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廣東石排鎮(zhèn)有點熱鬧。

在那兒,，召開了全國第一個殺馬特大會,。

這聚會本來是定在1號的，但當(dāng)?shù)仄f什么也不準(zhǔn),。

推遲了一天的結(jié)果就是,，64一晚的住宿費讓很多殺馬特提前打道回府。

最后，羅福興算了算,，只來了8個人——還不是他叫來的,。

這八個人都不認(rèn)識羅福興,。

“殺馬特教父,？什么屌毛？”

同樣,，這結(jié)果是紀(jì)錄片導(dǎo)演李一凡沒料到的,。

為了這個大會，他專門準(zhǔn)備了1萬塊錢,。

結(jié)果,，全沒用上。

圖源：藍(lán)字計劃

酒店標(biāo)間里,，殺馬特少年擠在鏡子前,，用馬克筆畫著眼線。

大家亂哄哄地瞎侃胡聊,。

看著此情此景,，李一凡估計也有一陣恍惚。

為了這部紀(jì)錄片,，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這兒——

《殺馬特我愛你》

2019.12

>>>工廠

2012年的時候,，李一凡第一次見到殺馬特，激動壞了：

“中國有朋克了,！有嬉皮士了,！”

李一凡好奇殺馬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流行文化”。

于是,，他發(fā)動一切人脈,，想融入殺馬特，看看那幫孩子到底在玩兒什么,。

可努力了4,、5年,，連殺馬特的QQ群，他都進(jìn)不了,。

直到后來,，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叫羅福興的人。

他再細(xì)一打聽,，好家伙,，殺馬特教父。

李一凡立馬趕去了廣州,。

和“教父”見了面,，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聊不下去。

兩個人聊著聊著總會聊到一個地方——工廠,。

于是,，一行人去了石排鎮(zhèn)——殺馬特的聚集地，想看看真實的工廠到底和殺馬特有什么關(guān)系,。

李一凡（左）在鐘點房與羅福興（右）交流

圖源：一席

李一凡借這個機會，加了很多殺馬特的微信,、快手,。

加的人多了，連帶著社交媒體推送也變了,。

越來越多的工廠信息包圍著,、沖擊著李一凡。

他沒料到,，中國社會階層在思想文化上的隔閡居然這么大,。

有了殺馬特們的聯(lián)系方式，李一凡的采訪還是進(jìn)行不下去,。

因為,，約不到人,。

羅福興知道，他們都在工廠,。

后來,，李一凡才明白，工廠是每個殺馬特繞不過的一個心結(jié),。

不懂工廠就不會明白殺馬特——

進(jìn)入工廠時,，殺馬特們大多不過14、5歲,。

年紀(jì)最小的,，才12歲。

有的工廠嫌棄他們年紀(jì)小,，就打發(fā)了,，孩子們沒地方去，就只能撿垃圾,，睡橋洞,。

有的老板索性不管年紀(jì)了，只要等檢查的人來,，把他們藏到箱子里就好了,。

這樣的世界，和他們在哥哥姐姐那兒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廣州是個太大的城市，那些高樓大廈在他們眼里長得都一個樣,，讓人辨不清方向,。

冷云（網(wǎng)名）租好了房子，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好不容易碰到個“好心”指路的女生,。

可聊沒兩句，她便向冷云訴苦,，并借了2000塊,。

走之前留下手機號，表示一定會還,。

五個月過去了,，冷云主動打了電話過去，才知道是個假號,。

一直處在熟人社會的他們,，沒料到?jīng)]由來的欺騙,。

他們以為自己的善良會換來一絲城市的認(rèn)可。

可到頭來只有傷害,。

工廠成了唯一保護(hù)他們的地方,。

可那個地方也不過是個“絞肉機”。

流水線的工作極其枯燥,，一旦慢下來,，就會被領(lǐng)班訓(xùn)，會被同事欺負(fù),。

久而久之,，大家索性就低著頭干自己的活兒，什么也不管,。

“人和人好像不會交流一樣,，偶爾說句話，又害怕被領(lǐng)班罰,，干脆就不說話了,，”羅福興回憶著自己當(dāng)初給微波爐套包裝袋的日子。

可不管怎么干,，手下的活兒好像沒有窮盡,，流水線上的皮帶一直在滾動……

他們沒日沒夜地上班。

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在干活兒。

一天工作12個小時是常態(tài),，時不時,，通宵也有。

有時,，累到站著都會睡著,。

但再困，也不敢松懈,。

因為很有可能打個盹兒的空,，車床上的皮帶就會帶走一根手指,。

這是他們最害怕遇到的情況。

平時連工資都不一定按時發(fā),，賠償,？

想都不敢想。

一次工作中,，鐘馗（網(wǎng)名）不小心把手筋弄斷了,。

找老板，老板不僅不賠,，還不屑地說：“你出去也沒人要你,。”

有人建議去勞動局討公道,。

鐘馗說：“勞動局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們受不了壓榨,，就想換工廠,。

換了一家又一家，到頭來發(fā)現(xiàn),，哪家工廠都在克扣工資,，哪家老板都兇狠不講理。

天下烏鴉一般黑,。

老板們拿著1,、2000的工資壓著他們，走不掉,，逃不了,。

他們每天都不想去上班，可一睜眼,，渾渾噩噩的,，不知道怎么又坐到了工位上。

漸漸,，他們麻木到忘記了一切,，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也不知道了。

不會用銀行卡,，不會坐公交……

“也上了幾年學(xué),，怎么感覺自己跟文盲一樣,？”

大多數(shù)工人都患上了抑郁癥。

他們打開窗,，目及之處全是工廠防跳樓鋪設(shè)的鐵網(wǎng)——死都死不了,。

走了，沒錢,。

留下,，沒命。

工廠的機油味,、車床的轟鳴聲,，永久地嵌進(jìn)了他們的記憶深處。

李一凡提出想去工廠看看,。

可如果和工廠協(xié)商,，拍到的只會是虛假的祥和，以及經(jīng)過調(diào)教的工人,。

眾人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有人出了一個招：

讓工人們自己拍視頻，20塊錢一個的收,。

這主意好是好,，卻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工人相信。

一旁的羅福興說,，只用寫兩句話就成：

“不要押金”+“日賺千元不是夢”

果然,，雪片似的視頻飛來。

李一凡團(tuán)隊收集到了915條視頻,。

每一條視頻里，都是千篇一律的工作,，都是機械的手腳動作,。

每一個瘦小的身體里，都藏著一個蒼老而干癟的靈魂,。

看著他們,，你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他們之后的命運,。

祖祖輩輩，一批一批地在工廠耗盡自己,，最后悄無聲息地死去……

>>>殺馬特

瘦瘦小小的羅福興從小就被欺負(fù),。

告訴老師，老師嫌他學(xué)習(xí)差還事兒多,。

告訴家人,，爸爸不著家，媽媽忙工作,。

小小的他,，經(jīng)常揣著菜刀去上學(xué)。

后來,，和校霸混在了一起,，路上遇見當(dāng)初欺負(fù)自己的人，看著對方低下了頭,。

那一刻,，羅福興明白了，只有成為壞孩子才不會被欺負(fù),。

工廠的日子無聊而壓抑,，再加上外界防不勝防的惡意，讓羅福興想要尋求庇護(hù),。

可沒有圈子接納他,，這讓羅福興萌生了自己搞一個圈子的想法。

一次偶然,，他在網(wǎng)上看到了日本男星石原貴雅的照片：

夸張的發(fā)型,、濃艷的眼妝、烏青的紋身,。

羅福興覺得這太酷了,。

要是打扮成這樣，就沒人再敢欺負(fù)他了。

石原貴雅,，日本視覺系搖滾歌手

圖源：網(wǎng)絡(luò)

羅福興開始模仿石原貴雅,，用發(fā)膠和吹風(fēng)機弄出爆炸的彩色頭發(fā)，在身上紋滿紋身,。

他要為這一套打扮起個名字,。

在網(wǎng)上搜索“時尚”，頁面蹦出了一個英文：“smart”,。

靠著“中譯英”,，他念出了“斯馬特”。

但覺得還不夠霸氣,，于是,，把“斯”換成了“殺”。

就這樣,，殺馬特誕生了,。

圖源：和陌生人說話

羅福興把自己的照片傳播出去，很快吸引了第一批殺馬特,。

大家學(xué)著羅福興的樣子,，把頭發(fā)弄得要多夸張有多夸張。

逐漸地,，爆炸五彩頭,，黑色死亡眼線，兩元店淘來的配飾,，開始呈病毒式地流行,。

線上，他們活躍在QQ空間,、勁舞團(tuán),。

線下，他們?nèi)ソ鹭S溜冰場,、石排公園,。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了一起，找到了久違的發(fā)泄快樂以及表達(dá)自我的方式,。

走在大街上,，他們不害怕，也不閃躲,。

甚至,，他們會扮上最夸張的造型去人最多的旅游景點。

陌生人驚詫的目光,，總會讓他們感到興奮,。

“哪怕罵我兩句也行，最起碼有人在跟我說話,?！?/span>

沒有工廠的枯燥，沒有城市的排擠,，一群人抱團(tuán)取暖,，培養(yǎng)出了家族感。

為了守護(hù)好自己的小天地,，他們嚴(yán)卡進(jìn)群標(biāo)準(zhǔn),，讓專人審核。

發(fā)型不夠格,，pass,。

沒用火星文，pass,。

群內(nèi)實行嚴(yán)格管理,，從上到下分總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始人,、族長,、副創(chuàng)，總指揮……

殺馬特的家族群越來越壯大,。

羅福興說,，巔峰時期，他手下管理20多個QQ群,，是上20萬殺馬特的“精神領(lǐng)袖”,。

飄飄然的羅福興給自己冠上了“教父”的名頭。

不過，對于這個稱號,，很多殺馬特元老根本不認(rèn),。

圖源：夢與路

殺馬特下面還有不少家族。

雖是同根,，但聯(lián)系并不緊密,，時不時也會掐架。

不過,，各家族之間定了個鐵律,，怎么打都行，但不能弄對方的頭發(fā),。

頭發(fā)是他們的命,。

“只要留這個發(fā)型，你讓我去倒泔水桶我都愿意,，你給我再高的工資,，把頭發(fā)剪掉，我也不去,?！?/span>

這到底是句賭氣的話。

沒有人會用高價誘惑他們剪掉頭發(fā),。

只不過一語成讖,，隨之而來的“反殺”讓他們不得不剪去頭發(fā)。

>>>消失

2008年后,，“小升規(guī)”讓很多小型企業(yè)升級規(guī)模,。

企業(yè)開始加強管理，奇怪的發(fā)型,、配飾全部不再被允許,。

頭發(fā)和工作，只能二選一,。

殺馬特們選擇了前者,。

但沒工作，就意味著沒錢,。

像乞丐一樣的生活,，讓一些殺馬特妥協(xié)了,。

這事情對殺馬特群體沖擊不小。

但緊接著,，他們開始經(jīng)歷最兇狠的一次“文化清洗”,。

這個行動在2013年達(dá)到了頂峰。

先是黑客突破審核,，發(fā)起無休止地臟話攻擊。

再然后,，現(xiàn)實社會里,，只要在街上遇見殺馬特，就會有人不分清紅皂白上去毆打,。

李學(xué)松（音譯）還記得,，一次出去吃放。

落座沒多久,，鄰桌的人就過來找事,。

混亂中，他們把自己一個朋友的頭發(fā)用打火機給點了,。

那時關(guān)于毆打殺馬特的社會新聞下,，沒有對傷者的憐憫，全是一片對暴力的叫好,。

線上辱罵,，線下被打。

殺馬特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劫難,。

他們被整個社會認(rèn)定為最骯臟的,、下流的。

沒有能力去反抗的殺馬特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慢慢地,，數(shù)十個QQ群在那一年解散消失。

貼吧里,，有人叫囂辱罵

“恐懼已經(jīng)嵌入了殺馬特的基因,，”李一凡不無痛心地說,。

當(dāng)初，李一凡團(tuán)隊聯(lián)系上了采訪一個殺馬特,。

可到了之后,，那人說什么也不露面。

一問,，才知道,，他害怕李一凡一行人是“同城代打”。

接觸越多的殺馬特少年,，越讓李一凡察覺到自己的好笑,。

他本來以為一幫年輕人是通過糟踐自己來對抗這個時代、對抗這個社會的,。

可,，哪有什么對抗。

這幫孩子只是想用虛張聲勢的“壞”來懇求主流社會的一次關(guān)注,。

結(jié)果,，沒有絲毫的關(guān)心，只有惡毒的嘲笑,。

他們就像一個討糖吃的孩子,。

可惜只是因為衣衫襤褸，臉上掛著臟兮兮的鼻涕,，就失去了被憐愛的機會,。

本來一開始，李一凡想好了紀(jì)錄片怎么拍,，可這一趟下來,，他有些迷茫了。

“我開始反省,，我們是不是把美限定得太窄了,。”

那些先入為主的偏見和現(xiàn)實中觀察到的悲傷撕扯著李一凡,。

他推翻了一切設(shè)定,。

他決定讓殺馬特們自己講述作為90后農(nóng)民工二代的辛酸故事。

李一凡采訪殺馬特少年們的時候，只有聊到那段瘋狂的日子,，才能在他們臉上看到滿足的笑,。

其他時候，他們的臉上只有冷漠,、枯竭,、無望。

新聞里動不動是幾千萬的片酬,，幾百萬的代言費……

而他們手里攥著的只有幾千塊的存款,。

莫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席卷每個人。

羅福興說,，自己從來不會抬頭看任何一棟高樓,。

因為他知道這些跟他沒關(guān)系。

“不是沒有理想,，有，但大家都不會去談,，沒有工作,，又實現(xiàn)不了，為什么要去談?wù)撍??！?/span>

他們從不觸碰理想。

太奢侈,。

誰談,，誰就要被笑話。

不是沒有過爭取,，羅福興也曾和朋友合伙開了家美發(fā)店,。

可沒兩個月，美發(fā)店就倒閉了,。

走之前,，羅福興在撕破的墻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明明那么努力的想要留在這座城市,，這個地方……”

圖源：藍(lán)字計劃

后來,，羅福興接受過很多采訪,，每次他都會說到一句：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span>

這話讓李一凡十分難過。

這幫孩子從沒做錯什么,，卻給自己安上了滔天的罪,。

其他殺馬特們也學(xué)會用自黑的方式調(diào)侃過去，站在主流媒體的角度去嘲笑過去的自己,。

那些笑里,，你分不清有多少真正的釋然，有多少巴結(jié)的示好,。

當(dāng)年的殺馬特們直言再也不想去工廠了,。

對于那個地方，他們始終無法原諒,。

有些人回了老家,，做農(nóng)民。

間或玩一下視頻號,，想試探性地復(fù)興一下自己的青春,。

可沒玩兒多久，封號了,。

有些人選擇繼續(xù)留在城市,，嘗試做別的生意。

也有人始終繞不過工廠,，只能回到那里,。

只是每次上班前，他們都會把頭洗了,，再去上班,。

邊洗邊說：“上班，平常一點好,?！?/p>

回到工位上，他們繼續(xù)低頭重復(fù)著流水線工作,。

一陣微風(fēng)拂過,，他們干枯的黃發(fā)輕輕擺動了幾下,，最后又悄無聲息地落了下去……

參考資料：

1.《李一凡：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一席,，2020

2.《和陌生人說話》，2017

3.《夢與路——小鎮(zhèn)青年 雙面人生》,，2018

4.《殺馬特最后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藍(lán)字計劃，2020

5.《<我愛殺馬特>：生產(chǎn)夾縫里的人,，博眼球解決孤獨感》,，新京報書評周刊，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