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麥克尤恩的由衷之言,，也可謂一個拿獎拿到手軟的成功作家的老生常談,，卻未嘗不是道出了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重要的是，一個作家是否寫下了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經(jīng)典作品,。麥克尤恩無疑做到了,。時隔出版三十多年之后，余華,，一個遙遠的中國讀者,，在閱讀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后驚愕不已道：麥克尤恩的這些短篇小說猶如鋒利的刀片,，閱讀的過程就像是撫摸刀刃的過程,，而且是用神經(jīng)和情感去撫摸，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神經(jīng)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劃痕,。

何以麥克尤恩的這部處女作讓余華如此驚愕,，以至于患上了“伊恩·麥克尤恩后遺癥”,？余華的解釋是：這些故事里顯示出了麥克尤恩獨特的才能，他的敘述有時候極其鋒利,，有時候又是極其溫和,；有時候極其優(yōu)雅，有時候又是極其粗俗,；有時候極其強壯,，有時候又是極其柔弱……這家伙在敘述的時候，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恰到好處,。“他通過自己獨特的文學(xué)，展示出了普遍的文學(xué),，或者說是讓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遠流長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繼續(xù),。”

如此說來,，麥克尤恩更像是一個橫空出世的文學(xué)天才,。實際的情況是，和任何寫作者一樣,，他也沒能逃開“影響”,。與有些寫作者不同的是，麥克尤恩毫不掩飾其他作家對自己的影響,。他坦承,，所有的作家多多少少都會有“偷盜”行為。“在成為一個作家時,，你會看到在你之前有那么多作家已經(jīng)發(fā)明了一千種寫作方法,，這些都是舊時代那些大作家留給你的財富?！?/span>

初出道時,，麥克尤恩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即便不記得每篇小說的淵源,，也肯定巡視了別人的領(lǐng)地,，夾帶回來一點什么，藉此開始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東西,。但他不吝于以各種方式表達對“別人”的種種致敬,，還努力為自己當時寫下的每一個短篇小說尋找源頭。“比方說,，《家庭制造》,，是我在讀過《北回歸線》之后寫的一個輕松滑稽的故事。我感謝亨利·米勒,，并同時用一個滑稽的故事取笑了他一把,?！?/span>

麥克尤恩覺得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沒有悠然自得,，而是意識到了里面的危險：“有一個美國物理學(xué)家把牛頓這句話反過來說,，我的科學(xué)研究之所以停滯不前，就是因為我肩膀上站了太多'巨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壓得我看不到一些事實?！彼倪^人之處就在于,，能努力把這種影響從自己的寫作中祛除，把從他人處習得的知識和技術(shù)內(nèi)化為獨特的“麥克尤恩”,。

而這樣的獨特,，在麥克尤恩的信條里，并非諳熟寫作之道之后的自然而然,，反倒是充滿操作性的,。他深信，優(yōu)秀的小說家一定要掌握操縱的技藝,。“我覺得寫小說靠的是把控信息的傳達。所有的信息你不能一開始就給出,，你要一步一步來,，找準比較恰當?shù)臅r機，在某一個節(jié)點或者瞬間,，把信息一步一步釋放出來,。”

麥克尤恩還認為,，如今流行用第一人稱寫小說固然是不錯的方法,，很多非常棒的作品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但我們也不妨努力一把把第三人稱,，亦即上帝視角的高地重新再占領(lǐng)回來,。“雖然很多大學(xué)的文學(xué)系都在提供各種理論說,，作家不應(yīng)該以這種上帝的視角寫小說,。但我覺得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社會當中，所有的網(wǎng)民只要發(fā)聲音,，肯定就希望你給他一點關(guān)注度,。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更加需要有一種上帝的視角來敘事,，說不定也是一個很好的角度,。雖然做這樣的工作要花很多精力,，可能也沒有什么回報?！?/p>

實際上,，不只是轉(zhuǎn)換人稱，麥克尤恩的敘述方式也充滿了變化,。通常說來,，他喜歡在小說里一點點釋放信息，但也有時,，譬如他發(fā)表于2016年3月《紐約客》雜志上的短篇小說《我的紫色芳香小說》,，以作家帕克·斯帕羅的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他和同樣醉心于文學(xué)的作家好友喬斯林·塔拜特之間的故事：塔拜特依靠寫劇本偶然出名后,，文學(xué)道路越走越順,，人到中年已經(jīng)成為了國民作家。而比他先在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的斯帕羅出版了幾部小說卻始終郁郁不得志,，直到有一次斯帕羅偶然在塔拜特家中讀到了一部小說初稿,，在一陣難以抑制的沖動下，斯帕羅做出了改變兩人命運的舉動,。這部應(yīng)德國藝術(shù)策展人托馬斯·德曼邀約而寫,，圍繞The Stolen Image主題展開的小說，本就是命題作文,，從敘述內(nèi)容上看,，也幾近于一份供詞，麥克尤恩在第一段就把這個本來就不長的故事濃縮成梗概了,。但故事看似交代了,，實際上如黃昱寧所說，同時又發(fā)展出一個更大的懸念：我們知道事情發(fā)生了,，但它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而在  《甜牙》（2012）里，他干脆來一個結(jié)尾就是開頭的戲法,，但這有什么要緊呢,，你如果要明白：“它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仍然得從頭到尾細細把整個故事讀完,，甚至得多讀一遍,。

《在切瑟爾海灘上》（2007）同樣如此，麥克尤恩一上來就直接把整個故事的核心推到讀者眼前,。他解釋說,，寫這部小說時，他就是覺得要摒棄所有花哨的技巧,，這么做的靈感則來源于契訶夫,?！捌踉X夫?qū)憱|西比較大膽，他一開場就以上帝全能的視角,，告訴你這個故事的概況,、走向。他是那種能把世界狠狠地抓在自己手里,，并把它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作家,。二十世紀的作家可能就不太敢這樣寫了。但我是因為受到他的指引才使用了這個方法,?！?/p>

無論使用何種藝術(shù)形態(tài)，麥克尤恩以為,，寫作最終的目標或訴求就是要探索人性,。“寫作者和科學(xué)家一樣也在探索這個世界,，只不過他們探索的是科學(xué)技術(shù)方面的進步,，我們探索的是人性的秘密，或人性隱秘的角落,?！币虼耍瑢溈擞榷鱽碚f,，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具有這樣的意義,，它能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自己?！拔覀兊降资钦l，我們到底要過怎樣的生活,，這是和科學(xué)探索可以平行完成的,。”

毫無疑問,，麥克尤恩借以探索人性秘密的媒介,，是他筆下的各式人物。而他在很多小說,，尤其是在那些早期小說里,，傾向于寫那些性格上有缺陷的人物。正像他自己所說：“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邊緣人,、孤獨不合群的人,、怪人，他們都和我有相似之處,。我想,，他們是對我在社會上的孤獨感,，和對社會的無知感，深刻的無知感的一種戲劇化表達,?！薄囤H罪》中布里奧妮的舉報也許只是出于某種少年的嫉妒，但也可能是人性最深處的惡,。而《甜牙》中被監(jiān)視的作家在知道女主人公的身份時,，順勢把女主人公作為自己的寫作對象，也并非即興的沖動,，而是一直隱藏于他靈魂內(nèi)部的無情,。

在麥克尤恩眼里，人的潛意識內(nèi)部所包含的黑暗因子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這就不難理解為何他偏好表現(xiàn)黑暗要素,，以至于為他贏得“恐怖伊恩”的名頭。但更準確的描述,，無疑如余華所說,，麥克尤恩的敘述似乎永遠行走在邊界上，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溫暖、荒誕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等的邊界上，然后他的敘述兩者皆有,。就像國王擁有幅員遼闊的疆土一樣,，麥克尤恩的邊界敘述讓他擁有了廣袤的生活感受。

麥克尤恩很多小說都體現(xiàn)出邊界敘事的特點,，也有不少怪誕的反常規(guī)甚至很極端的文學(xué)描寫,，讓人不禁好奇他從何處獲得靈感或說資源？麥克尤恩坦然道,，他的創(chuàng)作往往處于非常被動的接受狀態(tài),，所謂的靈感，可能來源于別人說的某些話,，來源于新聞,，或者來源于他在筆記本上寥寥記的幾筆。他說,，作家在面對不同靈感和想法時,，好像從風中捕捉一片葉子一樣，葉子有很多，究竟拿哪一片,？似乎總有一片葉子看起來你更需要抓住它,，你從內(nèi)心深處就知道想要追尋探究這片葉子。從這個意義上講,，作家的靈感可能源自于我們的個性,，可能源自于我們的過往，也可能源自于我們想要找到新的靈感的這種絕望,。

近年來,，麥克尤恩的作品筆觸變得更加柔軟。他把這種變化歸結(jié)為家庭的影響,?！霸谖业膭?chuàng)作生涯中，最重要的轉(zhuǎn)折性事件就是家庭和孩子,。我和妻子結(jié)婚時,，她帶來了兩個孩子，之后我們又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孩子的出生和成長是一個充滿驚喜和滿足的過程,。人上了年紀，常會流露厭世,、悲觀的情緒,，有了孩子就完全不一樣，你會希望整個世界變得更好,，這種向好發(fā)展的趨勢能為更多人所享受到,。這讓我的寫作基調(diào)里多了溫暖、包容和樂觀的因子,?！碑斎唬@并不意味著“恐怖伊恩”不再,，事實上麥克尤恩對生活中的不完美依然感興趣,，但他試著漸漸讓更多的光透進來。

他的近作《堅果殼》的寫作契機就來自當時家庭尚未降生的新成員,。“當時我兒媳婦挺著大肚子,，懷著8個多月的胎兒,，我就在琢磨，這個小生靈能夠聽到外部的對話嗎,？能夠感知外界發(fā)生的事情嗎,？”小說挑戰(zhàn)了胎盤中未成型嬰兒的敘事視角，可謂向《哈姆雷特》致敬的超現(xiàn)實之作,。在作家小白看來,，麥克尤恩在敘事上做了一個標記,，那就是胎兒可以想象。這種如同命運轉(zhuǎn)折點的瞬間,，其實是麥克尤恩推進整個敘述邏輯的工具,。

雖然如學(xué)者止庵所說，麥克尤恩是一個“小而深”的作家,，無論他關(guān)注多大的事件,，最終還是回歸到人類最基本的情感上來，他還是關(guān)注這個很小的世界,，把這個世界挖掘得特別深,，使得他的作品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情感深度。

但麥克尤恩無疑也追求“宏大”和“浩瀚”,。他的很多小說都是和現(xiàn)實扣得非常緊,，從國際政治到環(huán)境科學(xué)，到性觀念,、宗教,、法律，包括恐怖活動……幾乎涵蓋所有當代社會最關(guān)心的話題,。他所謂的“更多的光”也指的,，他后期的小說會盡力容納愛情、政治,、科技,、音樂、法律等各方面的元素,。

換言之,，這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在“小而深”和“大與廣”之間獲得了某種統(tǒng)一。但他的切入點不同于很多作家,，就像他自己說的,，在過去二十年中，他一直在寫現(xiàn)實小說,，每本書都要做很多研究,，動力之一是他想了解別人的工作?！拔蚁胫喇斠晃环ü?、律師、科學(xué)家,、神經(jīng)科醫(yī)生,、心理分析師、間諜等，是怎么回事,?！?/p>

在剛完成的新作《像我一樣的機器人》里，麥克尤恩就想知道人工智能是怎么回事,。小說背景設(shè)置在1982年,，這個時代跟實際的1982年有點不同的是，他稍微改變了當時的政治局勢,，也使得小說里的科技上比實際上的1982年要先進一些,。故事主人公三十出頭，一直過得不太順利,，突然他得到了一大筆錢,，買了一個優(yōu)秀的男性機器人。他把它帶回家,，可機器人后來愛上了他的女友,。但這個女人有一個秘密，等日后慢慢揭開,。麥克尤恩坦言,，他當然不是要寫爛俗的三角戀，而是想探索機器人是否會有自我意識,，人工智能究竟需不需要有道德感等話題,。從這個意義上講，他這本小說與其說寫的是未來,，不如說寫的是現(xiàn)在,。而在他看來，最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也一定如此,。

事實上,，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發(fā)表的題為《如果有一天機器人寫出了小說》的獲獎演說中，麥克尤恩探討的也是人工智能的話題,。他說,，很多人都非常擔憂機器人的到來會不會給人類和個體帶來一些沖擊。這種擔憂或許是多余的,。因為人總是能找到合適的解決方案,，不然也不可能活到現(xiàn)在?！捌鋵崒θ藖碚f,，我們最大的優(yōu)勢是我們有自己的意識、思想,，更重要的是我們有自己的肉身,，人工智能可以寫小說，但它沒有人體做感知的憑借,。但我們有身體,，可以感知疼痛，可以有情感,，有懷舊的情緒,，興奮的情緒，后悔的情緒,，所有這些都是由肉身給我們帶來的,。我們不要忘記自身的這些優(yōu)勢，這些都是人工智能所沒有的,。”

而最終檢驗一個機器人是不是有意識的方法,，麥克尤恩以為，就是看它能否寫出一本有意義的原創(chuàng)小說,。因為小說是一種非常私人的藝術(shù)形式,，探索的是私人情感以及人和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有一天機器人能做到這一點,，將確鑿無疑地證明一件事：一種全新的,，有意識的造物已經(jīng)降生在我們身邊了。這或許會給社會帶來風險,，并加深人的異化,，但從積極的意義上講，也意味著我們將有機會通過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這些“他者”的眼睛看見我們自己,。在麥克尤恩看來,，這也是小說活著的重要理由所在。“要想進入別人的思想,，要想衡量不同人的思想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它們與容納它們的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小說依然是最好的途徑,，最好的工具,。小說家是在他人的思想之海上揚帆的水手。電影直觀易懂,，也很引人入勝,，但它并沒有像許多人預(yù)言過的那樣讓小說消亡。只有小說能呈現(xiàn)給我們流動在自我的隱秘內(nèi)心中的思維與情感,，以及那種通過他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覺,。”

不僅如此,，以他的理解,，小說可以幫助我們解讀或者是理解現(xiàn)實,，尤其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在他的小說里,，無論《贖罪》也好,，《甜牙》也好，我們都可以看到虛構(gòu)的力量如何干預(yù)現(xiàn)實,，改變現(xiàn)實,，或者說讓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之間發(fā)生很有魔力的作用。當然,，在麥克尤恩看來,，小說家的重要義務(wù)就在于，以文學(xué)或小說對現(xiàn)實做很好的抵抗,，同時也可以讓我們和時代,、現(xiàn)實有一種和解?！白x小說這個動作是比較安靜的,，你在讀一本你相信的作家寫的小說的時候，你就會有一種內(nèi)心平靜,，對現(xiàn)實也會有更加的確定感,。雖然說我們的現(xiàn)實在不斷發(fā)生變化，但我們可以用小說或文學(xué)的力量與之抗衡,，找到那種內(nèi)心的平衡感,。”

麥克尤恩坦言，這種平衡感在這個年代里正變得越來越難得,。在他看來,，文明健康的社會應(yīng)該給予個體充分的空間，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個空間正在萎縮,，人們每天被手機“占據(jù)”和打擾，正逐漸喪失從容思考的條件和能力,。而這也是他的作品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懷舊情緒的原因,。但他同時覺得，我們這個時代比以前更具有挑戰(zhàn)性,，我們應(yīng)該越挫越勇,，不斷和現(xiàn)實做搏斗，找到新的東西進行寫作,。

至少就現(xiàn)在而言,，麥克尤恩依然對很多事物充滿好奇，而咖啡和報紙仍是最讓他上癮的東西,，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總統(tǒng)的一系列舉動讓他覺得饒有興致,，他也很想探究英國人選擇“脫歐”背后的真實心理,。正是這種好奇心讓他的大腦和心靈保持年輕。他也依然抱有寫出完美小說的雄心,。“我一直在致力于寫出這樣的小說,，就像完美的花瓶那樣，一旦讀者進入其中就再也出不來的小說,。”麥克尤恩希望,，這部“完美小說”,，即使在一百年后重讀，也能一字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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