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7月07日 星期五 文匯報 文匯學人 評《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文/宇文所安
譯/卞東波
艾朗諾否定了將詞作為李清照生平的直接證據(jù)之后,,將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李清照現(xiàn)存其他體裁的作品上,。也許——只是也許——李清照在詞中真正想追求的是一種女性的表達方式,而不是帶著她的“累贅”,,讓詞成為她的傳記,。 李清照留存后世的作品相當有限,可供研究的資料也頗為匱乏,。艾朗諾研究李清照的新書《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可謂迄今為止關(guān)于這位中國古代最著名女作家的最好研究,,也可能是我目力所及最好的研究。 這部專人研究是建立在對研究對象本人作品及其他相關(guān)史料細致分析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些作品可被視為可靠的傳記資料,。正如本書書名的前半部分所告訴我們的,艾朗諾堅持將李清照及其作品不但置于女性創(chuàng)作,,而且是才女創(chuàng)作的語境之中,;他細致地將李清照性別之“累”的性質(zhì)加以歷史化,因為這種性別之累從李清照生活的時代到現(xiàn)在為止,,一直處于變化之中,。艾著篩除了大量無關(guān)痛癢的二手研究,這些研究與其說是歷史研究,,不如說更像圣徒傳記(hagiographical),。就艾著而言,盡管細節(jié)上有時讓人覺得紛繁復雜,,但我們看到,,性別一直是本書討論的核心問題,甚至,,作者還試圖將性別如何成為李清照自己生命中的問題,,與如何成為900年以來主要是李清照的男性崇拜者與評論者的問題,加以區(qū)隔,。 艾著面臨的悖論早已有之,。我們最初對李清照感興趣,就因為她是一位天才詞人,,但她的詞作提供的關(guān)于她本人的信息很少,,或者說并沒有直接的信息。艾朗諾第一次點醒我們,,就其生平而言,,李清照的詞作其實真實的可能性很小,而數(shù)世紀以來,,她的詞集也隨著她的聲譽漸隆而不斷膨脹,。換言之,通常被用作證明“實人”之“證據(jù)”的作品,,可能實際上是某種形象的建構(gòu),,而這些作品就是被用作建構(gòu)這些形象的文獻基礎(chǔ),。然后,艾朗諾仔細分析和歷史化了將李清照詞視為她情感與經(jīng)驗直接表達的解讀傳統(tǒng),,他也聰明地觀察到,,這種解讀方式如何成為她作為女性作家的角色功能之一,甚至超過了男性詞人,。在此語境之下,,中文學界極其乏善可陳的李清照研究無意中提供了不少可笑的時機。正如艾朗諾所展示的,,很多學者構(gòu)造不同的腳本去想象李清照如何與她的丈夫趙明誠離別,,就是為了找到一個間隙,使得她寫的“懷人”詞能夠具有一個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機緣,。中國學者投入巨大的學力和心思為李詞系年,,并對她的詞進行傳記式的語境化,而沒有想過她的詞是否真的可以直接表現(xiàn)她的生活經(jīng)歷——詞與中國古典詩歌是不同的,,就詞而言,,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艾朗諾否定了將詞作為李清照生平的直接證據(jù)之后,,將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到李清照現(xiàn)存其他體裁的作品上,,而這些作品可以提供李氏生平更真實的史料依據(jù)。關(guān)于這一點,,他非常得心應(yīng)手,,他在書中揭示了李清照是如何操控自我表現(xiàn)(self-representations)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復雜的個人與政治情境中(她的詞就是在這種情境中被閱讀和評判的),完全掌控自我表現(xiàn)的女詞人形象取代了被情感左右的女性詞人形象,。我們看到易安生平中兩件重要的事,,即改嫁與離婚,被置于她生活的時代以及后世對寡婦不同態(tài)度的雙重語境中予以觀照,。使用材料去證明已有的結(jié)論,,并不能表現(xiàn)中國學術(shù)最優(yōu)秀的一面。 艾朗諾觀察到的中文學界的問題有時頗令人抓狂,,盡管他對此表現(xiàn)出最大的了解之同情,。中國學者似乎不能接受,,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妻子可以對丈夫愛恨交織,以及在任何妻子對婚姻生活的記錄中,,這種怨恨可以超越或混雜著愛的表達,。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實為文學史上第一個由妻子全面記述婚姻生活的作品,,該文也是她為趙明誠所收集到的金石拓片成書所作的序。作為一篇序,,它超越了“序”這種文類的所有標準,。然而,對中國學者而言,,如果李清照表達任何哀怨,,那么一定與她的丈夫趙明誠納妾有關(guān)(在《金石錄后序》中,某些情境中她明顯有怨忿之情,,但與趙明誠是否納妾無關(guān))?,F(xiàn)在并沒有實質(zhì)性資料能夠證明或否定趙明誠納妾的可能性,但這一點無疑成為了無數(shù)學術(shù)聚訟的理由,。 不過,,盡管艾朗諾批評中國學者將李清照的詞作為其生平資料的觀點,但這部厚達400頁(按:英文版)的書實際上是從倒數(shù)60頁才開始討論李詞的,。討論李清照詞的部分有兩章,,其中一章有一半篇幅討論的是這些詞的可信度的問題。艾朗諾竭其所能將這些詞重新與其歷史上的某個作者聯(lián)系起來,,這些人都是經(jīng)過他精心考證的,。他努力展現(xiàn)李清照的詞何以不同于她前代或同時代詞人的作品,盡管有些地方解讀得非常精妙,,但我們總感覺并不是太能站住腳,,這也是最后幾章稍遜于書中其他部分的所在。 有人頗認為,,李清照作為作家被銘記,,主要是因為她所撰寫的《金石錄后序》。盡管艾朗諾對《詞論》進行了精彩而原創(chuàng)性的解讀,,但這篇簡短的詞學文獻卻沒有得到其應(yīng)得的重視,。原因在于,我們知道李清照主要是因為她的詞人之名,,因此,,當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確信知曉這位詞人歷史上的一切時,我們卻無法將其生平與她的詞聯(lián)系起來,。 從宋代至今,,中國主流的解釋傳統(tǒng)一直將每一個文本納入到知人論世的機制之中,進而導致了傳記式解讀的發(fā)展,,并在王朝歷史的興衰起伏中探索文本的背景,。俗語稱這種方法是所謂“文史不分家”。以此來對照李清照論詞的名言“詞別是一家”并不完全合適,,這個短語自身有其豐富的歷史內(nèi)涵,,不過我將其翻譯為“song lyric is a different family”,,而艾朗諾的翻譯更地道——“this form of writing is a field unto itself?!蔽覀冎辽僖в羞@種可能性,,即李清照希望詞屬于另一個世界,它可以抵制常見于經(jīng)典文體中的歷史化傾向,。盡管蘇軾將個人生平投射到詞體之中,,正如他執(zhí)著于在文學中記錄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但還有另一群詞人——如晏幾道,、賀鑄或周邦彥——總體上在詞中隱匿了他們生平中的行跡,,而且他們的傳記也極為模糊。后世的學者與讀者基于主流的歷史化的解讀方法,,也希望從他們的文本中重新發(fā)現(xiàn)什么,,但這不過是捕風捉影。 艾朗諾在書中呈現(xiàn)了一種與中國學者不同的歷史化的研究方法,,并將此發(fā)揮到極致,,他對我們所知和未知的都持一種嚴謹?shù)恼\實態(tài)度。不過,,我們一旦步入詞學研究領(lǐng)域,,就像進入了一間用紙牌搭起屋子,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不足為據(jù)的論斷之上,,而依附于這些論斷的一切都搖搖欲墜,,建立在此之上的一切也不堪一擊。李清照《詞論》撰于何時,?艾朗諾依從李清照研究者的意見,,認為《詞論》寫于周邦彥成名的徽宗朝之前,因為李氏在《詞論》中沒有提到周邦彥,。然而,,如果我們再轉(zhuǎn)到周邦彥的研究史,那么我們不得不挑戰(zhàn)孫虹對傳統(tǒng)周邦彥研究的批評,,孫氏全然否定了傳統(tǒng)研究認為周邦彥在徽宗朝享有高位的說法(參見孫虹《清真集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所謂周邦彥在徽宗朝提舉大晟樂府,,不過是后世崇拜者的事后“追贈”而已,因為他們覺得周邦彥“應(yīng)該”獲此殊遇,。也許孫虹是錯的,,但很顯然,傳記材料并不可靠。這就像紙牌搭起的屋子:關(guān)于某位著名但事跡模糊的人物卻有推測性的歷史精準度,,這又導致了另一種推測性的精準度,,即李清照《詞論》的系年,。 我在書評的開始,,暗示艾朗諾關(guān)于李清照的這部新著可能成為李清照研究的“絕世之作”(last word)。這要求書評者不但要有揄揚,,也要反思還有哪些地方有待深入,。艾朗諾的新著達到了某種歷史考證的極限。他給我們梳理了如何能從可靠的歷史資料中得到所能知的一切,,而且在最后幾章探究了這位歷史上女詞人的蛛絲馬跡以及她詞作中表現(xiàn)出的不拘一格的藝術(shù)性,。我想我也能找到這些事跡,有的就在艾朗諾同樣注意到的詞中,,有的則在其他的詞中,。但我也被這種動機弄得有點困惑,這實質(zhì)上與中國論者深挖歷史背景的做法相同,,只不過更具反思性而已,。也許——只是也許——李清照在詞中真正想追求的是一種女性的表達方式,而不是帶著她的“累贅”,,讓詞成為她的傳記,。也許她想在這個話語世界中“游戲”一下,就像男性在詞的世界中“男子作閨音”,。那種追求本身也可能成為歷史人物的“事跡”,,但這個人物似乎屬于另類的“詞家”,在其中,,她的性別沒有她的技巧那么重要,。在某種程度上,艾朗諾是在其他詞人創(chuàng)作的脈絡(luò)中解讀李清照詞的,,但他選擇的參照對象足以顯示她作為女性的與眾不同之處,。也許我們可以嘗試僅從她表揚的有限的“詞家”中閱讀她的詞,并不是要立異,,而可能這種方式更好,。更廣闊的詞的世界并沒有給她(她在《詞論》中所論列詞家的)這樣一種地位:她一直是一位“女”詞人。甚至,,詞選家曾慥將她置于《樂府雅詞》卷下有名“作者”的最末一位,。他還很自負地指出,他沒有排斥女性詞人,。但我們還是要感謝曾慥,,他為世人保存了最可信的李清照的詞。 (原載《哈佛亞洲學報》第74卷第2期,2014年12月,。作者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譯者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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