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一千多年來,，這首以《無題》為名的詩特別是前四句,，不知道給多少熱戀中的男女提供了催淚瓦斯和感覺系統(tǒng)精準(zhǔn)的描述。隨之而來的是,，李商隱寫這首詩的初衷和心理狀態(tài)也引起人們的無盡好奇,，這位“無題”詩的創(chuàng)始人到底因著什么把自己的詩搞得這么蹂躪又這么摧折呢？ 大約在公元822年,，一個十歲不到的男孩突然失去了父親,，他又是家中的長子，一顆小樹苗就要成為頂梁柱了,。在大唐那樣尚武的社會,，且在深度融入農(nóng)耕生活方式的9世紀(jì)初年，他會怎樣面對那個正在舒展開的新世界畫卷,？ 在陌生,、復(fù)雜、無限的前景里,，他選擇了謹(jǐn)慎,、曖昧，或者這個世界帶給他的就是朦朧的前景,，很虛焦,、很無定。 《嫦娥》 【李商隱】 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 碧海青天夜夜心,。 詩人李商隱對俗世幸福的追求動力一點(diǎn)也不比其他人少,，在李商隱短暫的四十五年生命里，悔和恨大概一直伴隨著他的左右，與那個獨(dú)居的嫦娥一樣,，一旦上了月球就再也下不來了,，后悔卻無退路。 一直想考取功名的李商隱考了很多次才考取進(jìn)士,。 在那個時候,，考上了進(jìn)士不一定就有官當(dāng)。在后來的近三十年,，李商隱幾乎都在做縣尉和幕僚這樣低微的職務(wù),。不過，李商隱的仕途是看到過曙光的,，白居易就很贊賞他,，可惜樂天兄那會兒自己也已經(jīng)閑云野鶴了，只能給予他精神上的鼓勵,。再比如那個從小就看好他的令狐楚就偏愛李商隱,，除了學(xué)識上的提攜，還有物質(zhì)上的幫助,。但是世事難預(yù)料,，高層的政治斗爭把李商隱給描成了令狐楚的對立派，李商隱躺槍,，加上令狐楚很快去世,，李商隱則背上了“叛徒”的江湖惡名。再后來自己的岳父本也是能夠提攜他一下,，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布局就撒手而去,，留給李商隱的就剩下一個好媳婦。 一生的不如意,，夾雜在高層詭異而復(fù)雜甚至看不透的政治旋風(fēng)里,，李商隱看到的世界就更詭譎了。 《賈生》 【李商隱】 宣室求賢訪逐臣,， 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大唐政權(quán)到了“元和中興”之后,，已經(jīng)完全墮落到歷朝歷代黨爭的腐朽車轍里，李商隱也看到了這點(diǎn),，但是他的聲音太弱小,，站在殿堂高處的發(fā)小令狐绹至死誤解他的“反叛”，堅決不拉他一把,，這對李商隱來說,，是無比凄苦的。 《贈荷花》 【李商隱】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愁苦的李商隱在精神領(lǐng)域有幾個跨時空的朋友： 比如已經(jīng)去世半個世界的、滿腦門子皺紋的杜甫,；比如在李商隱四歲時就離世的短命詩歌鬼才李賀,。李商隱初見李賀的詩集時大為激動，視李賀為知己,，主動要求為李賀寫序,，這一點(diǎn)比杜牧夠意思多了，杜牧受贊助人之托寫幾個字還表現(xiàn)得很勉強(qiáng),。 李商隱在基層工作的經(jīng)歷很豐富，加上他從小就學(xué)識淵博,，這些構(gòu)造了他的一個精神世界的朋友圈,，他用無題、詠史,、詠物和一些酬和等詩歌方式與他們交流,。 苦寒、鬼神,、綺麗,、奇絕…… 我們追尋李商隱的內(nèi)核時，《錦瑟》也許是他的DNA上的獨(dú)有的信息,。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愧疚,、悔恨,，莊生夢蝶，這亦真亦幻的世界,，對于李商隱來說依舊是凄風(fēng)苦雨,，所以他才能與李賀隔界攀談，人鬼對話，視為知己,。如果說這種恍惚的狀態(tài)僅僅是情愛的迷蒙,，就太小瞧了李義山。 《湘妃》 【李賀】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神娥蓋江水,。 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 離鸞別鳳煙梧中,，巫云蜀雨遙相通。 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 與李賀比，李商隱的幽情更加深邃,、朦朧,、晦澀、難解,，李商隱在年輕時做過一陣道士,，傳說在他做道士的時候，曾經(jīng)與一位叫宋華陽的女道士有過愛情,，李商隱也在詩中直接寫出了宋華陽的名字,。 《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李商隱】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yīng)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有人根據(jù)此詩揣摩李商隱是愛上了宋華陽姐倆,。 既然這樣想就這樣想吧,，反正李商隱的糾結(jié)和苦處才是他詩才的泉眼，他的謹(jǐn)慎乃至怯弱決定了他經(jīng)常遲疑不決,。而且,，不管在他的心里埋藏多少個女性，他對自己的夫人還是感情深厚的,，這可以從下面的詩里充分體現(xiàn),。 《夜雨寄北》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公元851年起,，李商隱在四川做了幾年低職官吏,，這首詩就是在去四川的第一年寫給自己的太太的,。大約是李夫人覺得自己身體有點(diǎn)不太對勁兒，就給李商隱捎信兒,，問他啥時候能回家,，但是信中沒有說自己生病的事情。 李商隱的回信詩中,，只是想到了共剪西窗燭的美好相處,，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夫人已經(jīng)沒機(jī)會再與他共剪了。就在這一年,，與李商隱感情甚篤的太太去世了,。 有人說上面那首《錦瑟》也是李商隱寫給亡夫人的，看起來有點(diǎn)牽強(qiáng),，我們也不愿意把那么好的一首詩獨(dú)歸為一個人所有,，應(yīng)用范圍有點(diǎn)小，但是下面這首的確是李商隱寫給自己媳婦的,。 《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 【李商隱】 劍外從軍遠(yuǎn),，無家與寄衣。 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jī),。 可能是匆匆的奔喪之后，一路奔波在回巴山蜀水的路上,，劍門關(guān)上，云是愁苦的,，霧是曖昧的,，山是無窮的，水是無盡的,。自此之后,，再也不用惦記家中的事情，過往的日子何其短暫,、何其揪心,。 在歷來的文學(xué)史中，人們習(xí)慣于將作品與作者的生平事跡聯(lián)系起來解讀,。不錯,，也許某一首詩的誕生，直接的觸因可能是一片落花,、一次歡宴,、街上陌生人的一瞥，或者是驚天動地的災(zāi)難,，仿佛除此而外,，我們找不到其他的證據(jù),。 然而還有一種近乎于揣摩的路徑可以探索，也就是說有很多詩歌,，并非是那些表面的原因所促生,，而恰恰與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和心里涌動有莫大的關(guān)系。處于人類天生的自保本能,，這一些暗處的東西甚至連他的親人和朋友都難以明確獲知,。 本著這個探索，我們嘗試讀一下李商隱下邊這首詩,。 《無題》 【李商隱】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 心靈活動是不受性別,、年齡和政治地位等限制的,，所以這首寫女孩子的詩換一個角度想可不可能是李商隱自己的一個幻覺中的鏡像呢？ 我們先不著急否定這個猜測,，先讓我們按照這個假設(shè)往下走,，如果李商隱有一顆女性的心，又活在晚唐現(xiàn)場,，遭遇外在的那些事情,，他的數(shù)十首“無題”系列和準(zhǔn)“無題詩”是否有更加新穎的啟示？誰又能知道他的內(nèi)心不是與林黛玉一樣敏感,？ 生理上的男女之別之外，在心理學(xué)概念上很模糊,、很忽略的古代,，卻有許多閨閣怨婦詩皆出于男性詩人之手,，包括赫赫有名的李白也寫過閨閣詩，甚至整個詩歌長河中,，除了幾個如辛棄疾這樣粗獷若魯智深的詩人外,，大多的詩人都不能算得上是海明威般的硬漢，往往是陰柔之美一以貫之,。 這樣一想，李商隱有了新鮮感,。 李商隱繼承了杜甫七律的錘煉謹(jǐn)嚴(yán),、沉郁頓挫的特色，可是他的靈魂里與杜甫仿佛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甚至他的詠史詩,，也是柔情有余，棱角不足,。 《茂陵》 【李商隱】 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 內(nèi)苑只知含鳳嘴,，屬車無復(fù)插雞翹,。 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 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 這首諷喻漢武帝的詩,，怎么著都覺得沒有杜甫的枯枝瘦干的感覺，沒寫出蘇武牧羊的蒼涼,，反倒是通過意象和幾個動詞讓人感到要出現(xiàn)艷色了,。的確，研究者認(rèn)為李商隱糅合了齊,、梁詩的濃艷色彩、李賀詩的幻想象征手法,，形成了深情杳渺,、綺麗精工的獨(dú)特風(fēng)格。這可能才是李商隱愛吃的菜,，從杜甫那里他借來的是技巧,，是以他成為唐朝的律詩大家。 下面這首被共識為李商隱最難解讀的詩,，自誕生不久就眾說紛紜,，有的說是寫從政無門的，有的說是借唐明皇楊貴妃之事古諷今喻的,，也有人說他另有隱情,。時間過去了1200多年,，我們就不費(fèi)那個心了，從文本本身看出多少算多少吧,。 《碧城三首》 【李商隱】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dú)自眠,。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 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wǎng)珊瑚未有枝。 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 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這也可以是一首與神秘女人關(guān)系的一首詩,，借了幾個知名的人物而已。有可能他不能提真名,、道實(shí)姓,，也有可能女方就是湘夫人一般的虛幻存在。這是李商隱的“三首”,，他還有“四首”和“五首”,，分別叫做《燕臺四首》和《柳枝五首》，把男歡女愛寫得跌宕起伏,，纏綿反復(fù),。《燕臺四首》太長,，放在最后自己看吧,。 《柳枝五首》 【李商隱】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復(fù)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jié)始生,。 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 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 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這里特別提一下《燕臺四首》,，它交織著現(xiàn)在與過去,、回憶與想象，是音律的耳鬢廝磨,，是節(jié)奏的繾綣反側(cè),，能看得人噴鼻血，物物自成雙,，緣何我孤郎,。 可是，四十多歲的李商隱心已經(jīng)殘傷累累,，百捫難復(fù),。 某一天傍晚，他坐著馬車來到西安南邊的山坡上,，回望著理想與現(xiàn)實(shí)撕裂得支離破碎的長安城，一輪奔波了一天的老太陽緩緩落下,，美麗的霞光很快就要消失,，黑夜也將以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方式來臨,。他寫下著名的《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就是一直以來被認(rèn)為晦澀難懂但又魅力無窮的晚唐詩人,，鑒于唐朝窗口前邊排隊時已經(jīng)有一個李白和一個杜甫，后人把他和杜牧拉在一起并稱“小李杜”,。實(shí)際上比較李商隱的一以貫之的詩歌風(fēng)格,，杜牧還是稍遜那么一小指頭。 李義山仙逝于公園858年,，享年45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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