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哲夫

詞選學(xué)是詞學(xué)的重鎮(zhèn)。晚晴民國詞人張爾田為詞人,、詞學(xué)家朱祖謀《彊村遺書》所做序言稱：萬樹《詞律》出而后倚聲者人知守律，是為一盛;戈載《詞林正韻》出而后倚聲者人知審音,，是為二盛;張惠言《詞選》出,，而后倚聲者人知尊體,，是為三盛；朱祖謀《彊村叢書》出,，而后校讎乃有專家，是為四盛,。詞選的意義，在今人看來固然有普及經(jīng)典和節(jié)省時間的作用,，但在詞家看來,，選政之重大更在于“抉擇其至精,，為來學(xué)周行之示也”（況周頤為朱祖謀《宋詞三百首》所作序）。好的選本,，可以為有意學(xué)詞的素心人指出學(xué)詞的康莊大道。

當然,，萬物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不同的詞人,，因其所私淑之流派,，宗奉的風格不同,。對詞的取舍去就也有所差異。詞學(xué)作為一種小眾的“為己之學(xué)”,，操選政者自身的個體差異也更為突出。龍榆生先生《選詞標準論》一文指出：“選詞之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傳人,，三曰開宗,，四曰尊體；前二者依他,，后二者為我?！背吮阌诹鱾鞯囊饬x,，選政之學(xué)更著重于推崇心儀之風格,，開啟宗尚之風氣。操選政者,， 便很難在“為我”與“依他”“為人”之間做到雙美,。通行于世的彊村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便是這樣一部“主觀為己，客觀為人”之作,。彊村先生早年宗奉南宋吳文英《夢窗詞》密麗險澀之風，重詞之體格神志,，而不重詞之氣韻生動，彊村詞作亦有意法乳夢窗,，故在《宋詞三百首》（實有283首）中，吳文英詞占25首,，居數(shù)量之冠,，周邦彥22首次之。夢窗之晦澀,、清真之渾化,，皆不易于初學(xué)者入門。而于東坡之雄奇俊逸,，秦觀之深婉清麗則有所抑黜,，蘇軾僅10首，秦觀僅7首,，且不錄《念奴嬌·赤壁懷古》,、《踏莎行·霧失樓臺》一類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之作。此畸輕畸重之失,，一是由于門戶之蔽,，二是“為己”趣味壓倒“度人”心愿,。而彊村先生晚年亦認識到對夢窗尊崇太過,，流弊不小，于是改學(xué)東坡,，以東坡之疏宕濟夢窗之質(zhì)實,。其學(xué)生夏承燾先生有詩贊云：“論定彊村勝覺翁（按：夢窗號覺翁），晚年坡老識深衷,?！?/p>

夏承燾（1900——1989），字瞿禪,，齋號月輪樓、天風閣,。二十世紀著名詞人、詞學(xué)家,。畢業(yè)于溫州師范學(xué)院,。早年曾問學(xué)于彊村先生朱祖謀,。任教于之江大學(xué)、東吳大學(xué)。詞風雄健曠逸,，疏宕而有奇氣,，實可接武東坡，如“一雁不飛鐘未動,只有灘聲,?！保ā独颂陨场み^七里瀧》）、“彌天一老閑無事,，坐替雷峰管夕陽?！保ā耳p鴣天》）而又不乏家國興亡之沉郁蒼涼,，堪為詞史,，如“換了尊前箏笛耳，聽北風鼓角從天下,。香影拍，忍重打,?！保ā顿R新郎》）“一片斜陽，誰教哀角又吹破,。 ”（《臺城路》）瞿禪先生詞學(xué)尤精于詞人譜牒之學(xué)及詞韻聲韻之學(xué),，著有《唐宋詞人年譜》、《姜白石詞編年箋?！返仍~學(xué)著作,，并對《白石道人歌曲》做了整理和破譯。胡喬木與瞿禪先生信中稱瞿禪先生為“一代詞宗”,，詞學(xué)家施議對先生將瞿禪先生與唐圭璋,、龍榆生、詹安泰并稱為“民國四大詞人”,。

夏承燾先生選《宋詞三百首》,，可視作對乃師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的一個隱微的學(xué)術(shù)對話。如前所述,，朱選《宋詞三百首》因門戶及為己之故,，有不易初學(xué)及畸輕畸重之蔽。而夏承燾先生選《宋詞三百首》則無此弊端,。以選作中的重要詞人選詞數(shù)量而論，蘇軾12首,、秦觀8首,、周邦彥8首、李清照7首,、辛棄疾12首、姜夔10首,，大致比較平均,，能夠反映各個作家的特點和宋詞的整體面目,，易于讓初學(xué)者把握,。而對于乃師素所推重而瞿禪先生頗有微詞的吳文英（《天風閣學(xué)詞日記》：“夢窗素所不喜”；《讀張炎<詞源>》：“他有些作品,，讀了數(shù)遍，還體會不出是說些什么”,。）選作中也以持平之心選其9首。申其緣故,，固有詞人中正平和之公心，也因為此選本本是一部立足普及的讀物,。1979年,，夏承燾先生《髯瞿論詞絕句》出版,，廣受好評,。中華書局遂邀先生新編《宋詞三百首》,。此時正當十年內(nèi)亂剛剛結(jié)束,，國家民族處于百廢待興之際，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歷了巨大沖擊而亟需重建,，此時所需的不是踵事增華的“為來學(xué)周行之示”，而是雪中送炭的文化普及,。龍榆生先生說“（選詞）往往因時代風氣之不同，各異其趣,。”如果說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產(chǎn)生于詞學(xué)已為顯學(xué),，填詞已成風尚詞且壇皆祖夢窗的晚清，其選本之潛在讀者,，乃是致力于倚聲填詞的文士，那么夏承燾選《宋詞三百首》則是為了在文化斷層和重建的時代,，讓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知識青年了解傳統(tǒng)，親近經(jīng)典,，尚友古人。也由于走出了象牙寶塔,，擺脫了詞壇積習(xí),，所以夏承燾選本不僅僅是從詞學(xué)的視角,，更是從一種文化和歷史的視角，去呈現(xiàn)宋詞的經(jīng)典意蘊,。

也正是由于站在更高的文化歷史視角，夏承燾先生對“民族詞人”的作品情有獨鐘,。這固然也有藝術(shù)的考慮,，如繆鉞先生所言“惟民族詞人之作,，沉郁悲涼,，獨超眾類,，謂南宋詞之精華多在此類作品，亦無不可,。”但更多的乃是時代精神使然,。然而此“時代精神”固然有新中國對民族精神的弘揚和愛國主義的提倡的因素，更和整個20世紀的民族氛圍息息相關(guān),?？谷諔?zhàn)爭中,，夏承燾先生和其他學(xué)人一樣,，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杭州淪陷后,，夏承燾先生辟地上海之際，曾發(fā)愿選一部能鼓舞民族精神的《宋詞系》,，“頃者辟地滬瀆,，寇氛益惡,，懼國亡之無日，爰取宋人詞之足鼓舞人心,、砥礪節(jié)概者，以授從游諸子,。并取《詩大序》‘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名之曰《宋詞系》?！倍某袪c先生《宋詞三百首》，也延續(xù)了《宋詞系》里對民族精神和民族詞人的推崇,。夏選《宋詞三百首》,，除了已經(jīng)典化了的辛棄疾,、張元干、張孝祥等民族詞人經(jīng)典之作之外,，還選了許多宋元之際愛國詞人黍離之悲、西山之慟的作品,。文天祥《酹江月·驛中言別友人》、汪元量《水龍吟·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等作,，為朱選《宋詞三百首》不載,。黃機《滿江紅》、陳人杰《沁園春·丁酉歲感事》《沁園春·次韻林南金賦愁》在選本中較為罕見,，然詞作沉郁頓挫,、真氣盤旋,、酷似稼軒，可見瞿禪先生之只眼與匠心,。而此后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以及瞿禪先生之學(xué)生周篤文先生的《宋百家詞選》均選陳人杰《沁園春·丁酉歲感事》一詞，或由瞿禪先生導(dǎo)夫先路,。而全書以宋宮昭儀王清蕙寫亡國之悲的《滿江紅·自述》壓卷，和選作中宋徽宗趙佶那首書寫宮廷生活《南歌子》形成鮮明對比,。“聲音之道,，與政通也,。”（《禮記·樂記》）可以說,，一部宋詞史便是一部宋代史,。清代詞學(xué)家周濟所言“詞亦有史”,，良有以矣,。由此也可窺見瞿禪先生“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的旨趣。

有趣的是,，夏承燾先生早年曾撰《岳飛<滿江紅>詞考辨》一文，認為著名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并非岳飛所作,，文中指出“賀蘭山闕”與岳飛直搗黃龍府方向不同，黃龍府在今吉林省境內(nèi),，賀蘭山卻在河套之西，南宋時屬西夏,，恐不能指代金國。然夏先生在《宋詞三百首》中卻選了此詞并歸于岳飛名下，揣其深意,，或是因為一是夏先生之說只是一家之言，尚無定論,，公論仍需尊重，由此可見先生胸次,；二是價值真實超越了歷史真實，此詞無論何人所作,，體現(xiàn)有宋一代御侮衛(wèi)國的民族精神是無疑的。如趙汀陽先生所說：“也許言傳的事實并不完全符合往事真相,，甚至有較大出入，但那些故事的‘言傳’是個事實,，而且在歷史中起到了塑造文化和心理的作用,，承載著歷史的意義和價值,?！惫蚀嗽~是否歸于岳飛名下,，這只是歷史細節(jié)問題,，而民族精神才是主流和內(nèi)核,，學(xué)詞者切不可小學(xué)大遺。

為本書注釋和賞析的吳無聞女士,、周篤文先生、徐晉如先生均是詩詞大家,。吳無聞女士是夏承燾先生的遺孀，幫助夏承燾先生校注多部著作,，詞作亦深婉韶秀。如悼念先生之《賀新涼·戊辰五月十二日奉安先夫子夏承燾靈骨于千島湖山墓地》“平生興在林泉處,。記流連、西湖北雁,，竹筇麻屨。喚取桐君與嚴叟,，還有南鄰神姥。共商酌,、詩詞雋句。我有離愁如絮亂,，任天風,、吹夢成煙霧,。鵑語咽,，四山暮,?！币越」P寫哀情,，殷殷感人,。周篤文先生是夏承燾先生的高足,，曾參與創(chuàng)建中華詩詞學(xué)會并任副會長,，詞宗豪放派，雄健俊朗,。著名詩人蔡厚示先生評其詩詞“不拘一格,，異彩紛呈”。徐晉如先生是當代著名詩人,，有詞集《紅桑照海詞》,，詞學(xué)家彭玉平先生評價道：“晉如為詞寄意五代北宋,。雖雅章短韻,。而饒有生命之丹采,?！庇捎谫p析者均是作詞的行家里手,，故對所選詞作均能從詞心詞筆的角度抉微,。比如對晏殊《鵲踏枝》“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的賞析：“‘欲寄’二句,，意轉(zhuǎn)蕭疏。于此可見,，大晏的生命是恬淡的而非熱烈的，是婉曲的而非勁直的,。”對秦觀《鵲橋仙》的賞析“前面用‘忍顧’一句跌宕,，更增加了后語反趯的力度，尤能見出筆法,?！庇秩缃纭栋迪恪贰妒栌啊罚骸啊栋迪恪贰妒栌啊范~，自來說詞者,，多以為是有寄托之作，實則二詞古譜見在,，今依楊蔭瀏先生譯譜,，再三詠唱，只覺曲中一片和婉之氣,，殊無寄托詞該有的沉郁悲涼之感,?！辟p析者能從詞筆、詞心乃至詞譜的角度進行鑒賞,，從而免于空疏皮相的翻譯式解讀。

選詞和賞析,，都是對詞作的二度創(chuàng)作,。而二度創(chuàng)作關(guān)系到人們對作品的接受、理解和傳播,。中華文化的一大魅力，就在于歷史長河中薪火相傳的厚重,。夏承燾選《宋詞三百首》體現(xiàn)了幾代詞學(xué)人的心血心力,，既是一部雅俗共賞的普及讀物，也是詞學(xué)特別是詞選學(xué)的一部重要文獻,。在詩詞在媒體和民間走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全面復(fù)興的今天，此書可謂恰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