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愛屋及烏”,,辭書一向解釋為“因為愛一個人而連帶喜愛他屋上的烏鴉”,,或“謂愛人而連帶地愛護停留在他屋上的烏鴉”,這是比喻喜歡一個人而連帶地喜歡與他有關的人或物,?!丁皭畚荨睘槭裁催€要“及烏”?》一文卻批評上述解釋完全不懂“烏”字的涵義,,望文生義,,認為“烏”不是不吉利的烏鴉,而是祥瑞的慈烏,。 我們認為,,辭書釋義不誤,《烏》文大可商榷,。 首先,,將“烏”釋為慈烏是以偏概全?!稙酢肺囊墩f文》“烏,,孝鳥也”,引《小爾雅·廣烏》“純黑而反哺者謂之烏”等,,顯示的無疑是烏之慈孝,、反哺,,所引《異苑》等烏之助孝故事也由此特性衍生;此后烏夜啼還顯示祥瑞和喜訊,,例如《烏》文所引《樂府詩集》等,。但是,,上述慈孝特性,、祥瑞的記載,皆始見于漢代——“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亦出自西漢伏勝(伏生)撰《尚書大傳》——可以認為是漢代開始賦予的,。 值得注意的是,漢代文獻賦予烏的還有兇兆,。例如西漢焦贛《焦氏易林》卷一《蒙》:“城上有烏,,自名破家,招呼酖毒,,為國患災,。”卷一《晉》:“烏鳴嘻嘻,,天火將起,,燔我館屋,災及姬后,?!本矶额U》:“鴉鳴庭中,以戒災兇,;重門擊柝,,備不速客?!本砥摺稖o》:“烏鳴庭中,,以戒災兇;重門擊柝,,備憂暴客,。”此后,,歷代都不乏烏為兇兆之記載,。例如《晉書·五行志中》:“安帝義熙三年,龍驤將軍朱猗戍壽陽,。婢炊飯,,忽有群烏集灶,競來啄啖,,婢驅遂不去,。有獵狗咋殺兩烏,,馀烏因共啄殺狗,又啖其肉,,唯馀骨存,。此亦羽蟲之孽,又黑祥也,?!薄缎绿茣の逍兄尽芬矊ⅰ盀跫薄盀貘Q”現(xiàn)象列入“羽蟲之孽”,與“草妖”“羊禍”等并列:
唐張讀《宣室志·柳公濟》斷言“凡軍出征,,有烏鳶隨其后者,皆敗亡之征”,,并且舉證道:“有曾敬云者,,嘗為北都裨將。李師道叛時,,曾將行營兵士數(shù)千人,,每出軍,有烏鳶隨其后,,即軍必敗,,率以為常?!彼瘟_愿《爾雅翼》卷十三《烏》指出:“其智足以通禍福,,故所在則人忌之?!彼沃祆浣o《詩經(jīng)·邶風·北風》“莫黑匪烏”作注說:“烏,,鴉,黑色,,皆不祥之物,,人所惡見者也?!彼瓮跬カ暋而f去鵲來篇》:“昨日鴉鳴繞庭樹,,道上行人色驚懼……遂令著處聽鴉鳴,,魂飛魄散心如搗?!彼蚊穲虺肌鹅`烏賦》憐憫烏“招唾罵于邑閭……人反謂爾多兇”,,迥異于《烏》文所引晉成公綏《烏賦》頌烏祥瑞。明陶安《鴉》:“世俗惡鴉鳴,,每以為不祥,。”烏兆兇,、鵲主喜,,往往形成鮮明對比。宋陸佃《埤雅》卷六《釋鳥·烏》:“今人聞鵲噪則喜,,聞烏噪則唾,以烏見異則噪,,故輒唾其兇也,。”宋范?!峨s興》:“鵲噪得歡喜,,烏鳴得憎嗔?!痹骖E《過大石門》:“向人報喜枝頭鵲,,與眾爭嫌屋角鴉?!鼻宀樯餍小堵淙~詩五首和趙漁玉范用賓》:“鵲噪一何喜,,鴉鳴一何惡?!?/p> 對于鴉鳴兆兇觀念,,古代有識之士不盡相信,明劉基《郁離子》:“烏鳴之不必有兇,,鵲鳴之不必有慶,,是人之所識也?!爆F(xiàn)代人更往往以迷信斥之,。然而,學者研究認為這是因為“動物活動與人事吉兇之間存在某種微妙的因果聯(lián)系”,。 在中國,,人們常以一些動物活動來判斷人事吉兇,像鴉鳴兆兇,、鵲叫主喜的觀念,,今天仍有巨大影響,。動物先兆觀的產(chǎn)生,當也是因為動物活動與人事吉兇之間存在某種微妙的因果聯(lián)系,。烏鴉是食腐肉鳥類,,哪里有了死尸,哪里往往就會有烏鴉的身影,,烏鴉與死尸(包括動物尸體)既有此種緣分,,人們在見到尸體之際,常常能見到烏鴉,,慢慢地,,烏鴉與尸體在人們的觀念中就被糾結在一起了。終于倒因為果,,形成鴉鳴兆兇,、兆人亡的觀念(尹榮方《因果規(guī)律與中國動物先兆觀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神話求原》183—184頁)。 假如一味地說烏是“善禽”,、“吉鳥”,,“視作祥瑞”,“人們愛之敬之惟恐不及”,,豈不是置上述兆兇現(xiàn)象和世俗觀念于不顧,,豈不是誣罔古人欺騙今人? 其次,,正是由于先入為主,、一味強調烏之祥瑞,《烏》文舉證產(chǎn)生理解偏差,?!稙酢肺恼f“人們都把烏之飛來,看作是一種祥瑞”,,引《史記·周本紀》武王伐紂,,“既渡(河),有火自上復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為證,。然而《周本紀》接著說:“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渫踉唬?#39;女未知天命,未可也,?!诉€師歸?!币蚨袑W者認為“這顯然是以烏鴉的到來為不祥之兆”(陰法魯,、許樹安主編《中國古代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465頁)?!安幌橹住闭f不妨商榷,,但是,《周本紀》所說的“烏”之所以為祥瑞,,因為它是天上下來的火變成的,,是赤色的,迥異于常態(tài)的黑色的烏——這是不爭的事實,。東漢王充《論衡·講瑞篇》已經(jīng)揭示這一點:“武王之時,火流為烏,,云其色赤,。赤非烏之色,故言其色赤,?!薄秴问洗呵铩び惺加[·應同》也說:“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拔耐踔畷r,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饸鈩?,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p> 再看《史記·田單列傳》:“田單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飛鳥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飛鳥悉翔舞城中”是要去吃露天庭院的祭祀食物,,“燕人怪之”是因為在城外不明真相,,而被燕人圍困的田單卻宣揚為“神來下教我”?!稙酢肺恼J為這“飛鳥”是“神鳥”,,指出“飛鳥下食城中”就意味著“神來下教我”,這豈不是把田單對燕人的欺騙和誤導當成真事了,?此外,,《烏》文認為這飛鳥“一定是一種善食祭祀之馀的食肉之鳥,那就應該是'烏’了……烏鳥形近而訛”,。這失之武斷,。《本草綱目》卷四十九就明確指出烏鴉“性貪鷙”,,烏鴉難道就不會或不可能飛來下食么,?此其一;圍城中人們祭祀不可能必定只是肉,,因而不能把非食肉之鳥排除在外,,此其二;難道除了烏,,鳶,、鷹、鷂,、雕,、鸮、鶚等鷙鳥就不能算作飛鳥,、就不會來食么,?可見《史記》“飛鳥”不可隨意改為“飛烏”。 至于《烏》文把“神鴉”視作慈烏,,更不免捍格,。《新唐書·五行志》:“天復二年,,帝在鳳翔,,十一月丁巳,日南至,,夜驟風,,有烏數(shù)千,迄明飛噪,數(shù)日不止,。自車駕在岐,,常有烏數(shù)萬棲殿前諸樹,岐人謂之神鴉,?!保ā稙酢肺姆Q“今本《唐書·五行志》不見此語”,不知何意)這里的“天復”是唐昭宗年號(901—904),,“帝”即昭宗,,據(jù)《新唐書·食貨志》:“昭宗在鳳翔,為梁兵所圍,,城中人相食,,父食其子,而天子食粥,,六宮及宗室多餓死,。其窮至于如此,遂以亡,?!睕r且《新唐書·五行志》把上述記載列入與“草妖”“羊禍”等并列的“羽蟲之孽”?!稙酢肺臍w結為吉祥的象征,,豈不是諷刺?宋范致明《岳陽風土記》:“巴陵鴉甚多,,土人謂之神,,無敢弋者,穿堂入庖廚,,略不畏,園林果實未熟,,耗啄已半,,故土人未嘗見成實之果,半生半熟采之,?!蓖寥丝蓱z,烏鴉怎能稱得上善良,?《烏》文引杜甫《舟泛洞庭》“迎棹舞神鴉”,,殊不知仇兆鰲注曰:“神烏在岳州南三十里,群烏飛舞舟上,?;蛉鲆运槿猓蛉鲆郧W粒;食葷者接肉,,食素者接荳,,無不巧中。如不投以食,,則隨舟數(shù)十里,,眾烏以翼沾泥水,污船而去,,此其神也,。”烏鴉行徑的確無賴,,何嘗有一丁點兒慈愛,?《周禮·夏官》設有“射鳥氏”,“祭祀,,以弓矢驅烏,、鳶”。驅趕的原因是烏,、鳶喜歡強取掠奪,,糞便污人(東漢鄭玄注“烏鳶善鈔盜,便污人”),,所謂“神鴉”,,不過如此。 第三,,將“烏”分為慈烏和烏鴉,,不能判定“屋上之烏”必是慈烏?!缎栄拧V烏》:“純黑而反哺者謂之慈烏,,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者謂之雅烏?!保盍铡缎栄沤褡ⅰ?,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238頁)這表明慈烏形體大于烏鴉,。舊《辭源》沿襲此說:“純黑反哺者謂之烏,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者謂之鴉,?!保ㄉ虅沼^1933年第8版“鴉”條目)然而舊《辭源》對于烏鴉和慈烏的解釋(如《烏》文所引),又表明慈烏形體小于烏鴉,。即使如1999年版《辭?!匪f,慈烏“因其體型甚小,可資識別”(縮印本1242頁“寒鴉”條),,還是不能判定“屋上之烏”是哪一種,。因為從實際情形推論,飛到古人屋上來的“烏”,,不可能盡是慈烏沒有烏鴉,。《烏》文告訴我們:“烏鴉和慈烏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慈烏'嘴之尖端較細’,;烏鴉'嘴大而堅,其端甚粗’,?!卑拙右住逗痛笞鞛酢分С诌@一區(qū)別:“烏者種有二,名同性不同,。嘴小者慈孝,,嘴大者貪庸?!薄拔葑釉谑裁辞闆r下才會有烏,,屋上有烏能說明什么情況?”《烏》文設問而后回答,,“人之屋上之所以會有烏飛來,,那是因為主人富有,烏集于屋是為了啄食主人吃剩的殘骨馀肉”,。然而正如元稹《大嘴烏》所陳述:“其一嘴大者,,攫搏性貪癡。有力強如鶻,,有爪利如錐,。……翱翔富人屋,,棲息屋前枝,。”大嘴烏鴉“啄食主人吃剩的殘骨馀肉”的可能性,,豈不是更大么?再說,,“烏不日黔(染黑)而黑”(《莊子·天運》),,“烏色皆黑……人于黑烏之群,莫能別其黑而非烏者”(《詩經(jīng)·邶風·北風》“莫黑匪烏”孔穎達疏),,這種情況下要分辨清楚哪是烏鴉哪是慈烏,,也是相當困難的。 從稱謂角度考察,“鴉”就是“烏”,?!墩f文》“鴉”作“雅”:“雅,楚烏也,?!刂^之雅?!保ā稙酢肺囊?,謂“雅、鴉二字古通”)根據(jù)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82,,121頁),“烏”“鴉(雅)”是同源字,,均為影母魚部,。《玉篇·鳥部》:“鴉,,烏也,。”《廣韻·麻韻》:“鴉,,烏別名,。”《焦氏易林》卷二《頤》:“鴉鳴庭中,,以戒災兇,。”卷七《渙》作“烏鳴庭中”,?!缎绿茣の逍兄尽罚骸白攒囻{在岐,常有烏數(shù)萬棲殿前諸樹,,岐人謂之神鴉,。”《新唐書·韓全誨傳》作“有鴉數(shù)萬棲殿樹”,。宋周必大《記夢》說:“余少時嘗夢至人家,,其書室為叢竹所蔽,殊不開爽,,堂下皆古柳,,鴉噪不止?!庇谑菈糁凶髟娫疲骸爸穸喾显?,木老只啼烏,。”都是“鴉”“烏”互稱,,顯然“烏”“鴉”同義,,所謂“純黑反哺者謂之烏,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者謂之鴉”的分辨是難以適用的,。 元·羅稚川《寒林群鴉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從用詞狀況考察,與《尚書大傳》同時代的典籍中,,以自然屬性出現(xiàn)的“烏”不乏其例:
不難看出,,上述文獻中的“烏”都不能排除烏鴉,,而烏鴉的可能性大于慈烏,與《尚書大傳》“愛其人者,,兼其屋上之烏”的“烏”毫無二致,。 第四,將“烏”釋為慈烏,,不符合《尚書大傳·大戰(zhàn)》原文語言實際和情感邏輯,。如果照《烏》文所說,“烏被人們視作'善禽’,、'吉鳥’,,視作祥瑞,視作有德者之征……人們愛之敬之惟恐不及”,,那么,,人們無論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情形之下——即使是不愛屋子的主人——見到這種“善禽吉鳥”,,都會“愛之敬之惟恐不及”,。試想,在這種前提之下,,再說“愛其人者,,一定要兼愛其屋上之烏”,,豈不是背離人情人心的廢話?如果照《烏》文所說,,烏“是吉祥,、善良、慈愛的象征,,落在房上,,是房主人的祥瑞”,那么,,《尚書大傳》“愛其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就應當改為“愛其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才有道理,。 誠然,,一般情況之下,烏鴉是不可能引起人類喜愛的,。于是《烏》文質問:“烏鴉俗稱老鴰,,俗語說老鴰最極不吉利,我們愛人,,又兼愛他屋上的烏鴉(老鴰)干什么,?”如此質問,前有來者,。清姚炳《詩識名解》卷一重申《禽經(jīng)》“慈烏反哺,,白脰不祥”,強調“二者災祥異類”:“古語云'愛人者兼愛其屋上之烏’,,惟慈且孝,,故足愛耳。若概以為不祥之物,,思援弓繳之不暇,,而暇愛之乎?”然而,,在《尚書大傳·大戰(zhàn)》和《太公六韜》的語境中,,如此質問則不免幼稚?!渡袝髠鳌ご髴?zhàn)》:“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不愛人者,,及其胥馀,。”(《烏》文引用時遺漏下一句)鄭玄注:“胥馀,,里落之壁,?!?/p> 這兩句是說:喜愛這個人,連帶喜愛他屋上的烏鴉,;不喜愛這個人,,連帶不喜愛他的墻壁、藩籬,。《太公六韜》作:“愛其人者,,愛其屋上烏,;憎其人者,憎其馀胥,?!彼稳肆_愿《爾雅翼》卷十三《烏》引作“愛人者,愛其屋上烏,;憎人者,,憎其儲須”:“蓋儲峙(儲備)以待所須,人之所宜愛也,,而憎人者并憎之,;烏集為不祥,人所憎也,,而愛人者并愛之,,以言憎愛因情而遷有如此者?!彪m有文字和解釋差異,,但“憎愛因情而遷”的解釋十分中肯,正所謂“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明王守仁《象祠記》),,“吾之愛其人也,及其胥,、及其樹,、及其屋烏”(元戴表元《朱尉開伯求葬親費序》)。 前些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味道》反復唱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币彩怯伞澳恪倍啊盁煵菸兜馈??!稙酢肺尼尀椤皭燮淙苏撸欢ㄒ鎼燮湮萆现疄?,使屋之主人永遠吉祥如意”,,則偏離了《尚書大傳》原文的情感邏輯。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06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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