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日報客戶端記者張冬云

洛陽伊川范仲淹墓園（簡稱范園）內(nèi),，有一尊范仲淹塑像。范公著官服,，目光慈祥,，須髯飄拂，一手執(zhí)卷,，一手背于身后,，臉上微帶笑意。

這,，不太像我心目中的范公,，他不會這般悠閑自得、清貴安逸,。

全國有多座范仲淹塑像,。泰州的青銅寫意塑像，范公素袍寬袖,，蹙眉冷面,，翻飛的衣袂間深藏憂戚,，斧鑿刀刻的面龐清癯嚴峻。這,，更接近于我的想象,。

范仲淹兩歲失怙，少年求學(xué),，冷粥維生,，刻苦到極點。他生命的底色悲涼沉重,，他內(nèi)心有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他一生崇尚與民共樂。這樣的人,，注定了人生不是輕逸享受,，而是竭力奉獻。

1052年,，64歲的范仲淹舊疾纏身,，自覺大限將至，向宋仁宗呈《遺表》,，說的仍是邦國興衰,。至于身后事，他只字未提,。

他逝后,，聲名日隆。宋代大儒朱熹稱他“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明代名臣況鐘“仰止范文正,，宋朝第一人”。詩人馮夢禎有一段話有代表性：“公之一言一行,，遺風(fēng)余烈,，無論士大夫爭為傳述，即婦人女子具能言之,?！?/p>

范仲淹的經(jīng)典形象，是如何生成,？他為何超越時代被后世一直尊崇,？

論官位，他長期任職于地方州府,，做過短時間副宰相,，官位不顯赫,。論文學(xué)成就,，歐陽修,、梅圣俞、蘇舜欽等都是一時瑜亮,，歐陽修比他還耀眼,。論哲學(xué)成就，“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fù),、石介作為理學(xué)先驅(qū)影響更大?！氨彼挝遄印敝械闹芏仡U,、邵雍、張載已開始構(gòu)建其宏大的哲學(xué)體系,。論軍事成就,，范仲淹未有重大勝利，只是避開西夏鋒芒,、止住宋軍敗勢,。概言之，他在各門類具體成就并非極其突出,，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后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李昌舒教授分析，范仲淹個人形象的生成及其經(jīng)典化,，主要有四個原因：在政治,、軍事、教育,、思想等各個方面,，他均有杰出成就；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與他具有同樣出身的士人出于掌握話語權(quán)的需要,，將其權(quán)威加以經(jīng)典化；在他去世后,，當時各方面領(lǐng)袖,，描述、塑造其形象,，進而造就了一個影響大且范圍廣的話語場域,；士人將其經(jīng)典化，而統(tǒng)治者和普通百姓在認識到他的重要性之后,，也進一步推波助瀾,，從而強化了他的經(jīng)典地位。

范仲淹墓周中強攝

◎長眠母親身邊

范園位于伊川縣彭婆鎮(zhèn)許營村頭,，墓園坐北朝南,，北依萬安山，南臨曲河水,，山重水復(fù),，氣聚風(fēng)藏。2006年,，它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墓園內(nèi)古柏林立，總面積35畝左右,。

古人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唐代,，北邙山葬滿了達官貴人,，“幾無臥牛之地”，“洛陽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與北邙相距不遠的伊川萬安山下，成了達官貴人新的長眠地,，姚崇,、張說、裴度,、范仲淹等唐宋名臣十幾人（及其家族）都葬在萬安山一帶,。

進范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塑像,，這是2002年范仲淹后人所捐建,。從塑像向北走，過景賢橋,，是一道山門,。歇山式建筑，飛檐挑角,。山門北行20米,，是建于清順治年間的石坊，為四柱三門式,。石坊再向北20米,，是范公祠堂，它坐北朝南,，占地430多平方米,。

石坊和祠堂間，是短短的神道，兩側(cè)排列著石翁仲,、石獅,、石羊各一對。這些北宋石刻,，頗有價值,。

祠堂歷代有興廢?，F(xiàn)存祠堂,，也是2002年由范仲淹后人復(fù)修。祠堂三楹,，雕梁畫棟,，內(nèi)塑范文正公衣冠金身坐像。

祠堂西北9米處,，是范仲淹墓,。冢高4.5米，周長30米,。墓前石碑上刻“宋參知政事范文正公墓”,。碑立于清雍正五年（1727年），為翰林院檢討,、河南府知府張漢所立,。

剛過清明，范公墓新添黃土潮潤,，墓前堆放著花籃,。

范仲淹墓東北40米處，是他的長子范純佑的墓,，墓碑亦為張漢所立,，上書“宋范文正公長子監(jiān)簿公墓”。

范純佑墓東南,，是范仲淹母親的墓,，墓冢、墓碑大小與范純佑墓相同,。墓碑上刻“宋范文正公母秦國太夫人墓”,。

78歲的范成實，是范仲淹第29代孫,，從1994年就給老祖宗守墓了,。他說，范仲淹生前沒時間照顧母親,，范純佑辭官照顧奶奶,，母親過世前交代范仲淹，“我在陽間沒抱過孫子，到陰間要背著孫子,，讓孫子離我近些,，葬我上邊。你老了,，葬我下邊”,。這種墓葬排列，叫“扯兒背孫”,。

◎葬在他鄉(xiāng)伊川

范仲淹墓北側(cè)四五百米處,，是范仲淹次子純?nèi)省⑷蛹兌Y,、四子純粹墓,。

范純?nèi)誓梗Ｇ笆峡獭八呜┫嘀倚豆埂?。此碑立于明成化十二年?476年）九月,。范純?nèi)誓购竺妫謩e為范仲淹三子純禮,、四子純粹的墓,。

這三個兒子，為啥要葬得離父親這么遠呢,？“范純?nèi)使僮龅皆紫?，父親做到副宰相。范純?nèi)誓惯x在父親墓北側(cè)四五百米遠,，意在給父親留足拜謁空間,。也避免了后人議論，說父親官做得不如兒子大,?！彼钨澅笳f。他是洛陽范仲淹研究會秘書長,、伊川縣文化研究院院長,。

范園極安靜。范成實說,，平時壓根兒沒人,，周末會有幾個人。

在范園盤桓大半天,，只碰到了一個中年婦女,，她在祠堂內(nèi)向范公像鞠躬，還往募捐箱里塞了一塊錢,。問她了解范仲淹嗎,？“不知道不知道,，你要去問看門的?！?/p>

范仲淹祖籍蘇州吳縣,，他為何葬在伊川？

宋贊斌說,，關(guān)于范仲淹葬在伊川,，學(xué)界有不少說法，有皇帝賜地說,、皇帝結(jié)緣說等,。而他多年研究認為，萬安山一帶是風(fēng)水寶地,，隋唐多位名人葬于此,。此地離北宋京城開封三百余里,。這些都是范仲淹擇此地歸葬的理由,。范仲淹兩歲喪父，母親改嫁,，他將母親和生父或繼父葬一起,，都不合適，只有另起新塋,。他事母極孝,，隨母長眠也是他的心愿。他與姚崇身世一樣,，都是早年喪父,、母親改嫁，兩人都是政績赫赫,。姚崇把母親葬在萬安山,，自己隨母長眠。范仲淹崇仰姚崇,，也比照姚崇辦理,。

從范園向東走200米左右，就到了姚崇墓園,。

這是一處中式四合院,，一對老夫妻守著。院落內(nèi),，有姚崇祠堂,，祠堂后是姚崇墓，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守墓的老夫妻,，是范仲淹后人，兩人養(yǎng)了兩條狗一只貓，種了一院子菜,。芫荽沒人吃,，開了一片細碎小白花。姚園內(nèi)還有櫻桃樹,，結(jié)滿黃紅色櫻桃,。姚崇歷任武則天、睿宗,、玄宗三朝宰相,，極有影響。范仲淹因敬仰他歸葬伊川,，現(xiàn)在是范家后人為他守墓,，范姚兩人也是奇妙的緣分了。

據(jù)稱,，明代,，從吳縣范氏族人中，通過抓鬮挑人來伊川守墓,，范昌期抓到鬮,，就來了，他落戶在范園附近許營村,。這個村子現(xiàn)在有3600多口人,，范姓占三分之二，都是范昌期后人,。

80歲的退休干部范章,，是范仲淹第28代孫，他對范仲淹研究有心得,。他清晰記得自己5歲時就隨族人參加祭祀活動,，他回憶：“祭祀過去是一年兩次，殺一頭豬宰一只羊,，祭祀后將肉分下去,，每家還會分幾片麻葉幾個蒸饃。祭祀時,，族人要到祠堂里排兩行坐著,，聽族長講范氏家規(guī)，范家人只能辦好事不許辦壞事,，辦了壞事,，就不能參加祭祀。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這么多年,，范氏祭祀始終未停過?！?/p>

范章還記得自己長大后看守墓地的場景,。他說，范園原來沒圍墻,，怕人偷墓地的柏樹,，范家成年男人要輪流看守。1958年冬天下大雪,，園子里沒房子,，打口窯，他和幾個男人輪流出去轉(zhuǎn)圈巡視,，累了就在窯里披著被子歇歇,。“受罪也沒人抱怨,?！?/p>

范仲淹墓前神道碑碑文

◎憂樂天下思想

提到范仲淹,，繞不開他的《岳陽樓記》,。南宋文學(xué)家,、抗元英雄謝枋得在他編輯評點的《文章軌范》卷六中,，將其列為壓卷之作，通篇圈點無批注,，以示至文無言之美,。清代學(xué)者蔡鑄贊：“見地高絕，洵非常人所及,?！?/p>

北大教授張劍撰文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其思想高度、情感力度,，橫絕古今,，感人至深。千百年來,，唯有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橫渠四句,，與之相仿佛,。張劍贊嘆：“這種思想與情感上絕對的、決然的氣勢,，迷漫八荒,，充塞宇宙，足以彌合或超越所有的斷裂與縫隙,?！?/p>

范仲淹既有橫絕古今的思想高度，又有多情,、豐滿的人格特征,，絕非干癟、抽象的道義符號,。

他重視世俗生活的建設(shè),，自奉甚薄，但能在蘇州購買良田千畝,，創(chuàng)設(shè)義莊,，贍養(yǎng)龐大族人，除了自幼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xí)慣,，理財亦屬有方,。他58歲生下兒子范純粹，對于情愛之事,，到晚年也不排斥,。

他的詞傳世只有5首，但情感十分豐富,，既有絕域窮塞,、將軍征夫的“濁酒一杯”，又有略帶頹廢的“爭如共,、劉伶一醉”,。既有“明月樓高”的游子鄉(xiāng)愁，又有“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的愛情相思,。

1957年8月，毛澤東寫信給家人,，談讀范仲淹的兩首詞《蘇幕遮·碧云天》《漁家傲·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的感受,，“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yōu)美,，使人不厭讀?！彼终f,，“睡不著,，哼范詞”,。

范仲淹的偉大之處正在這里,，他與常人一樣具有七情六欲，卻能由己推人,，再及于天下萬物,，實踐著傳統(tǒng)儒家出處品格的同時,，又在思想和情感上實現(xiàn)了超越。他為宋代士人樹立了新的精神氣質(zhì)和道德風(fēng)貌,，為后世開辟了一塊充滿感召力量的精神高地,。

伊川歷史悠久，歷史上與它結(jié)緣的名人,，如峰巒疊嶂,，范仲淹當是其中高峰。他路過,，留下,，成為伊川永遠的光榮。范公曾言君子不獨樂,，應(yīng)后天下之樂而樂,，值當今盛世，范公或終能悄然而樂,，與民同樂了,。

◎引領(lǐng)變革之風(fēng)

元初文宗元好問評價范仲淹：“文正范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備數(shù)器。在朝廷,，則孔子之所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概不一二見,，非但為一代宗臣而已,。”

范仲淹有杰出政治才能,。他主政江浙時遇到大災(zāi)荒,，他組織了多種劃船比賽，舉行盛大儀式,，自己天天乘船看比賽,。還動員各寺院住持修寺廟,，動員大戶開修糧倉、房屋,。他的舉措,，正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xué)的“拉動內(nèi)需”，他要廣開財源,，增加就業(yè),，解決災(zāi)民謀生問題，切實減輕政府負擔,。

范仲淹政治生涯留下的最大財富,，當是“慶歷新政”。他以敏銳的洞察力揭示北宋中期“太平”表象后的深刻危機,，以“窮則變,，變則通”為思想武器，急切呼吁改革,，引領(lǐng)和推動政治和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變革之風(fēng),。

1036年，范仲淹向朝廷進獻政論四篇,，“四論”譏刺時政,，充滿戰(zhàn)斗精神，力掃腐朽氣息,，引起朝野巨大反響,，為日后慶歷新政的實施，打下了思想基礎(chǔ),。

慶歷三年（1043年）三月,，呂夷簡罷相，守舊勢力遭打擊,。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新派人物紛紛進用,。政治風(fēng)氣的大變，為慶歷新政推行掃除了障礙,。七月,，宋仁宗責成范仲淹等人有所更張以“興致太平”。范仲淹奏進新政的改革方案《答手詔條陳十事疏》,。北宋中期改革與變法由此展開,。

四川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劉復(fù)生撰文稱：“慶歷興學(xué)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重要意義，它改變了數(shù)百年來地方官學(xué)不振甚至缺失的狀況,，新政雖短暫,，但興學(xué)之令未取消，地方興學(xué)仍然在各地次第推進,。此后神宗,、徽宗都有興學(xué)之舉,，宋代的學(xué)校教育發(fā)展至于鼎盛?！?/p>

范仲淹還倡導(dǎo)學(xué)風(fēng)改變,，其標志是古文運動的興起。范仲淹提攜和表彰的孫復(fù),、石介等人,，都是推動古文運動復(fù)興的戰(zhàn)將。

北宋中期,，一批批新儒相因而起,，蔚為大觀，影響所及,，包括經(jīng)學(xué),、文學(xué)、史學(xué),、哲學(xué)以及政治,、教育、科舉等各個領(lǐng)域,。杰出的歷史學(xué)家蒙文通說：“及至仁宗慶歷以后,，新學(xué)才走向勃然興盛的坦途，于是無論朝野,，都是新學(xué)的天下了,。”時代風(fēng)尚在慶歷時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

劉復(fù)生評價：“范仲淹是北宋中期推動變革之風(fēng)的引領(lǐng)者和倡導(dǎo)者,，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勇于革新的主流精神，得到后世高度評價,。他在倡導(dǎo)改革的活動中,，是把社會包括政治和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當作整體來看待的，表現(xiàn)出宏大的氣魄,?！?/p>

蘇軾一生三度遭貶，致力于改革與新政的范仲淹一生也三次遭貶,。第一次，僚友稱贊：“此行極光,?！钡诙危庞延终f：“此行愈光,?！钡谌?，送行的朋友說：“此行尤光?！狈吨傺凸笮Γ骸爸傺颓昂笕庖?。”世俗眼光中的“滑鐵盧”,，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范仲淹的書齋名叫歲寒堂，取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寫道：“因命其西齋曰歲寒堂,，松曰君子樹,，樹之側(cè)有閣焉，曰松風(fēng)閣,?！?/p>

幾句話里，有歷盡滄桑的百年故廬,，有枝繁葉茂的數(shù)棵松樹,，有認祖歸宗的中年游子，也有期于千年的君子之風(fēng),，感慨萬千又一派淡然,。

鏈接：《范仲淹神道碑》，又稱褒賢碑,，歐陽修撰文,，碑額由宋仁宗親篆“褒賢之碑”四字。碑文由王洙書丹,，碑文隸書30行,，滿行72字，尚存1511字,，歐陽修評價他寫的這通碑文：“峭勁,，多帶篆體，真出唐人隸書之上,?！北彼我院箅`書碑文很少，王洙的隸書書法藝術(shù)作品,，除此之外,，更難尋覓，彌足珍貴。這通碑,，為研究北宋的歷史文化以及書法發(fā)展史,，提供了難得的實物資料。

繪圖王偉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