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界所供的祖師爺，名曰老郎神,， 其神像白面無須,，學界中人，以為是唐玄宗,，所以戲界又名曰 “梨園行”。又有人說他是后唐莊宗,，議論紛紛,，頗不一致。我也跟著大家這樣說了幾十年,，后來經(jīng)詳細考查,，才知道此說之錯誤， 才斷定國劇是始自宋真宗朝之雜劇,。這種說法,， 當時已頗為學者所采納，現(xiàn)在學界中人,，大多數(shù)都承認了,。這種說法， 也不是空說,，有許多證據(jù),。

       第一先談：所謂梨園行的祖師爺， 從前雖然學界中人,，說他是唐玄宗,，但戲界舊日并沒有這種說法， 各戲場的前后臺,，各廟中祖師殿等處所供之祖師,， 以及各戲界人家中所供者，其神的牌位及匾額等,，通通都是寫的翼宿星君,， 向來沒有別的寫法。按宋朝陳旸《樂書》引《春秋元命苞》曰：“翼星主南宮之羽儀,，為樂庫,，為天倡。先王以賓力( 《太平御覽》引無“力”字)于四門,，而列火庭之衛(wèi),，主俳倡， 近太微而為尊。然則俳倡之樂,，上應列星,，蓋主樂府，以為羽儀,， 非所以導人主于流淫也,。故秦侏儒優(yōu)旃以一笑言之故，休陛楣之士,， 豈曰小補之哉”云云,。《史記·樂書》亦載“翼星為樂庫為天倡,， 主俳倡”云云,。是戲界所供翼宿星君，原始于此,，毫無疑義,。而戲界自己不知，因“梨園”二字,，誤認翼宿星君為唐明皇,， 學界也從而和之，遂誤傳到今,。這里還有一個無形證據(jù),， 戲界人雖極尊敬祖師爺，但對于唐玄宗并不尊敬,， 看著他也就仿佛是與楊貴妃差不了多少,。戲界最敬者為關(guān)羽，不但不敢呼名,，且連姓都不說,， 只說老爺。鄉(xiāng)間的人,，普遍都稱呼關(guān)老爺,，不但不說關(guān)羽， 且連“云長”二字都不說,，戲界則連“關(guān)”字都不說,。其次則岳飛、包拯二人,，亦只說岳老爺,、包老爺，也不叫名,，也不叫號,， 這都是極尊敬的意思,。對于唐明皇則向不如此敬重。這是多少年老輩傳下來的情形,，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這很可以證明， 老輩是不以祖師為唐明皇,。若果然認為祖師爺就是唐明皇,， 他們不會對一個牌位那樣的尊敬，對于本人倒不怎樣,，恐怕世事沒這個道理,。因為誤認祖師爺為唐明皇，便以為現(xiàn)在的戲劇,， 是始自唐明皇的梨園子弟,，這也是一種錯誤。按現(xiàn)在的戲劇,，與梨園子弟有關(guān)系， 那是不錯,，但可以說是間接,，而不能說是直接的。因為梨園子弟只是歌舞,，不演故事,；而現(xiàn)在之戲劇，則都兼演故事,， 性質(zhì)情形都差的很多,。

         總之，國劇之內(nèi)雖然吸收東西很多 (此層容后邊詳之),，但他成為現(xiàn)在的結(jié)構(gòu)模型,， 則實始自宋真宗朝之雜劇，而他的原根,，則當然是來自古代之舞,， 不過有了許多變化就是了。我考究國劇四十多年,，在書籍中如各正史之 《樂志》,，唐宋元明清各種筆記，到處留神,，在戲界中每逢老腳,， 都要請教，綜合所得,，所以論斷如下：

      我國自古就是以禮樂治國的國家,， “樂”字中固然是以歌舞為重,，“禮”字中含有舞的成分也不少， 簡單著說就是一個重舞的國家,。唐虞三代,，就很講音樂歌舞。商朝以前,，記載尚不甚詳,，周朝的記載就相當多了，例如 《周禮·春官》“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樂舞教國子” 等等的記載已經(jīng)很詳,。《禮記》亦載：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詠歌,， 以養(yǎng)其性情,，舞蹈以養(yǎng)其血脈，此古之成材所以為易也,?！秴问洗呵铩す艠菲吩疲骸拔籼仗剖现迹幎鄿糠e,，水道壅塞,， 不行其原，民想[氣](亦有作“多”者)郁閼而滯者,，筋骨瑟縮不達,， 故作為舞而宣導之”云云。再如皇舞,、干舞,、人舞、野舞,、舞勺,、 舞象等等，散見于《周禮》《禮記》兩書的,，更不能枚舉,。至于 “大司樂”一官，便等于現(xiàn)在之教育部長,， 即此便可考見彼時重舞的情形,。

       兩漢三國，社會中對于舞之一道,， 其重視的情形,，似較周朝更盛,，試讀其時的文字，便可知其大概,， 如《觀舞賦》《舞鶴賦》《洛神賦》《杯盤舞歌》《白紅舞歌》《小垂手歌》等等,，難以盡述。在各篇中,，形容歌舞姿勢,， 都能窮形盡致，令人讀之,，如同親眼目睹,， 固知其時必定常有歌舞之事， 文人之目,，故能言之如是之真切也,。不過彼時又吸收了許多外番的舞，揉雜其間,，如白鳧舞,、翹袖舞、柘枝舞,、 巾舞,、花舞、云翹舞,、白紅舞、縉舞等等,， 散見于各書存留著的名目,， 尚有二三百種。其他吸收的外番舞,，雖然不少,， 但關(guān)于周秦以前的舊舞，保存著的還很多,。

       隋唐時代,，歌舞風氣，還很發(fā)達,， 隋有康衢等戲,，但為時太短，記載也不多,。唐朝承平日久,， 更興盛起來，至開元,、天寶間,，經(jīng)明皇一提倡,，更見發(fā)達?？傊佬g(shù)的歌舞到此,，可以算是最發(fā)達的時期。吾國之舞向分三種：一是體育舞,，如舞勺,、舞象等。進而為交際舞,， 如漢高祖時之大風舞等等皆是,。二為廟堂舞，如文舞執(zhí)箭秉翟,，武舞手持干盾等等,， 歷朝皆有之，清朝猶然,。三是美術(shù)舞,，也可以說是游戲舞， 如唐朝梨園子弟舞等等皆是,。這種美術(shù)舞,，到了梨園舞， 可以說是發(fā)達已極,，但仍只是歌舞,，尚毫無戲劇的形式，雖有 《踏搖娘》《破陣樂》等幾種,，似乎有扮演實事的跡象,，而仍極簡單， 離現(xiàn)在之戲,，還相去太遠,。

       五代時候各處都亂，娛樂的事情,， 自然不會多,，記載更少。宋朝統(tǒng)一之后,，國內(nèi)承平,，娛樂事情， 又發(fā)展起來,，且因去唐朝不遠,，一切樂舞的組織，未盡失傳,， 于是宋朝就都承受了,，所謂梨園樂當然也在其內(nèi),，各種的樂舞隊很多。綜合以上漢,、唐,、宋各種樂舞隊之名目雖多， 但仍都只是舞或偶帶歌,，與現(xiàn)在西洋各種跳舞之組織,，大致相同，仍未成為戲劇,。

        到宋真宗朝,，乃特創(chuàng)了一種雜劇，《宋史》 中有真宗摒除鄭聲,，特創(chuàng)雜劇之記載,。宋人筆記中亦有鄭角球編制雜劇之語， 既云不要鄭聲,，特創(chuàng)雜劇,， 則雜劇內(nèi)一定有歌唱。既云鄭角球編制雜劇,，則一定有詞句,，便一定有事跡。到此算是有了戲劇的模型,，所以“雜劇”這個名詞,， 一直傳流到了現(xiàn)在。按彼時雖是特創(chuàng)的雜劇,，但仍是樂舞隊中的一種,， 一切規(guī)矩還不能出樂舞隊的范圍，所以進場表演的時候,， 都有勾隊詞及致語等等,，以后才漸漸發(fā)達,，民間仿效扮演的亦很多,， 在社會中可以算是很普遍了。

       現(xiàn)在的戲劇創(chuàng)始自宋真宗,， 這句話并非隨便說說,，固然《宋史》已有些記載，但正史中尚未詳錄,， 然他處的證據(jù)也不少,，且一天比一天發(fā)達，皇帝宴會亦很重用他,。陳旸《樂書》所載皇帝大宴的節(jié)目,，分十九段,，第一，皇帝升坐,， 賜群臣酒,。第二，皇帝再舉酒,，樂以歌起,。第三，皇帝進食,。第四,，百戲皆作。第五,，如第二制,。第六，樂工致辭,。第七,， 合奏大曲。第八,，皇帝舉酒,，殿上彈琵琶。第九,，小兒隊舞,， 亦致辭以述德美。第十,，雜劇罷,，皇帝起更衣。第十一,，皇帝再坐,， 舉酒，殿上獨吹笙,。第十二,，蹴踟。第十三,，殿上獨彈箏,。第十四，女弟子隊舞,，亦致詞,。第十五，雜劇。第十六,，皇帝舉酒,， 如第二之制。第十七,，奏鼓吹曲,，或用法曲，或用龜茲,。第十八,，皇帝舉酒，如第二之制,，食罷,。第十九，角胝,，宴畢,，禮成。請看他這十九個節(jié)目中,，除皇帝舉酒無事外,， 其余所有節(jié)目，每種樂舞都只是一次,，惟雜劇則兩次,，足見其被重視。遼國宴宋使,，也都有雜劇,，足見其時已相當普遍。也是因為鄭角球等所編之雜劇,，當然都是在民間扮演的,，因為民間普遍， 所以遼國也就得以利用上了,。

        宋朝南遷之后,，整個華北又都歸了元朝， 元朝的達官貴人,，都是一群武夫,，不重文事， 廢去科舉考試,，所有的文人,，都無事可作,，又不敢談論政治,，一般聰明的文人， 無所用其腦思,，于是

便研究起戲來,。按若想研究游藝的事情,， 樂舞隊中種類很多，何必一定要研究雜劇呢,？蓋因他種游藝,， 都是偏重舞，此看前邊所列皇帝大宴的節(jié)目,，便可明了,。只是舞的事情，用不著文人,，而雜劇的構(gòu)造,，則有話白、有詞曲,， 文人正好藉以發(fā)揮自己的學問思想,，便造成了有元一代許多的制曲大家。 

南宋滅后,，雜劇遂遍及全國,；元朝亡后，明初也還相當風行,。然漢人對蒙古人,，終歸有些惡感，大多數(shù)總是思念宋朝,， 后來趨于偏重南戲(此層說見后),，雜劇便衰微了許多；然作家仍不少,， 一直到明朝末年,，雖然傳奇盛行，而作雜劇者,，仍大有人在,。清朝初年，亦偶有作者,，總之,，到了清朝末年，還算未斷,?？梢哉f是由宋朝創(chuàng)始起，一直傳到清末,，在文人詞章家心目中,， 可以說是一天也未斷過，所以總未失傳。以上說的還是學術(shù)界,， 至于戲臺上扮演的,，更是如此。北宋所演者都是雜??；元朝所演者， 亦只是雜劇,，吞并南宋之后,，才偶有演傳奇者，但仍是少數(shù),。明朝雖然提倡傳奇(南戲),，但民間所演者仍以雜劇為多， 因為明朝盛行傳奇之期,，則在中葉以后,， 此看現(xiàn)在所存留著作品便知。自昆山調(diào)盛行后,，民間演傳奇者才多,，清朝初年， 也是雜劇與傳奇并重：凡俗所謂昆腔者,，是南曲,、北曲都有；而弋腔 (俗名高腔),，則只是北曲,，都是由雜劇而來。

有清一代,，弋腔遠勝于昆腔,， 例如各省都有弋腔，有時名曰“高腔”,，有時名曰“高調(diào)”,，湖南的高調(diào)， 浙江的高調(diào)等等,，都盛行了多少年,，不過浙江特名曰 “紹興高調(diào)”就是了。北京則昆,、弋兩腔,，永遠合演，且永以弋腔為主,， 清朝末年尚是如此,，一直到現(xiàn)在,，還未絕跡。例如現(xiàn)在皮簧班常演的《林沖夜奔》《醉打山門》《單刀赴會》等等,， 都是雜劇里頭的一折。為什么要談以上這些情形呢,？這足可以證明現(xiàn)在的戲劇,，是來源于宋之雜劇，不但是經(jīng)過了六七百年的時間,， 在全國社會中,，總未斷過，而且雜劇這個名詞,，也始終未改,；所唱的腔調(diào)，雖然有北曲,、弋腔,、高腔、高調(diào)等等名目,， 但劇本則始終名曰雜劇,，沒有第二種名稱，這尤足證明現(xiàn)在之戲,， 是由宋朝之雜劇衍來無疑,。

        這里還有一件事情，更可證明,， 就是承應戲,。什么叫作“承應戲”呢？目下明了這個名詞的人大概不多,， 無妨帶著談幾句,。

       承應戲就是專演與皇帝看的。清朝故宮,， 存留著的這種劇本還很多,，我國劇學會收藏著的也不少， 也分幾類,，名目也不一樣,。有的名曰“月令承應”，從前宮中的規(guī)矩,， 每遇節(jié)日,，總要演戲，如元宵節(jié)則演《喜遇元宵》等戲,， 遇五月節(jié)則演《混元盒》等戲,，遇八月節(jié)則演《天香慶節(jié)》等戲,。一年之中，這種節(jié)日很多,，如二月二,、三月三等等，不必贅述,。有的名曰“九九大慶”,，凡皇太后、皇上萬壽及皇后千秋,， 都各有專演的劇本,。此外各妃嬪生日，公主,、皇子等生日,、滿月、嫁娶,， 豐年,、凱旋、獻俘等等,，都有各門專演之戲,，這都叫作承應戲。不但如此,，就是各王府,，差不多也各有為他自己慶壽所演之戲， 他雖不敢公然名曰“承應戲”,，但也是同樣的性質(zhì),。為什么叫作承應戲呢？因為他戲詞中遇恭維皇帝時,，他就直稱某某皇帝,。比方他說某某皇帝時， 也就直說,，“今逢大清國某某皇帝圣誕之期,，特來恭祝”,；連妃嬪等等,，也是如此說法，如“恭逢某某貴妃或某妃千秋之期”,；王府也是如此,，如“今日恭逢怡賢親王壽誕”云云。再者戲班中叩頭拜壽等禮節(jié),，都要朝里面跪拜,，這是北面朝拜的意思,；而宮里則朝臺前，直對皇帝叩頭,，這是外邊不許的,。比方大學士中堂等的老太爺或老太太生日演戲，倘有戲臺上也照這樣,， 直對著壽星叩頭,，御史看見，可以奏折參他一本,，雖然沒有法律的規(guī)定,， 但情形確是如此,。從前聽老輩談,，說一次內(nèi)務府大臣給老太太做壽， 就出過這樣的情形,，經(jīng)宮內(nèi)問過,，該大臣沒敢承認， 也就沒認真究問,，才算過去了,。

        我最初看到這種承應戲的劇本， 只有十幾種,，乃乾隆年間的抄本,，因為外邊沒有這種劇本， 我以為是乾隆年間特別創(chuàng)作,；因為彼時張照(字德天)他們都是大詞章家,， 創(chuàng)作這種劇本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故未十分注意及考究,。后來又看到幾本,，乃康熙年間所抄，我就以為有點奇怪了,?？滴踔疄槿耍?雖然通曉音律,，但并不好戲劇,，且他們來自遼東， 向無文化可言,，何以有此創(chuàng)作,，因此便發(fā)生了研究的興趣。后來又看到幾種老的抄本,，雖不知為幾時所抄,，但“玄”字有時缺末筆,， 有時不缺，這可以斷定為康熙初年所抄,，蓋彼時避諱還不及后來之嚴,， 可以隨便寫；到雍正年間,，則絕對不敢如此隨便了,， 而且其中都有類似“致語”的詞句。以上乃是我在光緒年間所看到的情形,。到了民國,，看到的劇本更多，約有幾百種,，其中有些舊的,， 便可看出，這種劇本確不是清朝所創(chuàng),，一定是舊日傳流下來的,， 但未能斷定為何時。后來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部 《元明孤本雜劇》,，最后有幾種完全是元明兩朝的承應戲,；因為當時校對者不知，故未特別提出,。這真是研究劇本來源絕好的材料,， 里邊都有致語，不過有的標明是致語,，有的未標明就是了,。最后又得到幾種，把所有得到的這種劇本聚到一起,，研究所得,， 他不但就是雜劇，而且尚存有宋朝宮中初創(chuàng)雜劇的規(guī)模,。何以說是初創(chuàng)的規(guī)模呢,？就是一本戲，就只是一折,。大概是原來初創(chuàng)的雜劇,，就是這樣， 至今未大變動,；元明等朝的雜劇,，已經(jīng)改變了形式。按道理說,，不必等候?qū)ふ易C據(jù),，只據(jù)理想,，也應該是如此。比方宋朝宮中之雜劇,，最初不過是歌舞隊的一種,， 每種歌舞隊都是歌舞完了就下場，絕對不會分回或分折,。而元明之雜劇,， 則都是四折，此外還有加一兩次楔子者,，由此便可推定他是有了變化,， 合算是由原來的一折，拉長成了四折,；扮演故事,， 一定是越來曲折越多，自然戲就得拉長,。這也是應有的情形,，所以后來傳奇,， 拉長到了十幾折,、幾十折(此事說見后)。

      關(guān)于承應戲來源于宋之雜劇這一層,， 我從前寫過一篇文字詳論,，約萬余字，其中舉的證據(jù)很多,， 現(xiàn)在手下一本書也沒有,，只好談此大概。然故宮博物院之劇本,， 大致都運來臺灣,，不難看到；而商務印書館所出之《孤本雜劇》,， 此地當然更容易找到,，就是只看這一小部分，也可以明了大概,， 此處不多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