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網(wǎng)絡傳播的快捷性、廣泛性為女生暴力的欺凌特征提供了新的展示平臺,表演性、虐待性成為女生暴力的新特征,并將原有的群聚性,、游戲性,、暴力行為常常與性有關的特征更加顯性化、夸張化地呈現(xiàn)。施暴者和受害者圍繞著對同輩關系的破壞或維護策略,不斷調整自己的反應和行為方式,從而形成一個互動的暴力過程。性別視角下女生暴力的原因解釋有兩種:性別中和化視角重點闡釋了當前社會背景下女生暴力增多的原因,而性別差異化視角則解釋了女生暴力起因和手段的獨特性。

關鍵詞:女生暴力;欺凌;同輩關系;性別中和;性別差異

據(jù)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新聞周刊》節(jié)目報道,從2015年3月到6月底,媒體公開報道或經(jīng)網(wǎng)絡傳播的校園暴力事件就有20起左右,。其中,參與的女性超過70%,施暴者與受害者大多都是女生^[1]。

這一點與人們對校園暴力的傳統(tǒng)認識大相徑庭,“暴力”一詞一直以來是跟男性,、荷爾蒙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近些年來,一直冠以溫柔標簽的女生也頻頻發(fā)生校園暴力,甚至某種程度上比男生還殘忍。美國《校園犯罪和安全指南(Indicators of School Crime and Safety)》2011年度的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雖然男生暴力的總體數(shù)量比女生多,但網(wǎng)絡欺凌中女生的比例遠遠高于男生(男女生的比例分別是6.9%和11.2%)^[2],。諸多案例和調查數(shù)據(jù)表明,女生校園暴力事件在增加,特別是網(wǎng)絡平臺上尤為明顯,這一現(xiàn)象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和反思,。

最早關注校園欺凌的挪威學者奧維斯(Dan Owleus)教授認為,欺凌(bullying)是指某個學生在某段時間內被一個或多個學生反復或持續(xù)地施以負面行為,其中負面行為是指有意造成或試圖造成對他人的傷害或不適等^[3],。英國倫敦大學歌德史密斯學院(Goldsmith College,University of London)的史密斯教授總結了欺凌的兩個根本特征:(1)力量的非均衡性:欺凌是力量較強的一方對力量相對弱小或處于劣勢的一方進行的攻擊,通常表現(xiàn)為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以眾欺寡等;(2)重復發(fā)生性:欺凌者和受欺凌者是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形成穩(wěn)定的欺凌/受欺凌關系,既包括直接身體和言語欺凌(如打,、踢,、抓、咬,、勒索,、搶奪、破壞物品,、辱罵,、譏諷、嘲弄,、挖苦等行為),也包括間接欺凌(如背后說人壞話、散布謠言和社會排斥等行為)^[4],。

與男生暴力相比,女生校園暴力更契合欺凌的定義,。首先從目的上來看,男生暴力一般來說是對事不對人,暴力的起因往往是某事上受到激惹或者感受到不公平對待,目的是解決問題或出氣;而女生暴力往往是對人不對事,目的也不僅僅是解決問題,而是通過折磨受害者達到心理上的報復快感。其次,從手段上來看,男生暴力往往是肢體上的激烈打斗,無論是單挑還是群毆,雙方基本勢均力敵;而女生暴力往往是多對一,施暴一方人多勢眾,且施暴過程具有虐待性、與性相關的凌辱性等行為特征,。最后,從結果來看,男生暴力的勝負結局代表著問題解決的方向與問題的完結,雙方不再糾葛,甚至還可能“不打不相識”,最終結為朋友;但女生一般不會,一次暴力的結束并不代表著問題的解決和恩怨的終結,反而恩怨的程度和范圍會繼續(xù)蔓延,。

美國一位女中學生在一項針對暴力事件經(jīng)歷的匿名調查中這樣寫道:“女生如同毒蛇,擅用排斥、嘲笑和含沙射影的諷刺來欺負受害者;而男生像一頭熊,運用肌肉和力量而不是頭腦來解決問題”^[5],。這樣形象的對比生動地揭示出男女在暴力行為上所采取的方式與結果的不同,。因此,從女生暴力的目的、手段和行為結果三方面來看,實質就是欺凌,。

網(wǎng)絡傳播的快捷性、廣泛性為女生暴力的欺凌特征提供了新的展示平臺,受害者被侮辱,、被折磨的恥感越明顯,、傳播范圍越廣,就越能滿足施暴者的心理快感—這也是網(wǎng)絡中女生暴力視頻更多的緣由。

虐待性是女生暴力區(qū)別于男生暴力的主要特征,虐待既是目的也是手段,。網(wǎng)絡的傳播性特征,將暴力事件的范圍增加,并且從幕后推向前臺,現(xiàn)場的錄像或拍照,會增強施暴者凌辱受害者的愿望,同時激起她的表演欲望,所以施暴的持續(xù)時間會更長,手段也花樣百出,。因此,表演性、虐待性是網(wǎng)絡時代女生暴力的新特征,。

但表演性并沒有掩蓋或替代女生暴力的傳統(tǒng)特征,如群聚性,、游戲性、暴力行為常常與性有關等^[6],而是將原有的特征更加顯性化,、夸張化,如2015年5—6月網(wǎng)絡中廣受關注的江西永新女初中生群毆案,、廣東汕尾女初中生被扒衣毆打案、洛杉磯女留學生酷刑綁架案等,都在傳統(tǒng)女生暴力的諸行為特征中加上了表演的成分—除模仿以往暴力的手段之外,還增加了自己“創(chuàng)新”的部分,因而虐待的手段更加多樣,、時間更加持久,由身體傷害上升到精神虐待甚至是人格侮辱,充滿了極強的心理虐待傾向和表演欲望,對受害者的傷害也更為嚴重,。

校園暴力的網(wǎng)絡傳播讓女生暴力的表演性、虐待性增強,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媒體暴力的涵化作用(Cultivation Effect),網(wǎng)上海量的暴力信息及屢屢曝光的校園暴力不僅讓青少年在價值上樹立了攻擊性的行為觀念,在情緒上激起攻擊性的行為沖動,在技巧上學會攻擊性的行為方法,而且會減弱青少年對暴力影響后果的敏感度,以至于對受害者的傷害感脫敏和同情感減弱等,。其二是社會助長效應(Social Facilitation Effect),即由于觀眾或共同行動者的存在而引起的行為表現(xiàn)質量上的提高^[7],。社會助長可分為共作效應(Coaction Effect)和觀眾效應(Audience Effect)兩種方式。女生暴力的群聚性使得群體的共作效應增強,施暴者之間會根據(jù)他人的行為而決定自己的行動,在這種互相觀察互相模仿的過程中,暴力時間不斷延長,手段也更多樣化和極端化;另一方面,對校園暴力過程的拍攝并上傳網(wǎng)絡空間會造成一種隱含的他人在場形式,激發(fā)女生施暴者的觀眾效應,因而會效仿網(wǎng)絡中相關的暴力與虐待行為,并努力變換花樣,特別是性侮辱方面,。因為從古至今在大多數(shù)國家,貞操與名譽是女性最為珍視的東西,也是最吸引觀眾眼球的東西,其表演感更為強烈,。

與男生即時性的暴力反應方式不同,女生暴力的起點與矛盾的激發(fā)點往往并不同步,中間會相隔一段時間,。暴力的起點通常很難被識別,沒有明顯的信號,而且女生間的暴力會持續(xù)一段時間,因此梳理女生暴力的互動過程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女生暴力特征,。

縱觀2015年女生校園暴力事件,起因不外乎為男性爭風吃醋、維護在同輩群體中的面子,、為鞏固“大姐大”地位“懲處異己”,、為姐妹義氣進行報復等?！巴呹P系”成為她們動手的主要原因,。在美國洛杉磯中國女留學生酷刑綁架案中,起因也是爭風吃醋和維護面子—翟云瑤稱:劉怡然在網(wǎng)上說翟云瑤的男友是自己“用過的”,使她懷恨在心,。

另一方面,網(wǎng)絡上公開的女生暴力視頻中,無一例外,都有一個不躲、不逃,甚至不哭不鬧,、默默忍受的受害者,甚至這些暴力事件的曝光,也不是因為她們的舉報,。人們看著視頻,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不斷追問受害者緣何沉默?加拿大學者琴·莎舒(Kim Zarzour)從同輩關系的角度給出了答案—在青少年群體中,他們不愿意將發(fā)生的暴力事件告訴成人,是因為他們認同自己的同輩文化,在這種文化中“打小報告是很可怕的”,、告密等于背叛同學,從此自絕于人,“告狀大王”之類的稱號會讓他們在群體中陷入更加無助和孤立的境地^[8],。埃里克森的心理社會發(fā)展理論認為,在青春期同輩群體對于個體的影響超出了其他因素,因此對受害女生來說,她們對在群體中被孤立的恐懼大于對校園暴力的恐懼。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們在面對校園暴力時更可能妥協(xié)和沉默,。事實上這種妥協(xié)并沒有換來施暴者的認可和寬恕,反而導致校園暴力的加重,。波耶爾(Wanda Boyer)從受害者的反應狀況和反抗策略的角度,將女生暴力發(fā)生的連續(xù)性過程,主要分為六個發(fā)展階段:1初始盲目期(initial blindness),這一時期受害者缺乏對施暴者的認識,試圖通過討好甚至依附于施暴者,以獲得友誼支持。2名聲沖突期(reputational conflict),這一時期施暴者強迫受害者做事情以滿足自己的需要,同時答應作為交換條件將幫助受害者融入群體;受害者開始面臨在同齡人中的受歡迎程度,、自我認識,、家人期待和學校期待的社會沖突。3沉默攻勢期(silent a ggression),施暴者對受害者進行排擠,、孤立和冷落;而受害者則保持沉默,她們極度焦慮,、害怕、不自信,甚至會生病,、曠課等,。4言語攻擊期(outspoken aggression),施暴者開始詆毀受害者,使用辱罵、謠言等手段攻擊;受害者感到羞辱和迷茫,開始產生抑郁的跡象,對未來失去信心,。5身體攻擊期(physical aggression),施暴者在公共或者私人場所對受害者進行身體攻擊,甚至進行死亡威脅等;受害者對學校和其他成人感到失望,整天靠幻想打敗施暴者,。6威脅受害者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threat to victim support),施暴者會威脅每一位試圖幫助受害者的同伴,同時也威脅受害者的內在自尊,從而使得受害者無法得到任何社會支持^[9]。由此可以看出,女生暴力是一個演變升級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施暴者和受害者都在圍繞著對同輩關系的破壞或維護策略,不斷調整自己的反應和行為方式,從而形成一個互動的暴力過程,。

當前對女生暴力的理論解釋,大多體現(xiàn)在心理學上的青春期危機論、嫉妒心理論^[10],、內隱攻擊性無性別差異論^[11]等方面,這的確能夠解釋為什么中學女生,特別是初中女生更容易發(fā)生校園暴力行為;但在解釋為什么近些年來女生暴力顯著增多時遭遇了困境,。基于性別視角的社會學解釋有兩種思路:一是性別中和化,二是性別差異化,。

性別中和化也叫中性化,是目前國內解釋女生暴力比較流行的一種觀點,。這種觀點認為:傳統(tǒng)社會的家庭中既有男孩,也有女孩,家長會根據(jù)性別進行區(qū)別化教育,男孩被賦予“勇氣、力量,、走天下”等標簽,女孩則被賦予“溫柔,、溫順、相夫教子”等標簽,。但當今家庭遍都是獨生子女,家庭教育沒有明顯的性別區(qū)分,所以男孩,、女孩的差異變小,甚至有的家長刻意把女兒當作兒子養(yǎng)。社會性別本身就是社會構建的結果,當家庭教育中性別區(qū)分不明顯,加上學校教育中性別規(guī)范教育的缺失,社會中女性獨立意識的強化以及對女強人,、女漢子,、中性化偶像等大力宣傳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女孩丟掉了傳統(tǒng)女性溫良賢淑的淑女形象,并以此為榮,。正因為當前女生呈現(xiàn)中性化特點,因此更容易像男生一樣做出攻擊性行為和暴力沖突。

性別差異化視角則認為,正是女生所具有的女性特質和她們所認同的群體文化,才使得女生暴力成為可能,。從女生的特質來看,女性更加富有同情心,更易為他人考慮著想,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情感更為敏感^[12],所以女生群體中的人際關系并不像男生那樣穩(wěn)定。這種特質使得女生很容易結束同性之間的友誼或者做出更多損害同性友誼的事情,沖突可能更頻繁,。安德伍德(MarionK.Underwood)從群體文化的角度區(qū)分了由于兒童早期同輩群體的性別分化而導致的男孩和女孩不同的群體文化,也稱之為兩種文化理論(Two Cultures Theory)^[13],。在這兩種性別文化中,對暴力以及暴力所涉及的施暴雙方力量的差異等定義是不一樣的,正如吉尼(Gianluca Gini)所講,兒童通過社會化的過程來獲得力量,他們獲得的力量的類型,以及如何使用他們增長的力量等都與男、女性特征的發(fā)展有關系^[14],。女生由于體質的柔弱,、性格上的女性特質以及社會的角色建構等會更傾向于將關系的親疏遠近作為手段,關系攻擊是女生暴力中強有力的工具;而男生因要具有男性的陽剛、力量等特質,通常會采取直接的身體沖突,?？偠灾?無論是女生特質還是女生群體的文化,都更看重親密關系,所以她們會更加憎惡那些危及自身人際關系的同性,而另一方面女孩之間的友誼又具有脆弱性,因此女生會采用各種施暴手段來維系自己的友誼關系以及在群體中的地位、受歡迎程度等,。性別差異化的觀點認為是性別本身具有的差異性導致了女生暴力的獨有特征,。

事實上,性別中和化與性別差異化兩條解釋路徑并不完全矛盾。性別中性化視角重點闡釋了當前社會背下女生暴力增多的原因,而性別差異化則重點解釋了女生暴力起因及手段的獨特性,。

網(wǎng)絡時代女生暴力現(xiàn)象的凸顯像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女生暴力開始暴露于公眾視野之下,讓大家感到震驚的同時也激發(fā)了解決該問題的意識和努力;另一方面,網(wǎng)絡平臺的暴力呈現(xiàn)所帶來的涵化作用、模仿效應和社會助長效應等不可小覷,。因此如何解決網(wǎng)絡時代女生暴力的問題,需要從網(wǎng)絡和女生暴力兩個方面入手,。

首先,在網(wǎng)上建立專門的校園暴力舉報平臺,一方面方便受害者、旁觀者的匿名舉報,另一方面將網(wǎng)絡中的校園暴力視頻集中到該平臺上,方便相關部門收集信息并及時查處,。在網(wǎng)絡平臺大力反暴力的舉措下,施暴者群體不會主動將自拍視頻上傳到網(wǎng)絡中,防止了因網(wǎng)絡二次傳播而帶來的社會助長效應和涵化效應;而旁觀者上傳視頻實際上起到了舉報的作用,會成為現(xiàn)實中校園暴力的有效制約因素,。

其次,將女生暴力視為一個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來尋求解決之道,而不僅僅是關注施暴者自身。同伴互動形成的社會關系結構對青少年的行為選擇以及行為模式的維持具有重要的影響,暴力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也包括旁觀者互動的結果,。施暴者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社會問題的受害者,他們或是在寄宿制學校,或是留守兒童,、留學生等。當青春期的各種問題和煩惱出現(xiàn)時,她們無法從父母那里獲得安全感,無法從家庭獲得必要的社會支持,同時也不受家庭等重要社會紐帶的約束作用,。因此,她們更容易將從同輩群體文化習得的暴力,、關系攻擊等作為解決問題的方式。而受害者也是暴力事件中的關鍵因素,她們的反抗策略和反抗行為直接影響著事件的發(fā)展方向和結果,。但大多數(shù)受害者同伴關系比較薄弱,在群體中位于邊緣的位置^[15],其他旁觀者對暴力也會持觀望,、默認或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而袖手旁觀。因此,一方面應通過學校的安全教育和幫助,提升受害者的自助水平和應對暴力的策略,避免其陷入“沉默文化”,另一方面可借鑒國外有效的欺凌預防計劃—同伴支持計劃(Peer Support Program),利用同輩群體的力量來幫助受害者,既增加了受害者的同輩關系,也能促使旁觀者對校園暴力的積極干預,。

宋雁慧：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青少年工作系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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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發(fā)于《中國青年研究》2016年第1期,經(jīng)本公眾號重新排版,引用請上中國知網(wǎng)下載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