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與詩人 文/奧克塔維奧·帕斯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詩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創(chuàng)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語系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繼承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語言創(chuàng)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滿激情,視野開闊,,滲透著感悟的智慧并體現(xiàn)了完美的人道主義”而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詩是無法解釋的,但并非不可理解,。 詩是韻律的語言——并不是語言加上一種韻律(像歌曲)或僅僅是言語的韻律(這種所有語言共有的特性,,包括散文)。 韻律是一種差異與相似的關(guān)系:此聲音不同于彼聲音,,但此聲音相似于彼聲音。 韻律是原始的隱喻,,它包容了其余的一切,。它說明:承繼是重復(fù),可時間已面目全非,。 詩,,無論是抒情性的、史詩性的,、還是戲劇性的,,都是承繼和重復(fù)的,有如日歷上的一個日子和一種儀式,?!笆录币彩且皇自姡☉騽。┖鸵环N儀式(節(jié)目),,但它缺少一個根本性的東西:那就是韻律——瞬間的再生,。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貢戈拉詩作的十一音節(jié),還有維多夫羅的《阿爾塔佐》的奏鳴曲,,阿加門農(nóng)犧牲伊菲革涅亞,,塞希斯孟多發(fā)現(xiàn)他做夢時睜著雙眼。但“事件”僅發(fā)生一次,。 瞬間消融在其他許多無名瞬間的延續(xù)中,。aa為了保存它,我們必須將它轉(zhuǎn)換成韻律,?!笆录眲t展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永不重復(fù)的瞬間,。就其定義來說,這種瞬間是最終的瞬間:“事件”是死亡的一種比喻,。 古羅馬的競技就是一種進(jìn)行中的(avantlaletter,,法語,意為發(fā)展中的,,進(jìn)行中的)“事件”——和它的自我否定,。倘若這一“事件”中的參與者都的的確確地信守他們地準(zhǔn)則,所有的人都將死去,。更進(jìn)一步地說,,最終瞬間的真實展現(xiàn)有待人類的滅絕。這是一件無法重復(fù)的事:那就是世界的毀滅,。介乎古羅馬競技與“事件”之間的是斗牛,。冒險,但有風(fēng)度,。 由一個音節(jié)構(gòu)成的詩,,其復(fù)雜性并不亞于《神曲》或《失樂園》。百論(Satasahasrika,,梵語,,佛書名,原有20品,,每品五頌,,合有百頌,故名)用上百節(jié)詩句闡述其基本教義,,而一音論(Eksaksari,,梵語。該詞系組合而成,,其中Eka意為一,;Aksara意為字母或元音,尤指元音)只用一個音節(jié):a(a,,譯作“阿”,,也即“唵”,在這里被認(rèn)為是一切字,、音,、乃至思想、智慧的起源),。所有的語言,,一切的涵義,以及與此同時語言和世界的意義之空寂都已濃縮在這一元音里了,。 要理解一首詩的涵義,,首先是傾聽這首詩,。 詞語經(jīng)過我們的耳朵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傾聽一首詩是用我們的耳朵看這首詩,。 在美國,,詩人在大庭廣眾前朗誦自己的詩作已成為一種時髦。但這種實踐卻是令人懷疑的,,因為真正聽詩的能力已是一門失傳了的藝術(shù),。另外,現(xiàn)代詩人是耍筆桿的,,所以他們只是“自己感情的低級演員”,。未來的詩將是口頭的。演講機與詩人的聽眾之間的合作,,將成為收聽信息并加以綜合的藝術(shù),。這不就是我們今天每次閱讀詩集時所做的嗎? 當(dāng)我們閱讀或是傾聽一首詩時,,我們并沒有嗅到,、嘗到、或觸摸到詞語,,所有這些感覺都只是內(nèi)心的意象,。 為了體驗一首詩,我們必須理解它,;而為了理解它,我們必須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把它變成一種回聲、一片陰影,,把它變成無,。理解是一種心智的運用。 杜尚說:由于三維的物體投下的是一個平面的陰影,,我們能夠想象那未知的四維的物體,,它投下的陰影就是我們??蓪ξ页錆M吸引力的是尋找一個沒有任何投影的一維物體,。 每一個讀者都是另一個詩人,每一首詩都是另一首詩,。 盡管詩始終在變化,,但它并沒有發(fā)展。 在我們?nèi)粘5脑捳Z中,,一句話是下一句話的鋪墊,;它是處于開頭和結(jié)尾間的一環(huán),。可在一首詩中,,第一行詩包含著最后一行詩,,而最后一行詩又喚起著第一行詩。詩是我們反抗直線的時間——反抗發(fā)展的唯一手段,。 作家的道德力量并不在他處理的題材或是闡述的論點中,,而是在他對語言的運用中。 在詩中,,技巧是道德力量的另一個名字:它不是對于詞語的操縱,,而是一種激情,一種苦行,。 偽詩人說的是他自己,,可又幾乎總是以別人的名義。真詩人當(dāng)他與自己交談時,,他就是在對別人說話,。 “開放型”作品與“封閉型”作品之間的差異并不是絕對的。封閉的詩要最終完成需要讀者介入來破譯它,;而開放的詩,,則至少有一個最低限度的結(jié)構(gòu):一個起點,或就像佛教徒所說的,,一個冥思的“支點”,。在第一種情況里,讀者開放了這首詩,;在第二種情況里,,讀者完成了這首詩,封閉了它,。 一頁空白的紙或一頁全是標(biāo)點符號而別無其他的紙,,就像是一個沒有鳥的鳥籠。真正開放型的作品是閉上門的:讀者,,把門打開,,讓鳥——詩出來。 啟開一首詩,,尋找這卻發(fā)現(xiàn)那——永遠(yuǎn)不會是我們原先曾期待的,。 詩,無論是開放型的,,還是封閉型的,,都要寫詩的詩人死去,讀詩的詩人誕生。 詩是一場與涵義相對的永恒之戰(zhàn),。這方面有兩種極端:或者詩包含所有的涵義,,它是所有涵義的涵義;或者詩拒絕有任何涵義的語言?,F(xiàn)代馬拉梅是嘗試寫第一類詩的代表,,而達(dá)達(dá)主義則是第二類詩的代表。一種超出語言的語言或是運用語言工具去摧毀語言,。 達(dá)達(dá)主義失敗的原因在于它相信:語言的廢棄將是詩人的勝利,。超現(xiàn)實主義宣告了語言凌駕于詩人之上的最高原則。年輕詩人有責(zé)任去取消創(chuàng)造者與讀者的界線,,從而發(fā)現(xiàn)說話者與聽眾的交匯點,。這一點就是語言的靈魂。 完成尼采的作品,,盡可能地否定一切,。在這條路地終點,等待我們的是游戲:節(jié)日,,作品的盡善盡美,,它瞬間的顯現(xiàn)和消亡。 盡可能地否定一切,,冥思等待著我們:語言失去具象,,歸于透明。 佛教給予我們的是關(guān)系的終結(jié),,辨證的摒棄——這種靜默不是語言的消亡,,而是語言的簡化。 詩必須刺激讀者,;逼著他去傾聽——傾聽他自己,。 傾聽自身或者避開:oirseoirse(西班牙語。Oir意為聽,,傾聽;o意為或,;irse意為去,,離去,隱去)避向哪里,? 詩的活動源于因詞語低效產(chǎn)生的絕望,,歸于對沉默的無限威力的認(rèn)可。 一個人唯有感受了摧毀語言或創(chuàng)造另一種語言的誘惑,,體驗了無涵義的魅力,,體驗了無法表達(dá)的涵義的同樣可怕的魅力之后,他方成為一個詩人,。 在喊叫與沉默之間,,在所有涵義的涵義與涵義的空寂之間,,詩出現(xiàn)了。這細(xì)細(xì)的詞語之流述說的是什么呢,?它說:它要說的一切,,都非沉默與喊叫已說的。而一旦把這說出,,騷動與沉默就終止了,。這是一個脆弱的勝利,它永遠(yuǎn)受到威脅,,這威脅來自空洞的詞語,,來自表達(dá)“無”的沉默。 相信一首詩的不朽就是相信語言的不朽,??晌覀儽仨毲鼜挠谶@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語言有生有死;任何涵義都會有一天不再具有涵義,。但這終止本身不就是涵義的涵義嗎,?我們必須屈從于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神諭的勝利:詩就像德國油畫中那些象征死亡的勝利的裸體女性。肉體墮落而樹起的壯麗的活紀(jì)念碑,。 詩與數(shù)學(xué)是語言的兩極,。超出了這兩極那就是無——非語言可表述的王國;在它們之間的是廣闊但卻有極限的言語王國,。 詩人傾心與沉默,,卻又只能求助于話語。 神諭植根在先于話語的沉默——一種語言的預(yù)感,。神諭后的沉默則基于一種語言——那是一種密碼式的沉默,。詩是這兩種沉默之間的軌跡——存在于表達(dá)的欲望和融合了欲望及話語的沉默之間。 選自帕斯《帕斯選集》/作家出版社/200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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