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近期,,收入大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二十二篇重要訪談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部訪談錄時跨二十多年,,涉及這位電影詩人的方方面面:從童年到戰(zhàn)爭,,從親情到愛情,從事業(yè)有成到被迫流亡,,從成名初期到生命末期,。在訪談中,塔可夫斯基暢所欲言:對電影與時間的獨特解析,;對美學的深入思考,;對創(chuàng)作與信仰的執(zhí)著;對流行藝術(shù)的不屑,;對大眾的復雜態(tài)度,;關于政治、自由,、名利,、生死的犀利觀點;關于女性議題的令人不安甚至不適的言論……這些訪談仿佛黑白長鏡頭,,記錄了他的局促與輕松,、詼諧與苦澀、淡泊與傲慢,,雕刻了他的電影人生與詩意時光,。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
約翰·吉安維托 / 編
史敏 /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版
格拉:你最早的記憶是什么樣的,?
塔可夫斯基: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發(fā)生在我一歲半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座房子、一片開闊的平臺,,平臺上有臺階——只有五六級——還有欄桿,。在樓梯和房子的一角之間,有一大片紫丁香叢。這是一片涼爽的沙地,。我會玩滾鐵環(huán),,從門口一直滾到花叢中。突然,,我聽到天空中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我害怕極了,藏在了花叢里,。我抬頭望著天空,,因為聲音是從天上傳來的。那可怕的聲音越來越響,。突然,,我在樹枝間看到一架飛機劃過。那是1933年,。我從未想過那可能是一只鳥,,我覺得是很可怕的東西,。
格拉:你父母的關系怎么樣?
塔可夫斯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離開家了。此后我們也會見面,,不過見得很少,。關于父親,有兩段回憶讓我印象深刻,。第一段回憶是,,我們住在莫斯科老城一間狹小的公寓里,只有兩個房間,。我父親,,你知道的,是一位詩人,,有時候?qū)懺娨粚懢褪且徽?。他在打字機上打字,每晚我都能聽見他問母親:“瑪麗亞,,告訴我,,你覺得這樣好還是那樣好?”然后,,他會讀一行詩給母親聽,。他總是謙虛地接受母親的建議。
第二段回憶恰恰相反,,是在我大一點的時候,,那會兒我已經(jīng)上學了。有天晚上,,父親很晚才回來,。我和妹妹已經(jīng)睡著了,他和母親在廚房里爭吵,。父親希望我搬去另一所房子跟他一起生活。母親不同意,。那一晚我無法再入睡,,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第二天他們問我想要和誰一起生活,,我該怎么回答,。我意識到自己絕對不可能和父親一起生活,,盡管見不到他我會很想念。
塔可夫斯基電影《伊萬的童年》劇照
格拉:你如何看待死亡?
塔可夫斯基:我不害怕死亡,,一點也不害怕。死亡嚇不倒我,,讓我害怕的是肉體上的折磨,。有時候我覺得死亡是一種出乎意料的自由。這種自由是生活中很難感受到的,。因此我不害怕死亡,。但是,真正讓人心痛的是心愛之人的離世,。
我們哀悼至親的離去,,顯然是因為我們再也無法就自己對他們犯下的所有過失獲得原諒。我們在他們的墳墓旁哭泣,,不是為他們感到傷心,,而是為自己。因為我們再也不能得到原諒了,。
格拉:你認為人去世以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還是以另一種生命繼續(xù)?
塔可夫斯基:我堅信生命只是開始。我知道我無法證明這一點,,但是本能上我們知道自己是永生的,。這太復雜了,我沒法解釋,。我只知道忽視死亡的人非常惡劣。
約翰遜:大家有一種感覺,,你對人類很失望,。看了你的電影,,大家?guī)缀醵紩樯鵀槿烁械叫呃?。在深井下還有一縷微光嗎?
塔可夫斯基:說什么樂觀悲觀挺愚蠢的,。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概念,。那些為自己披上樂觀外衣的人都帶有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他們不想顯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像古俄羅斯諺語說的那樣——悲觀主義者都是深思熟慮的樂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狡猾的,精于做戲,,虛情假意,。相反,胸懷希望才是人之本義,。這是人類應有的狀態(tài)。希望是人與生俱來的,。面對現(xiàn)實,,人不會因為希望不合理而喪失希望。希望不需要合乎任何邏輯,。德爾圖良說得很對:“因為離譜我才相信,。”希望往往生長于現(xiàn)實生活中最骯臟卑劣之處,。道理很簡單,,因為恐怖和美麗一樣,會讓信仰者產(chǎn)生希望,。
依據(jù)萊姆原著改編的電影《索拉里斯星》(1972)劇照
約翰遜:人生中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夢境?你會幻想嗎,?
塔可夫斯基:我從夢境中知道了很多,。夢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我不喜歡把夢公之于眾。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的夢分為兩類,。一種是預言式的夢境,來自遙遠的超驗世界,。還有一些雜亂無章的夢境,,是我與現(xiàn)實世界的接觸中產(chǎn)生的。預言式夢境出現(xiàn)在我入睡之時,,當我的靈魂從塵世中抽離,,上升至高山之巔。人一旦遠離平庸的日常生活,,便會慢慢覺醒,。在覺醒時刻,他的靈魂依然是純粹的,,夢境中的畫面也是寓意深刻的,。正是高處的這些畫面讓我們自由。不過問題在于,,很快它們就會和稀松平常的畫面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這里我們能確定的就是,,時間是不可逆轉(zhuǎn)的,。這讓我相信,時間和空間只可能以物質(zhì)形態(tài)存在,。時間不是客觀存在的,。
塔可夫斯基電影《鄉(xiāng)愁》劇照
約翰遜:你如何看待現(xiàn)代主義,?
塔可夫斯基:我就像一個雙腳分別踩在兩條船邊緣的人,。一條船要往前開,另一條要向右開,。漸漸地,,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落入水中。人類現(xiàn)在就處于這樣的位置,。如果人類意識不到他在自欺,,我認為人類前途會一片黯淡。不過我知道,,人類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他不可能像血友病患者一樣,因為睡覺前抓破了自己,,在睡夢中流血而亡,。藝術(shù)應當提醒人類,,他是一種精神存在,是廣闊無際的精神體的一部分,,而這個精神體也是其最終歸宿,。如果他對這些問題感興趣,哪怕只是問一問自己這些問題,,他就已經(jīng)在精神上得到了救贖,。答案是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人類一旦開始問這些問題,,他就不可能繼續(xù)按照以前的方式活著。
約翰遜:挺奇怪的,,喜歡你電影的人,,也是斯皮爾伯格科幻小說的粉絲。他也深受孩子們喜愛,。你有沒有看過他的電影,?你覺得怎么樣?
塔可夫斯基: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斯皮爾伯格、塔可夫斯基……這些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大錯特錯,!世界上有兩類導演。一類導演把電影視為一種藝術(shù)形式,,他們會問自己關于個人的問題,,會把拍電影當成磨煉,當成恩賜和義務,。而另一類導演則把電影當作賺錢的工具,。比如說《E.T.外星人》這種商業(yè)電影,從故事設計到拍攝,,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取悅觀眾。斯皮爾伯格借這部電影達成了目標,,自己也名利雙收,。我的目標從來不在于此。對我來說,,這些都索然無味……
約翰遜:但是你在蘇聯(lián)非常受歡迎,。要看你的電影得搶票。
塔可夫斯基:我認為自己試圖傳達的主題都源于靈魂深處,,對我,、對其他人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我的電影不是個性的表達,而是祈禱,。我拍電影的時候,,如同過圣日一般。就好像我是在圣像面前燃起一支蠟燭,,又好似在其面前獻上一束鮮花。如果你告訴觀眾的皆發(fā)自肺腑,,他們最終也都會理解。我不會在語言上故弄玄虛,,來展現(xiàn)更簡單、更愚蠢,,或者更聰明的效果,。缺乏真誠會毀掉整個對話。時間已經(jīng)向我證明了,。當觀眾明白我說的都是樸素的語言,,我沒有裝腔作勢,也沒有把他們當作傻瓜,,而是直抒胸臆,,他們就會對我拍的東西感興趣,。
上世紀70年代,,彈吉他的塔可夫斯基
約翰遜:索爾仁尼琴說,,西方世界已經(jīng)無藥可救,,東方才有真實可言,。對此你怎么看,?
塔可夫斯基:我的看法與這些預言恰恰相反,。作為一名東正教徒,,我把俄羅斯視為自己的精神家園,。我絕對不會背棄自己的祖國,即使我再也不能回國,。有人說真相來自西方,,也有人說是東方,,但幸運的是,,歷史總是驚喜不斷,。
約翰遜:死亡的另一面是什么?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曾經(jīng)去過那里,?你想象中是什么樣子的,?
塔可夫斯基:我相信一件事:人類精神是永恒不朽,、無堅不摧的,。那里可能千姿百態(tài),但不管是什么樣子都不重要,。我們所說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重生,。毛蟲作繭。我覺得死后的生活才是令人不安的,。要是把自己想象成拔掉的電話線就簡單多了,。那你便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電影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