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這是屈老夫子的一句話,，每次讀起來,，我就想及故鄉(xiāng)的河流。故鄉(xiāng)的河流大大小小有許多條,，其中最令我牽掛的一條叫沙河,，源自歷史上著名的句注塞。   

《淮南子·地形訓(xùn)》云：“天下九塞,，句注其一,。”戰(zhàn)國的時候,，趙襄子令宰人以銅杓擊殺姐夫,，“逾句注塞而破代”的事件，就發(fā)生在句注塞上,。

那時句注塞森林廣布,，莽莽蒼蒼，傍晚松濤聲響起,，數(shù)里之外都能聽到,。沙河從林中涓涓生出，從句注塞蜿蜒而下,，沿途又匯聚了許多溪流，形成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墒?，從漢武帝時期開始，由于歷朝歷代大規(guī)模的軍墾,，加之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無節(jié)制的濫采濫伐，句注塞逐漸變得光禿禿的,，到如今只剩下懸崖峭壁和一條殘臥其中的古道,。沙河也因之愈來愈小，終成一股瘦瘦的濁水,。在滾滾烈日下,，流過干涸的河床時，就像母親的眼淚一樣,，是那么軟弱無助,，那么絕望痛苦，仿佛面對不肖的子孫,，訴說著諸多不幸的遭遇,。

我的故鄉(xiāng)下沙河村，就緊倚在沙河河畔,，像躺在母親的臂彎里一樣,，打我很小記事起，沙河已淪為一條季節(jié)河,。一到夏天發(fā)大水,，變得粗暴不羈，坐在家中炕頭上,，都感覺得到地動山搖,，轟隆隆的水聲似萬馬奔騰。全村人既興奮又恐慌,，用草袋裝上沙子,，把臨河的村口高高堵住，然后齊聚到村邊的一座石橋上,，觀看發(fā)大水的情景,。平時干瘦的河面，泛濫成一片汪洋,，沿河的樹林變成了澤國,，樹木淹得只剩下枝枝梢梢。

其時的河面上,，常有驢或羊或狗在掙扎,，哀鳴聲穿透河水的喧囂，把雨幕一塊一塊地撕裂。但是,，村人站在橋上誰也不敢去救,，有的甚至是自己的家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浪頭涌來,，把掙扎中的家畜一口吞沒,。除了家畜，還有櫞檁樹木從上游漂下來,，有時竟是一個完整的屋頂,，屋頂上立著一只貓或雞，望著四周洶涌的河水,，驚恐地打轉(zhuǎn),。像反扣了的船一樣，屋頂在河中漂浮著,，直到穿越石橋時,，嘩啦一聲撞在橋墩上，騰起一股煙霧而四散,。

讓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年發(fā)大水的時候，村人正聚集在石橋上看著,，忽見上游沖下一個木盆來,。等那木盆漂近了，里面居然臥著一個孩子,。村人們頓時驚慌失措,，一個個正焦急想辦法的時候，一個女人遠遠地追趕過來,，一面披頭散發(fā)地順著河畔奔跑,，一面撕心裂肺地呼喊：“救救我的娃呀，救救我的娃呀,！”

可濁浪滔滔的河水,，讓村人干著急沒辦法，幾個小伙也試圖去營救,，但是一下河就又爬上來了,，說：“不行不行，那漩渦直揪人,！”

于是,，村人眼巴巴地看著木盆穿橋而過，像一個碗缽漂走,，又眼巴巴地讓出道來,，目送那女人向下游瘋了似的追去,。在河的一拐彎兒處，木盆一下子反扣到水中,，隨著一聲呼天搶地的叫喊,，女人也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里。站在橋上的村人被嚇傻了,，女人們把臉一捂哭起來，緊接著撕扯了男人們一陣喊叫：“快去救呀,，快去救呀,！”

男人們?nèi)鐗舴叫眩闶置δ_亂地趕過去,。但一切都遲了,，追住的只是一個木盆，和掛在木盆上的一件小紅兜肚,。那夜的故鄉(xiāng)格外沉寂,，我躺在窗前幾乎一夜未睡，腦中老閃現(xiàn)著那紅兜肚,，耳邊老回蕩著那女人的叫聲：“救救我的娃呀,，救救我的娃呀！”

盡管如此,，沙河在村人記憶中更多的仍是美好,，每當大雨籠罩，單調(diào)沉悶的日子就會打破,，老老少少的心頭泛起一片激情,，披蓑戴笠，聚集到石橋上,，就像冒雨去趕集一樣,。

冬天到來后，沙河卻完全換了一種模樣,，像一個轟轟烈烈的漢子,，突然割絕塵念遁入空門一樣，變得冷若冰霜,。白花花的冰覆蓋了河床,，站在村外的烽火臺上，打老遠里看,，故鄉(xiāng)就像圍著一條美麗的白練,。早晨太陽爬上山頂時，陽光首先染紅沿河的疏林,，接著鋪滿河面,，行走在河上的人也著火似的，連呵出的氣都像燃燒一樣。傍晚,，落日又如燈籠一般懸掛西天,，兩岸的樹林浮繞著一層薄霧，只見林梢不見樹身,，鳥們投入林中,，就像石子撒向云海一樣。

每逢此時,，最快樂的是我們一幫伙伴,，放學(xué)后都跑到河上，爭先恐后地玩耍起來,。盡管已暮色沉沉,，河上卻一點也并不黑，在天光下白亮白亮的,，像長大后知道的北極的白夜一樣,。我們坐在冰床上，拿冰錐奮力滑著,，笑鬧聲此起彼伏,，把平靜如水的夜攪得沸沸揚揚。

月亮在不知不覺中升起,。特別是十五晚上,，又大又圓的月亮像銀盤似的，鑲嵌在河邊樹林的上空,，把河面照耀得銀光閃閃,，順著河遠遠望去，就像一條通向天堂的路,。月下的沙河變得異常遼闊,，有一種天蒼蒼夜茫茫的感覺。夜雖深了,，我們卻興致依然不減,，一個個身輕如燕，在河上穿梭往來,。直到家人來找,，一聲吆喝：

“趕緊回家，狼來啦,！”

我們才結(jié)束了玩耍,，跟著家人戀戀不舍地離開。臨進村子,，仍免不了怏怏地回望一眼,，滿河的月光勾魂勾魂的,，熱鬧之聲像塵埃一樣漸漸落定。那余音,，就像一縷裊裊的青煙,，先是盤桓在樹林上空，接著才消失在天幕中,。這時,，月色給我們的感覺突然發(fā)藍，夜像穿上了一身羽衣,，河面變得如星空閃耀,，成了一個如夢如幻的童話世界。

以致于,，我一想起來就沉醉不已，就像在讀安徒生童話,，就像墜入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一樣,。然而，那童年的一切現(xiàn)都已成夢了,，曾給故鄉(xiāng)帶來美好激情的沙河,，終因連年的干旱徹底干枯了，滾滾亂石遍布,。后來又成了采沙場,，被轟鳴的機械挖得滿目瘡痍，大風一起塵沙飛揚,。

飛揚的塵沙,，常常發(fā)出遮天蔽日的呼號，為清溪絕唱的沙河悲哀,，為故鄉(xiāng)逝去的歡樂悲哀,，為如我的一代代子孫們悲哀……

點評

鄉(xiāng)愁，是文學(xué)恒定的主題,，本篇文章,，即為作者愁緒的表露。對家鄉(xiāng)身邊那條河流的描述,，奔涌著縷縷思念,，流瀉著脈脈溫情。文中的細節(jié)描寫,，雖寥寥數(shù)筆,，卻令人驚心動魄，而又無不揪心：那個臥在木盆里被洪水卷走的孩子究竟漂向了哪里,？那個追著木盆奔跑的發(fā)瘋女人是否營救下了自己的孩子,？（安黎）

摘自《走向天堂的父親——黃風散文中學(xué)生讀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6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