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秋昌

盡管我們不能給文學(xué)下一個都能認可的定義,，盡管作家各有各的不同，好作品各有各的獨特之處,，但仍然可以從“不同”中找到“同”；從變化中尋找到某些不變的東西,。正是這些“同”與“不變”的東西,，才是文學(xué)最本質(zhì)、最穩(wěn)定的屬性,?？疾煲幌聝?yōu)秀的作品，它們大都具有這樣一些穩(wěn)定不變的特征：

首先是獨特性,。

這些作品所描寫的，都是作家對生活的獨特發(fā)現(xiàn),，是以前的作品不曾寫過的,，因此是新穎獨特的。如魯迅的《狂人日記》第一次通過狂人的幻覺,，指出了中國歷史“吃人”的一面，《阿Q正傳》第一次揭示出人類的弱點——精神勝利法,；卡夫卡的《變形記》人變甲殼蟲的故事,，第一次揭示出上世紀(jì)20年代出現(xiàn)的“異化”現(xiàn)象,。雖然《變形記》中沒有“異化”這個詞語，但人們從他描寫的形象中,，體味并指出當(dāng)時西方社會存在的“異化”現(xiàn)象，于是這個詞匯不脛而走,，流傳至今,。這說明,，異化現(xiàn)象過去有，現(xiàn)在也仍然存在,。

其次是作品具有相當(dāng)?shù)纳疃取?/span>

第一是思想深度。我認為,，作品表現(xiàn)的思想,，不是既有的概念和道理,，而是作家對生活體驗的理性概括，它可以用一個相應(yīng)的概念表達,，但在作品中,，則應(yīng)該是具象的抽象,。第二,，生活的深度和廣度。生活無處不在,，所以人人都有生活,。但生活是有深淺之分的,。就像大海，有海岸,，有海灘,，有淺水區(qū),，有深水區(qū)。你要真正認識和體味大海,，僅僅站在岸邊觀望或在海灘上走一走,、游一游，當(dāng)然也有體會,，但所得只能是對大海皮毛的,、膚淺的體會,。生活亦然。若想深刻地觸摸到時代,、民族的特征和精神,，到生活的深水區(qū)進行體驗是十分必要的。誠如《莊子·外物》中所言：“夫揭竿累（累,，細繩）,，趣（同趨）灌瀆（溝渠）,，守鯢鮒（鯽魚）,，其于得大魚難矣”意思是說,，如果舉著小竿繩,，到小溪、溝渠邊,，守來的只能是小魚,，要想得到大魚就難了,。第三是人性的深度（包含著一個民族、時代的重要特征）,。當(dāng)然，中短篇作品不一定三者兼?zhèn)?，但必定具有某個方面的深度,。

再次,，審美表達的完美性、新穎性,、形象性,。

一個作品,，必須要同時具備獨特、深刻和完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才可能成為好作品。思想是作品的靈魂,，是決定作品質(zhì)量的關(guān)鍵,。但是，如果你所表現(xiàn)的思想不是自己感受到和體驗到的思想,，這樣的思想就談不上獨特和深刻；同樣,，如果你有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和新思想,，還需要找到恰當(dāng)?shù)谋憩F(xiàn)形式（并不好找到）,。我們必須明白，思想和表現(xiàn)形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思想一旦脫離了形式,，就會給人概念化的感覺。在作品中,，思想表現(xiàn)為形式,，形式蘊含著思想,。

由此,，我根據(jù)文學(xué)性的高低，把文學(xué)作品分為四個層次或等級：

其一,，情與理不能融為一體的作品,。

這里有兩種情況：一是理念大于形象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來自某種理念,，由此結(jié)構(gòu)故事、設(shè)置人物,。這些作品的立意或許很好,，很有意義，很值得提倡,，但由于在藝術(shù)表達上比較直白,，沒有將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蘊含在具體的形象之中，致使理勝于情,。這些作品也在極力想把人物寫好,，但因為人物的所作所為只是某種單一性格因素的不斷重復(fù)而沒有寫出多種性格因素的相互作用與發(fā)展變化,，實際上寫的品格而不是性格（品格是某種單一的品行,，性格是多種性格因素的互相糾結(jié)），所以人物就成了傳達某種理念的化身,。這樣的作品，也有一定的認識價值,，不過只能給人某種理性認識,，而不能動人心魄。二是情勝于理,。這類作品，所書寫的往往是作者的某種意緒,、某種瞬間的喜怒哀樂,，甚至寫得也很細膩,、真摯,，作品的結(jié)構(gòu)也比較精巧,，但這種情感和意緒由于缺乏思想的內(nèi)涵，所以也顯得膚淺,。

其二,，書寫生活體驗的作品,。

這些作品，作家一般都有比較深厚的生活積累,，有自己的某些體驗和真情實感,，有濃厚的生活氣息,，有鮮活的人物，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有生動逼真的場景,、細節(jié)的描寫和刻畫。但在人物塑造上,，往往缺乏對生活與現(xiàn)實的整體把握而欠應(yīng)有的深刻，或者他們從生活中捕捉和把握到的,，僅僅是一些比較表層的,、次要的東西,，他們能夠如實地描寫出生活“是什么樣子”，卻不能讓讀者體味到“為什么是這個樣子”,，所以不夠深刻,。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話說，叫做不能“說明生活”,。這類作品，生活實感性強,，其中較好的作品,，不僅有一定認識作用,，還能給閱讀者以審美的愉悅感。

其三，書寫人生體驗的作品,。

從哲學(xué)的角度說，中國哲學(xué)是人生哲學(xué),。它包括人性論、人生論和范疇論三部分,。人性論是人生哲學(xué)的理論基石,；人生論是人生哲學(xué)的主體,，其主要流派是儒、釋,、道三家,；范疇論是人生論在各個方面的具體展開,，主要包括：人生真諦、人生理想,、人生目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價值等方面,；它的具體范疇涉及到天與人；人與我,；公與私；義與利,；榮與辱,；苦與樂；志與功,；力與命,；才與性,；理與欲；生與死,，等等,。

應(yīng)該說，進入人生體驗層次的作品，既來自于生活體驗,，又是對生活體驗的超越,。因為文學(xué)是人學(xué)。生活體驗還停留于對物象的感知,，而人生體驗才是對人和人的命運,，對人生真諦,、人生價值的體驗和探究,，從而進入了研究人、表現(xiàn)人的層次,，所以是對生活體驗的超越,。但這類作品，也是有高下之分的,。至少可以分為三種情況：第一類：雖然具有一定的哲理性,，但這種哲理不是作者的首次發(fā)現(xiàn),，是被許多作品多次表現(xiàn)過的,。雖然如此,，但由于作品能把這種哲思具體化和個性化,，就給人帶來一種陌生化的新鮮感,。第二類，作品所表現(xiàn)的某種哲思,，是作者自己的體驗并且是第一次被揭示出來,，又有一定的普遍性，所以這類作品顯得既新穎又比較深刻,。第三類,，作品所表達出的哲思，不僅具有首次性,，并且具有某個時代,、某個民族,、某個歷史時期的普遍性，因此，這類作品既新穎獨特,，也有相當(dāng)?shù)纳疃群秃穸?。這樣的作品，我認為就可以算作文學(xué)精品了,。然而，從生活體驗上升到人生體驗,，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著名作家陳忠實對這一點就有切身的體驗。因為,，就是那些比較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的作品,，能達到這種高度的，數(shù)量也是有限的,。

剛剛過世的史鐵生,，人們之所以那樣懷念他，尊敬他,，就是他寫出了自己的人生體驗,，并能引起讀者的共鳴。2011年第1期的《小說選刊》刊載了他的短篇《命若琴弦》,，其中的人生況味值得玩味。

其四,，進入“形象化哲學(xué)”層次的作品,。

所謂“形象化的哲學(xué)”,，是說這些作品具有哲學(xué)的高度和人類意識乃至進入了天地、宇宙的大境界,，然而這一切都被形象化了,，即是說，作家的哲學(xué)觀念是完全和具體的人物,、事件、細節(jié)融合在一起的,，就像鹽溶解于水一樣,。更為重要的是,，作品所表現(xiàn)的哲學(xué)觀，不是在重復(fù),、演繹某個哲學(xué)家的觀念,，而完全出自作家自己對人與世界的認識和把握，是哲學(xué)化了的感性認識和情感體驗,；作品所表達的人類意識，又是與鮮明的時代性和民族性結(jié)合在一起的,，換句話說,，是具體化了的人類意識。而能夠進入這一層次,，就更不容易了,。偉大作家的作品，未必都能進入這一層次,，但進入這一層次的作家和作品,，必定是偉大的天才作家。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以上就是我對作品等級的粗略劃分和粗略說明。上述的層次是遞進的,。我要說明的是,，每個層次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也都能寫出相對好的或比較好的作品,，正所謂大狗叫，小狗也要叫,。作家要有自我超越意識,，但又要敢于重復(fù)自己（在一段時間內(nèi)，恐怕想不重復(fù)自己都不可能）,，重復(fù)自己是量變,，超越自己是質(zhì)變；沒有量變就沒有質(zhì)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