”(“親親”)與“敬兄”(“敬長”),,二者自良知良能方面言之實無不同,,而自仁義方面言之始有不同,此即,,所謂“親 親,,仁也”,“親親”既是良知又是良能,人若以“親親”只為良能不為良知則非也,,然而“親親”只稱為“仁”不稱為“義”,,所謂“敬長,義也”,,“敬長”亦 既是良知又是良能,,人若以“敬長”只為良知不為良能則亦非是,然而“敬長”已稱為“義”而不得徑稱為“仁”也,,故曰“愛親”與“敬兄”,,為良知良能則無不 同,一為仁一為義則有不同,。說理凡無不同處,,只是點示大要,如孟子便要人對仁義與良知良能等起信從依賴心,;然有不同處,,卻要開解條陳,不然,,雖于必可信敬 之大原大本亦不免搖搖,。以故此章重心,在辨仁與義也,。辨仁與義,,而多言“愛親”與“敬兄”者,凡看不同處,,先要自無不同處起,。“愛親”與“敬兄”,,為人所 固有皆有之良知良能,,則人無不同,于此皆可以校驗印證而得其親切,。然后看仁看義,,而論其同與不同,既出于真切體察,,空言不實之弊亦庶幾可免矣,。仁義之辨詳 下: 人生兩階段,“孩提之童”與“及其長也”之時,,既皆足以“無不知”而能實施其愛敬于其所當(dāng)愛敬者,,則自幼及長,為一貫保有其良知良能而不失者也,?;蛞詾楹?提“無不知”,,及長則“有不知”,則非是也,;或又以為孩提“愛其親”,,及長以“敬長”之心易其“愛親”之心,亦非是也,。然孩提則謂之能愛,、及長則謂之能 敬,,兩階段實有所不同,,惟其所不同者不在于茲。 孩提之童所謂“不學(xué)”,、“不慮”,,真未嘗學(xué)習(xí)、實不能思慮,,一毫不可謂之有知有識者也,。則其所謂“無不知”,自然而知,,非運(yùn)思以成知見也,。當(dāng)其見父母而 “軒渠笑悅”(《后漢書·方術(shù)傳·薊子訓(xùn)》語),不過一派赤誠,、湛然天機(jī),,使赤子之心自然而“無不知”、雖“無不知”而若未嘗自覺者也,。當(dāng)我生時,,出我母 胞,入我父懷,,父母皆“在場”,。然孩提之童既無知無識,自非能對所謂在場者有一睹形識面,,即非對于第一剎那間入眼一慈眉善目,、柔腸百轉(zhuǎn)之女子,對于第一剎 那間入眼一魁偉昂藏,、感泣盈眶之男子,,有一次“記得”存念,以成就最為初機(jī)之“知識”也,。父母之在場,,非若某人偶然入來,乃一“絕對在場”,,而絕無“不在 場”之可能,。既曰絕對在場,,則我之生而為人,如父母摶土造我,,亦即,,我之生而為人一如受造于伏羲氏也。設(shè)使父母其或“不在場”,,一番造作生氣遂無,。天未嘗 造、地未嘗設(shè),,不有一股生氣,,我何可得而生!故,,父母之在場,,于父母而言,是一派生意盎然,;于我而言,,乃一開天辟地、本初肇端之意義,。父母在場,,非來我降 生場所,乃設(shè)身為我生我在之場,,則我之所以得而生也,,乃入父母設(shè)身所成之“場”,如入天地間,,天地亦設(shè)身為“場”,,而非偶然之場也,孩提處父母間,,正如人 處天地間之藐然,。心通天地則為天心,孩提通于父母之親愛亦不僅為童蒙幼稚之心,;血?dú)馔ㄓ谥苌韯t成獨(dú)立之小體,、個我,孩提通于父母之親愛,,以其無知識而不自 知于父母身外別有己身,,遂亦將此親愛之情,全作周身血?dú)舛\(yùn)轉(zhuǎn)于父母也,。以故,,孩提之童之“無不知”,既為“無知的無不知”矣,,又以其體相上與父母毫無阻 隔,,故其“愛親”,,亦可謂“無隔的親親”。 而所謂“及長”,,良知之“無不知”固不可謂“長”,,“無知”可論其能否“長”為“知識”、“知識”可論其能否“長”成“無不知”,,惟良知既已為“無不 知”,,則無余地可“長”?!爸R”之不能“長”為“無不知”,,一可自人之有限性而論,一又可自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而論,;至于“無知”之“長”為“知識”,, 乃一必然趨勢,,所須論較者,,在“長”為“知識”之過程中,“無知”之地位作用而已,。而良能即孩提愛親之心,,亦無所謂“長”,良能若可謂“長”,,則孩提愛親 之情有所未至于飽滿,,豈非“良能”有所不良!未至飽滿,,賴后續(xù)有所添加,,則后起之“敬”,豈非“添愛為敬”,,終而至于“敬勝于愛”乎,?若然,則所謂良能之 “愛”,,又不但為所勝矣,,且所謂良能之“敬”,又若“足恭”(《論語》總章一一六)所成,,圣人所恥也,。良知良能既皆不謂之“長”,可知孩提之“無不知”已 周遍,、孩提之親愛已飽滿,,無須一套所謂“發(fā)展觀”以成立之也。 然則所謂“及長”,,形軀長,、見識長而已,。形軀長、見識長,,孩提童蒙便破,,便產(chǎn)生知見力、感受力,,而其為人也,,遂可研判情勢、能理解事物而獲有知識,。此時之 “無不知”,,便不得無視知見力、感受力之存在,。故與“孩提之童”之“無知的無不知”不同,,“及其長也”之“無不知”,可謂之“有知的無不知”,。譬如“愛 親”,,既由于我父我母“絕對在場”,而我兄弟,,當(dāng)我生時,,并不“在場”(其一旦在場,乃偶然在場而已,,非絕對在場),,則不能等一其“愛”(故所謂“敬兄” 之“敬”若亦以親愛說之,此可謂之“差等的親親”),,而若僅以“無知的無不知”主導(dǎo)其事,,人將不知有兄弟矣。然我既“長”,,而獲一感受,、見識,因見有一 人,,與我同出一胞,,情屬骨肉,共天共地而有倫有秩,,如此之人,,如之何可以與我無關(guān)系?遂知其與我為兄弟,。此關(guān)系一旦締成,,則知見力、感受力既起作用矣,。知 見力,、感受力作用結(jié)果,,乃一“關(guān)系場”之達(dá)成,然此場與父母設(shè)身所成“場”有所不同,,乃一社會性,、知識性之“場”,故我兄弟,,可謂我之某種“社會關(guān)系”,, 或我據(jù)本身知見能力所建立之一項“知識”,而我父母,,決非我之某種“關(guān)系”,,也絕非有依于我之知見力也,父母與我為一體共在,,而父母設(shè)身所成“場”,,乃我 惟一可能之“絕對所在”。由我之絕對所在,,出而建立我與一切關(guān)系之互在,,此非知見不能,故可曰,,“及其長也”之所謂“有知的無不知”,,乃一“推知的無不 知”,“有知”即由知見力,、感受力以生知識也。 由關(guān)系系縛所成之境域既由知見力,、感受力而成,,知見力、感受力卻并未能當(dāng)即顯明關(guān)系互待之法則,,亦即,,“關(guān)系場”之底質(zhì)若僅為知見力及其所生知識,則不涉 應(yīng)然,,我雖知某人為我兄弟,,而無以知何以待我兄弟也。然而我有良知良能,,關(guān)系一成,,良知莫不知所當(dāng)待之之法,良能莫不能推我致愛于父母之赤誠以及于我兄 弟,。則知見所成之關(guān)系系縛,,終必為良知良能潤染轉(zhuǎn)化而人與我真得以為兄弟也,“關(guān)系場”遂為“親愛場”,。不然,,“關(guān)系”意義之兄弟相待,,將惟利益、博弈之 類說之,?!熬葱帧保ā熬撮L”)之“敬”既由“愛親”之“愛”推擴(kuò)所致,則所謂“敬”,,便可謂之“推愛的親親”,。 自“無知的無不知”到“推知的無不知”言之,推知所改者,,無知而已,,而于“無不知”,既無所益,,亦無所損,。不損不益,良知保有其一貫也,;改無知為有知,,良 知擴(kuò)大其外延也。然而有知之“知”與良知不同,,其為有限而可錯者,。有限,則推知所成之關(guān)系場往往有邊際,,而良知無可斷限,;可錯,則所立關(guān)系容有錯歧不當(dāng),, 而良知一往靡遺,。故所謂“推知”,先有以助良知擴(kuò)展其外延,,中或使良知不無跌宕,,終而良知不為所限,雖于關(guān)系場意義上,,或不免“君子可欺以其方”之類情 形,,而于轉(zhuǎn)化“關(guān)系”方面,純乎良知良能,,則泛乎民胞物與,,關(guān)系終不能轉(zhuǎn)良知良能,而將為良知良能所轉(zhuǎn),。以故,,“推知的無不知”又可說為“不為所隔的無不 知”。 自“無隔的親親”到“差等的親親”、“推愛的親親”言之,,于親于兄,,一貫其愛敬,則一貫其良能,,“親親”既亦不損不益,,則不得謂良能內(nèi)涵有改也。然自然而 愛,、推愛而敬,,不推不惟不敬,亦有窒于愛(親親之情,,豈為有限,?而我所親,豈是反來以身限此愛者,?),,故,“敬”乃“愛”之所以伸達(dá)與實現(xiàn)也,。又然而,,自 然則無隔,出乎自然,,層層推致,,層層建立,一旦有所依待,,雖非愛意有所薄弱,,而“敬”之為“愛”,較“愛”已起周折,、有間隔,,故須明確差等,防止“愛”字 無節(jié)也,。 總之,“親親”,、“敬長”,,皆為良知良能而無所區(qū)別,雖“敬長”之中別有“推知”,、“推愛”成分,,由于既不妨而實有助于良知良能,且其底質(zhì)亦非不為良知良 能,,故與“親親”一般為良知良能也,。然而“親親”但謂之“仁”、“敬長”但謂之“義”者,,以有“推知”,、“推愛”與否而別之也,,“親親”之仁自然而無不 義,無不義,,故不稱義,,“敬長”之義有賴推知、推愛之善導(dǎo)扶持,,然亦以此“推”字可致誤而或有不義不當(dāng),,惟敬字能回誤為真、克除不義,,所以稱義,。此仁與義 之辨也。伊川謂,,人或讀“親親,,仁也”,遂以愛為仁,,此固讀孟所當(dāng)戒之一大弊,;我謂,見得出推知,、推愛,,則可知人或以敬為仁(一概以為自然之良知良能) 者,亦又一不小之弊害也(仁與愛,,成一番體用,;準(zhǔn)乎此,義與敬,,亦似可以體用論之,。然而仁與義、愛與敬之間,,又皆有似乎體用者,,然仁字要當(dāng)為惟一與根本之 體性,則仁體如何發(fā)用為愛,,又開另一條發(fā)用之途而為義及敬,,此似需一套復(fù)雜之體用論以說明之。當(dāng)于它文論此,。) “親親”系“出于天”,,“推”字卻“系于人”。出于天者,,可見天仁,,“親親”為良知良能之仁,然仁字未可以為得“良知良能”說而全盡也。有所系于人,,則須 充其知見力,、感受力而用之,以習(xí)得之藝能為良知良能之良助,,而不得取毀棄聰明,、為學(xué)日損之態(tài)度。推知愈益廣大其用,,其對于“關(guān)系”之“理解”,、“發(fā)現(xiàn)”愈 深邃,則不但父母為天地,,天地正我父母,,不但兄弟我同胞,人倫物倫莫非骨肉之親,。民胞物與,,原是良知良能極盡,而又有所乘于推知,、推愛之功,。此章末語,孟 子所謂“達(dá)之天下”,,亦正謂此意,。“達(dá)”者,,行道而欲有所至也,,良知良能,譬如荷擔(dān)負(fù)販者,,惟所擔(dān)荷,,仁義而已矣,雖力夫健足,,豈盡屏扶持,?知識之類,正 此扶助之具也,。先圣先賢所以顯明大道,,豈可不滿心信賴?凡肯信賴者,,則以知見力、感受力接之,,便可以盈科而成章,,孟子此篇章二四所謂“流水之為物也,不盈 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dá)”,,不達(dá)者,以不肯盈科成章,,其終能不辜負(fù)良知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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