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凄涼。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么痛呢,?現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里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br> 于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臟,,小手還沒有汗?jié)瘢蠋熣f: “XXX” “在,!” 正經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里,。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然后,,長大了,不必被點名了,,卻迷上旅行,。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像那個老是睜著好奇圓眼的孩子,,回一聲: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張狂跋扈,,目無余子,,而說“我在”的仍是個清晨去上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回答長者的問題,。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能基于我在這里,,剛好,,你也在這里的前題?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份嗎,?就連神明,其所以神明,,也無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已“只能出現于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浩浩莽莽的無限,,而我是此時際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有一年,,和丈夫帶著一團的年輕人到美國和歐洲去表演,,我堅持選崔顥的《長干曲》作為開幕曲,在一站復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臺上碧色綢子抖出來粼粼水波,,唐人樂府悠然導出: 君家何處走,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渺渺煙波里,,只因錯肩而過,,只因你在清風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虛,,所以不免停舟問一句話,,問一問彼此隸屬的籍貫,問一問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們也是這樣一路去問海外中國人的隸屬所在的??! 《舊約》里記載了一則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時老先知以利因年邁而昏聵無能,,坐視寵壞的兒子橫行,,小先知撒母耳卻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曠的大圣殿里走來走去,。然而,,事情發(fā)生了,有一夜他聽見輕聲的呼喚: “撒母耳,!” 他雖渴睡卻是個機警的孩子,,跳起來,便跑到老人以利面前: “你叫我,,我在這里,!” “我沒有叫你,”老態(tài)龍鐘的以利說,,“你去睡吧,!” 孩子躺下,他又聽到相同的叫喚: “撒母耳,!” “我在這里,,是你叫我吧?”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沒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聽見那召喚的聲音,,小小的孩子實在給弄糊涂了,但他仍然盡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驀然一驚,,原來孩子已經長大了,原來他不是小孩子夢里聽錯了話,,不,,他已聽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對神圣的召喚。雖然他只是一個稚弱的小孩,,雖然他連什么是“天之鐘命”也聽不懂,,可是,舊時代畢竟已結束,,少年英雄會受天承運挑起八方風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聽到那聲音,,你就說:‘神?。≌堈f,,我在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聽到聲音,夜空爍爍,,廊柱聳立如歷史,,聲音從風中來,聲音從星光中來,,聲音從心底的潮聲中來,,來召喚一個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個威儀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當他還是稚童的時候,,他答應了那聲呼喚,并且說:“我,,在這里,。” 我當然不是先知,從來沒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卻喜歡讓自己是一個“緊急待命”的人,,隨時能說“我在,我在這里,?” 這輩子從來沒喝得那么多,,大約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節(jié)的晚上,,在澎湖的小離島,。為了紀念屈原,漁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學校長陪著我們和家長會的朋友吃飯,,對著仰著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難說“不”,。他們喝酒的樣子和我習見的學院人士大不相同,幾杯下肚,,忽然紅上臉來,,原來酒的力量竟是這么大的。起先,,那些寬闊黧黑的臉不免不自覺地有一份面對臺北人和讀書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著說起話來,,說他們沒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說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壞了,說他們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要天天開船到別的島上去搬運淡水…… 而他們嘴里所說的淡水,,在臺北人看來,也不過是咸澀難咽的怪味水罷了——只是于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我們原來只是想去捐書,,只是想為孩子們設置閱覽室,沒有料到他們紅著臉粗著脖子叫嚷的卻是水,!這個島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鳥嶼,巖岸是美麗的黑得發(fā)亮的玄武石組成的,。浪大時,,水珠會跳過教室直落到操場上來,澄瑩的藍波里有珍貴的丁香魚,,此刻餐桌上則是酥炸的海膽,,鮮美的小鱔……然而這樣一個島,卻沒有淡水,。 我能為他們做什么,?在同盞共飲的黃昏,也許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這里,,在傾聽,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面,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啊,!”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啊,!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里,,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一面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戰(zhàn)馬,,不,也許不是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心緒萬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里,。 《舊約·創(chuàng)世紀》里,,墮落后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上帝說: “亞當,,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 “上帝,我在,,我在這里,,請你看著我,我在這里,。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我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兇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里,。” “我在”,,意思是說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幾年前,,我在山里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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