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899—1966)上世紀五十年代于北京 一 一九五〇年二月十五日,,王府井迤西路北的北京飯店,走出一個中等身材的房客,。他胖胖的,,走起路來,腳步很重,,身子一歪一歪的,。他的裝束,也跟旁人頗不相同:皮大衣里面套著西裝,,底下穿的卻是兩條藍綢子棉套褲,,還扎著褲腳。他一副怪怕冷的樣子,,似乎不大適應十冬臘月的天氣,,——冷得好像連空氣也凍上了似的,。 這位看過去頂特別的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年前才從美國回來的老舍,。 十二月十一日那天,他上了從天津開往北京的火車,,到前門一出站,,就看見來接站的樓適夷。他們是抗戰(zhàn)時期在武昌認識的老朋友,。老舍隨他一起來到王府井,,在這家法國人早年間造的七層樓高的洋派大飯店住下來。緊接著,,他托了老同學,,幫忙四處看房,想買一個稱心的小三合院,。 為了湊錢,他還往美國寫信,,請代理人大衛(wèi)·勞埃德從紐約寄來版稅,。他說:“我的家人正在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得給他們置辦個家,。如今,,北京又成首都了,在這里找一所中意的房子,,是既費錢,,又麻煩。要是您能寄五百來美元到香港,,由侯大夫轉(zhuǎn)給我,,我將非常高興。(侯寶璋大夫,,香港大學病理系,,香港)?!?br> 也由于參加什么工作還沒有一定,,除了開會,接待訪客,,探望親友,,他就窩在房間里,或倚在沙發(fā)上看解放區(qū)的文藝新書,,或?qū)⒕椭谘b了一面大鏡子的梳妝臺前奮筆疾書,。 他以客舍為家,,在飯店二樓的二二二房間,一住就是兩個多月,。 不過,,一天到晚,總蹾在飯店樓上,,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在美國落下腿病,走路相當吃力,。拄著拐杖,,頂多勉強地走到飯店大門口,出了門口,,就得坐車,。他埋怨說,“我真喜歡吃點燒餅果子,,可是,,出了飯店,走到東單,,也就是普通人三分鐘的路程,,我就得走上半天,還得歇四五回!” 可是,,他今天無論如何,,還是得出一趟門。他須上一趟東安市場,,到大陸銀行去取五萬塊錢,。他一定要趕在年前,去看望宗月師母,,給她送上過年錢,。 明天一過,就是大年初一,。 二 這些年來,,老舍跑東跑西,到處流浪,,沒有一定的住所,,但北平的至親故友,始終在他心上,。 一回北京,,——北平兩個多月前又改回叫北京了,得知許多親人都平安,,特別是宗月師母也仍健在,,他真是既興奮,,又欣慰,還有一些微茫的傷感,,——恩人宗月大師坐化以來,,一晃就是八年多了。 和老舍一樣,,宗月也是滿人,,他樂善好施,扶孤濟貧,,是西北城人盡皆知的“善人”,。出家前,老舍喊他“劉大叔”,,——那是在他的名字還是叫慶春的時候,。 后來,老舍到上學年紀,,本該隨大自己八歲的兄長,,去學徒而不是念書,虧得劉大叔伸出援手,,才幸運進入私塾,,還不用交學費和書錢。 及長,,他又聽說,兩個家族的淵源,,還要更為深遠: “他與我們的關系是頗有趣的,。雖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guī)瓦^忙,我們可并不是他的家奴,。他的祖父,、父親,與我的祖父,、父親,,總是那么似斷似續(xù)地有點關系,又沒有多大關系,。一直到他當了家,,這種關系還沒有斷?!?/span> 言外之意,,他們是世交,——四輩人的交情,,始于曾祖一代,。他也記得,,老年間的事,老輩們閑話,,往往要說一說: “我的曾祖母跟著一位滿族大員到過云南等遙遠的地方,。那位大員得到多少元寶,已無可考查,。我的曾祖母的任務大概是攙扶著大員的夫人上轎下轎,,并給夫人裝煙倒茶。在我們家里,,對曾祖母的這些任務都不大提起,,而只記得我們的房子是她購置的?!?/span> 曾祖母的傳說,,恰也解釋了為何他家祖輩隸屬正紅旗,而到他出生時候,,卻是住在正黃旗地面,。 按說,大清入關建都,,老舍先世征戰(zhàn)有功,,在西直門內(nèi)旗下營地分到住房。大概沒到其曾祖一輩,,他家就已敗落,,“北城外的二三十畝地早已被前人賣掉,只剩下一畝多,,排列著幾個墳頭兒,。旗下分給的住房,也早被他的先人先典后賣,,換了燒鴨子吃”,,所以不得不考慮覓房他遷。也是在此前后,,朝廷的八旗禁限漸已寬弛,,窮困潦倒的旗丁有了遷移的自由。于是,,等到外放大員任滿回京,,隨侍的老舍曾祖母就用幫傭所得,在貼近護國寺西墻根的小羊圈置下房子,,一家人搬出正紅旗防地,。 老舍能在小羊圈出生,不能不說,,也是仰賴宗月祖上蔭庇,。 三 小羊圈是老舍的出生地,,《四世同堂》和他的自傳小說《正紅旗下》里的事,大多也發(fā)生在那里,。 小羊圈平面圖,,胡絜青、舒乙繪制 老舍投湖自沉后的第十三年,,胡絜青和舒乙母子第一次來到小羊圈,,亦即現(xiàn)在的小楊家胡同,繪出一幅“小說《四世同堂》小羊圈胡同示意圖”,。不過,,那時可能誰也想不到,老舍在一九四七年的初春,,也畫過一幅小羊圈的地圖,。 小羊圈地圖,老舍1947年親筆繪制 老舍親筆畫的地圖,,比其家人所繪更加準確,,活脫一幅形象的“葫蘆圖”,只不過“葫蘆”并非坐著,,而是平躺著的:“嘴”對著西大街,,“屁股”撅向東面。圖是在一張A4大小的普通書寫紙上,,用鋼筆勾畫而成,,上面用英文明白標了“小羊圈”,“大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從一到七院落的分布,以及兩棵大樹的具體位置,。圖畫得講究,用筆簡繁得當,,看去一目了然,;拿它比照《四世同堂》里的描繪,簡直沒有一點兒出入: “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像一個葫蘆,。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臟,。葫蘆的嘴是那么窄小,,人們?nèi)舨涣粜募氄遥蛳蜞]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進了葫蘆脖子,看見了墻根堆著的垃圾,,你才敢放膽往里面走,,像哥倫布看到海上漂浮著的東西才敢更向前進那樣。走了幾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見了葫蘆的胸:一個東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長的圓圈,,中間有兩棵大槐樹,,四圍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巷——葫蘆的腰,。穿過'腰’,又是一塊空地,,比'胸’大著兩三倍,,這便是葫蘆肚兒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 老舍寫過小羊圈的方位,,就手兒交代了祁家房子的來由: “祁家的房便是在葫蘆胸里。街門朝西,,斜對著一棵大槐樹,。在當初,祁老爺子選購房子的時候,,房子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去取,。” 祁老人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也就是曾祖父,;他們是一家十口同住。而老舍家在小羊圈的房子,,由曾祖母置買,,前后也正好住過四輩人。 天下還有比這再巧的事,? 四 老舍的小羊圈地圖,,是畫給浦愛德,供她作翻譯參考用的。 我抄錄過浦愛德半封信,,是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寫給楊憲益夫人戴乃迭的,。那一年的夏天,老舍沒裝骨灰的骨灰盒在八寶山隆重安放,。浦愛德聞訊,,給戴乃迭寫信說: “一九四六和四七年冬末春初,我和他合作翻譯《四世同堂》,,他把書名用英文譯作The Yellow Storm,。他每晚七點過來,我們一直工作到十點,。之所以時間這么晚,,是因為我在援助中國工合的美國委員會辦公室的工作,要忙一整天才能收工(幸好我那個時期不用到外地活動),?!?/span> 在同一封信里,浦愛德還說:“我們的工作方式很不同尋常,。老舍用中文朗讀,,我用英文打出來。他實際掌握的英語,,要高于他自己所說的水平,。我一邊打,一邊念給他聽,。他經(jīng)常要質(zhì)疑,,也會幫我改正。難纏的地方,,我們一起討論,。我記得,他格外喜歡我把'癩頭花子’,,譯成'scabby headed beggar’,。” 五 浦愛德的信,,老舍的小羊圈地圖,,還有《四世同堂》的譯稿,都是七八年前的一個暑假里,,我在哈佛大學的圖書館里找到的。 我那年七月到美國后,,第一站先到紐黑文,,打算在耶魯大學聽一星期課后,再繞道羅德島,到波士頓近旁的劍橋薩姆納街十四號傅高義教授寓所,,討論出版他的《日本第一》,,接下來上他家西面不遠處的施萊辛格圖書館,去查看保存在那里的浦愛德檔案,。 上一年五月下旬在紐約,,滿校園披著淺藍長袍的哥大本科生,興高采烈地在白色帳篷下舉行畢業(yè)典禮的那兩天,,我在巴特勒圖書館的珍本與手稿部,,找出一份老舍同浦愛德簽訂的翻譯合同,獲悉《四世同堂》的英文譯稿,,尚完好收藏在哈佛大學:浦愛德一九八五年以九十六歲高齡去世,,不少檔案文件捐給了施萊辛格圖書館。那是美國第一所婦女研究專業(yè)圖書館,,得名于哈佛大學著名史學家老阿瑟·邁·施萊辛格教授,,——他兒子小施萊辛格是費正清的連襟,也是哈佛歷史系教授,;它所處的拉德克利夫?qū)W院,,原是美國有名女校。 那是一個典型的新英格蘭夏日的午后,,晴明,,燠熱,還沒有一絲風,;極高的藍天上面,,浮著很厚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的,,動也不動,。因為是假期,偌大的圖書館里,,看不到幾個人,,二樓明凈的大閱覽室尤見靜謐,。近三十盒浦愛德檔案一一送來之后,,我很快從中檢出了老舍所畫小羊圈地圖,浦愛德的一些通信,,和她翻譯的《四世同堂》全部文稿,。人們一直以為,這部寫于七十多年前的長篇巨著,,再也沒有希望看到全璧: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三日,,老舍把定稿的《饑荒》前十章,寄給上?!缎≌f》月刊發(fā)表,。連載不及一年,,即告無疾而終,。又過十五年,,腥風血雨的八月下旬的一天,老舍在豐富胡同十九號的小院中,呼呼啦啦闖入一大幫小將,,《饑荒》的未刊手稿,,從此不知所之,。 那天半下午,,我從圖書館出來,來到傅高義教授家里,,談過出書的事情,,接著講了檔案里的《四世同堂》譯稿,和日本國立山口大學教授橫山永三寫的一封與他有關的信,,——橫山是青木正兒的弟子,,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到哈佛作訪問學者;老舍的美國經(jīng)歷,,是他的研究課題。 橫山在信里,,一口氣向浦愛德提了好些個迄今無人能夠全部回答的問題: [1]老舍何時應國務院邀請來美國?一個人來的嗎,?如果是,訪美期間,,他家人在哪里?他獨自在美國生活嗎? [2]他來美國有何目的,? [3]他來的時候,是否病得厲害,?醫(yī)治了嗎,? [4]他在美國住在哪里,? [5]他據(jù)說在紐約,,寫過一部長篇,。如果屬實,,寫的什么,?何時動筆,,何時寫完?寫別的作品了嗎,? [6]他在寫作以外,,還做了什么,? [7]他對于這里的生活有何感受,? [8]他何時離開美國,? [9]他為何回紅色中國,,而不是去臺灣,?如果他沒說過,,您覺得,他的理由是什么,? [10]他回紅色中國,,國務院作何評價,? 橫山也在信里說,,因為沒有老舍的資料,,就通過傅高義教授,聯(lián)系上了費慰梅,。她當年在重慶美國大使館,任文化關系官員,;老舍和曹禺赴美訪問,,即由她具體安排。但由于美國國務院檔案的缺損,她并不能提供更多信息,,但向他推薦了浦愛德。 “是這樣嗎,?”傅高義先生笑著說,,“他來哈佛,,我有印象,但這封信,,我不知道,?!?br> 后來,我把橫山的信復制了,,送到傅高義先生手上,,——在老舍研究的道路上,,他是橫山至為重要的引路人。他其時是哈佛東亞研究中心主任,。 作者與傅高義,,2016年10月在老先生家中 四十多年后,傅高義先生又在同一條道路上,以引路人的身份,,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四年前的八月間,,我能進入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工作,也是受惠于他的無私幫助,。 六 在哈佛那一年,,我們同傅高義先生住得很近,只是一街之隔,。 我們住的房子,,門牌是歐文街一百〇九號,位于緊挨著神學院的一個路口的西南角,,隔一條不寬的小馬路,,北面正對的黃色小樓,是常有三三兩兩中國學生出入的東亞系的辦公室,;斜對面的東北角有一大片參天老樹,,密林深處掩藏著美國藝術(shù)與科學學院的房子。 傅高義先生也認識我們的房東安德魯,,和他的母親瑪麗安,。老太太是小阿瑟·邁·施萊辛格教授的遺孀,她姐姐就是費慰梅,,兩人都出身于拉德克利夫,。 第一次見到瑪麗安,說起我正在研究的老舍,,一百〇四歲的她耳重誤聽,興奮地大喊起來: “老金,?,!你也認識老金嗎,我認識他??!” 八十二年前的夏天,二十三歲的瑪麗安一出校門,,就孤身一人搭乘郵輪,,從舊金山經(jīng)上海到北平,去看費正清和費慰梅,,因而也同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以及金岳霖,成為來往密切的朋友,。 這些年,,每說起傅高義先生,想到他給予我的研究,和我們一家的關照,,他那笑瞇瞇的模樣,,就在我的腦際清晰浮現(xiàn),——這個時候,,老舍追念宗月大師而說的話,,仿佛也在我的耳畔響起:“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br> 老舍的話,,尤其后面一句,也是此刻回想傅高義先生,,我心里最想說的,,——不能相信,他離開我們,,竟已整整一年,;而害人三年的瘟君,依然一點兒也不肯消停,。 二〇二二年元旦,,凌晨一點半,打浦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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