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佳瑋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

我不太會喝酒,，只愛嘗味兒。但喝酒好玩處不只在酒,，在喝酒的人,、情境、心情,。不同的地方,，喝酒的風(fēng)范,，真是不太一樣。在巴黎過圣誕節(jié),，我和幾個中國同學(xué)說要喝酒聊天,，拉人來湊熱鬧,；一個俄羅斯女同學(xué)聽了，喜動顏色,。當天晚上,，我們圍著自家的吧臺,，打開一瓶甜白葡萄酒,，各斟半杯,，正且飲且飲,，有興沖沖敲門聲,。開門時，見那俄羅斯女同學(xué)背個大包壓彎了腰,，忍者神龜般殺進來。拉開包拉鏈：伏特加,、葡萄酒,、梨子酒、蘋果酒、各類果汁,、啤酒,、杜松子酒,、朗姆酒,，還有一包波蘭菜餡大餃子,。她抬頭看看吧臺那孤零零一瓶酒，滿臉疑惑：
“你們不是要喝酒嗎,？”

各人心里，酒和酒又不一樣,。比如我外婆生前，就覺得酒只分兩種：兇的,，不兇的——兇的是蒸餾酒,，不兇的是釀造酒,。我媽則認為酒該這么分：南方人喝的,，北方人喝的——對北方人的酒量，我們江南老一代深為敬畏,，談虎色變,，平時飲宴,，南方朋友叫板，任怎么喝都奉陪,；遇到北方朋友,，上桌前先給人認個慫告?zhèn)€罪，才敢動杯子,，還經(jīng)常叮囑我們別和北方人喝酒：
“一過揚子江，酒量不一樣,！”

我叔叔當年結(jié)婚，場院里擺酒席,，殺翻兩頭豬,，請遍同僚；三位山東來的同事,，只坐在角落里，微笑,，喝酒。本地?zé)o錫小伙子,，年輕氣盛,，能對著啤酒瓶吹喇叭,，就覺得自己有本事了,；舉著啤酒瓶,，上前去挑事：聽說北方朋友能喝，咱們干一個,？山東老鄉(xiāng)搖頭：不要了吧……無錫小伙子不更事：不行不行,，大喜的日子,！山東老鄉(xiāng)三四番推不過，于是來了句：
我們不習(xí)慣喝黃酒和啤酒,，這樣吧：你們諸位喝啤酒黃酒隨便,，我們陪著喝白酒，如何,？
結(jié)果是：等豬頭肉上桌時，無錫小伙子全被啤酒干倒了,；山東老鄉(xiāng)穩(wěn)如泰山,，繼續(xù)一杯一杯，喝水似的抿著白酒——這酒量！

山東老鄉(xiāng)喝不慣的黃酒,，在江浙這里,，是老一代命根子,。好黃酒使稻米釀就,，沒蒸餾,，甜軟香糯,，易于入口,，明清時叫做南酒,。《金瓶梅》里,，西門慶經(jīng)常送人一壇南酒,，四樣小菜，算一頓了,；曹雪芹自己說：“有人欲讀我書不難,，日以南酒燒鴨餉我，我即為之作書,。”南酒燒鴨,，是很南京式的吃法,。《紅樓夢》里,，寫過無錫的惠泉酒,，王熙鳳請嬤嬤吃；劉姥姥也喝黃酒,，不怕過量，“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就是個甜,。

我父親那輩江南人喝黃酒，四季不能離手,。夏天晚上，街邊小店，冷黃酒下點兒冰糖姜絲,，叫一盤炒螺螄一盤炒韭黃,，兄弟們就能敞開聊；到冬天,，主婦們都要罵：“黃酒不能冷喝！——燙熱了喝,！”講究些的，把黃酒壺擱熱水里,；圖痛快的，就用銚子擱灶上,，黃酒熱得滿屋飄香,，大老爺們樂顛顛跑去,，抿一口,，瞇著眼,，嘴里發(fā)絲絲聲,，美得很。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每次許三觀賣完血，就去酒店,，很儀式化的：炒豬肝,，黃酒溫一溫——在老年代,，這就是最受用的事了。
我爺爺,，晚年住在鄉(xiāng)下,，就喜歡春夏秋吃飯時，把小圓桌支在門口,，蹲在凳上,，頭頂著樟樹,、夕陽和蟲聲，滋溜溜,，一口口抿黃酒，跟鄰居聊,；平時耳朵聽不見,，喝了幾口黃酒，就聽得見了,。

凡糖份重者皆可釀酒,，比如梨子酒、蘋果酒,、椰子酒，但在歐洲,，到底是葡萄酒最時興,。歐洲人和中國人有一點略相似：越是靠南方,，喝酒口越甜,。法國南部的甜白葡萄酒，諾曼底人喝著要皺眉,，嫌膩；但法國人到了波爾圖乃至馬德拉,，又覺得這甜得不正經(jīng),。歐洲南部嫌普通葡萄酒不夠甜,，愛制加強型酒：趁酒發(fā)酵時加酒精,，逼停了發(fā)酵，保留了糖份,，比如西班牙雪利酒，真有甜到膩在嗓子眼里的,。

葡萄牙波爾圖，杜羅河上有路易一世大橋,，橋兩邊河岸,，酒窖橫羅一氣,，還有些古酒窖會保留前代壁畫：古代歐洲人貴腐葡萄，是要靠大家勾肩搭背,、使腳去踩的,！當然到現(xiàn)在,，也還是有些酒莊會使這手段——題外話，日本人制味增的傳統(tǒng)法子,，其實也是使腳踩，唯如此才能揉混得均勻——雖然看著不舒服,，但效果確實好：波爾圖酒極好喝,，愛喝甜的,、酒體飽滿的，會覺得比法國酒更勝一籌,。當?shù)厝俗源挡枅D水土好：土地有沙層,，葡萄根扎得深,，又有陽光和風(fēng),，葡萄和酒都格外甜,。

歐洲迷葡萄酒的人,，真可以為了一種酒死去活來。我認得一位住在巴黎的比利時人,，平日只喝比利時的啤酒,，不愛喝葡萄酒，嫌甜,，嫌澀。某冬天,，去一次超市,，買了鵝肝和超市推薦搭配的白葡萄酒：是居朗松產(chǎn)區(qū)一個無名酒莊的2011年新酒，既不著名,，又不醇厚,，可是果香瑩潤、入口甜濃,、色彩金黃，于是他一頭栽進去,，再不肯喝其他酒了,。可恨那酒莊小,，超市進貨有限,，只有五瓶,，都被他席卷一空；不到兩周,，喝完了,，如喪考妣，茶飯不思,，人都瘦了,。到了開春，請個假,，坐了車就趕去居朗松，回來時提了一箱,，滿面春風(fēng)：“我又能活了,！”這回喝起來，小心翼翼,；有一次請我去聊天,，倒了一杯,；我喝一口：這瓶酒開了之后，擱了些時間,，酒味都變了,，除了果香,，還泛糖藥水味道；跟他說,，不妨喝快點兒,，何必這么惜酒如金，他也委屈：
“我就這么一點兒,，喝完了，以后怎么辦,？,！”

中國白酒、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朗姆酒，包括韓國的燒酒,，都算蒸餾酒，都兇烈,。我小時候不懂,，聽說朗姆酒是甘蔗釀的，想一定甜得很,；喝一口,，其烈如火,，滿嘴如刀割,，憤而罷喝,，心想這有什么好喝的？——到了解酒精的好處,，是后來的事了。

酒鬼的世界,，外人無法理解,。對普通愛好者來說,，威士忌、伏特加,、朗姆酒們得調(diào),，調(diào)得容易入口，才好喝,?？蓪乒韨兌裕@就是暴殄天物：我看過一些蘇格蘭人寫的論述,，會為威士忌加不加水大吵起來；對烈性酒鐘愛的,，會覺得威士忌里加水或冰,，其罪大過打老婆；俄國人會跟你說,，門捷列夫（對,，就是制作化學(xué)周期表那位）好容易確定了酒精度38的伏特加最妙,，要蒸餾出這么純凈的酒,，真也不易,，你還偏加水和果汁去稀釋——那還喝伏特加干嘛呢,？這好比在中國喝慣白酒的,，一聽人說要往白酒里攙東西,，立刻就能發(fā)作——拿白酒泡個虎骨蟲草，制成藥酒,，行,；往白酒里攙水攙果汁？跟你拼了,！

伏特加眼下正占領(lǐng)世界,，把龍舌蘭酒、波本威士忌,、白蘭地、朗姆酒們一一壓倒,，其妙處何在,？我跟一位愛喝伏特加的法國同學(xué)聊，他的答案：純粹,。

伏特加的味道很純粹：除了酒精,，就是水，所以你可以往里面無限亂兌,，不用怕兌威士忌似的遮蓋了煙熏味兒,。不兌味道，也行：揚脖子就喝，除了酒精就是酒精,，香甜辣,，都在里面。烈性酒愛好者,，把烈性酒全叫做sprits,，就是講求個純粹啊,！

伏特加的法子也純粹：不用特意供著，沒什么儀式化情節(jié),，不用像珍藏的珠寶似的小心翼翼,。平時擱冰箱里鎮(zhèn)著，冬天要出門,，喝一大口，滿嘴甜辣香,，一條冰線下肚,，須臾就全身暖和起來，頭腦略有點兒飄,，還沒醉,，但仿佛一根緊縛著思緒的繩子,，被解開了似的。壞處是我出門跟人聊天,，朋友警惕的看我，“張佳瑋你喝酒了,？”“嗯?！薄笆裁淳疲俊薄胺丶印迸笥蚜⒖虉A睜雙目：
“你是酒鬼??？！？,！”

白酒我不懂,，但我爸喝慣白酒后，覺得黃酒和葡萄酒只是飲料,，“小孩子喝的東西?！彼車L出有些酒有水氣，不厚,，好的酒應(yīng)該醇厚綿甜。有位遼寧營口來的姑娘到上海時,，找我玩，我請她去東北人開的餃子館吃午飯,；她吃了兩個白菜羊肉餡兒餃子,，停了筷，眼愣怔,，“缺點兒啥?！蔽覇査骸梆W不對嗎？”“不是,。”揚手叫老板,，“先給我來點蒜，再來瓶二鍋頭！”蒜來了，剝開啃一口,；開了二鍋頭瓶子，喝了一大口酒,，脖子梗了梗，眼眉一下就軟了,，笑意盡在眼角蕩漾,，“這就對了,。”她請我喝一口,，我卻情不過,，也來了一口，就覺得大腦里閃了個鞭炮,，咚一聲暈呼呼，不由自主就笑起來：“好喝,！”然后話匣子打開合不上,，嘩啦啦的。就蒜,，就酒，純素餡兒的餃子都格外香而有味,。

啤酒論該是麥芽釀的,，歷史書說典出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延至埃及：修金字塔的諸位就喝啤酒抵抗烈日,，克里奧帕特拉女王還用啤酒來洗臉,。但那會兒的啤酒沒有啤酒花，太甜了,。直到啤酒花加進去,，才苦中帶香,，清新爽冽。
荷蘭人17世紀,，喝啤酒多過喝水：因為他們填海造陸，跟海水搶土地,，淡水太稀有了,，反而是進口啤酒,，還便宜些。荷蘭周邊,，德國、比利時都產(chǎn)好啤酒,，古代最好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出自修道院,。我有位法國老師，每次聊到中世紀宗教史,，總忘不了補這一段,，補完了就慨嘆,，覺得中世紀教士真會享福,。

好啤酒不能等，也不宜咂嘴慢品,；倒?jié)M一大杯,，泡沫蓋住酒，以免香氣逃逸,；趁冰涼且泡沫豐滿時,，尖著嘴伸進泡沫里，咕嘟嘟一氣兒喝完,，痛快之極,。待久了，涼意也去了,，泡沫也散了,，只是一杯苦水，無趣得很,。我大學(xué)時去青島玩兒,，黃昏向晚，從棧橋出發(fā)沿路溜達,，買罐啤酒，看見有賣烤魷魚的鋪子——青島遍地都賣烤魷魚——就買一堆,；因還沒到中夜,，生意還沒到最紅火時,，膀大腰圓的老板也閑著,，就摸出一塑料袋啤酒來，自己喝一口,，問我：“要不要,？”我給嚇著了,，說我喝罐裝的就成；老板點頭,，于是又豪邁的咕咚了好大的一口,，圓起腮幫漱了漱口,。

說回開頭,，我那位俄羅斯女同學(xué),，看著生猛，在俄羅斯人里再正常不過：俄羅斯真是戰(zhàn)斗民族,，說喝酒,，那就是真喝酒。在我故鄉(xiāng),，無錫蘇州上海這一帶,，喝酒也叫“吃酒”，顧名思義,，喝酒需要就菜：炒螺螄,、炒花生、鳳爪,、鐵板燒,、鹵牛肉,、醬鴨、海蜇頭,、炒韭黃,、白切羊肉，數(shù)之不盡,，幾百樣小菜,，圍著一兩樣酒；我看俄羅斯人喝酒,，常是兩三樣小菜——腌黃瓜,、大餃子,、香腸——配許多種酒,，那是真喝酒。伏特加自是主流,，啤酒當飲料隨時灌著玩,。

我在威尼斯往佛羅倫薩的火車上，見過位俄羅斯大叔：幾個酒瓶子串好了,，提上車，叮叮當當,，一落座便開始喝,，干喝，喝到下車,，搖搖擺擺，邊喝邊哼歌,。但俄羅斯人喝酒有樣好處：除非喝吐喝倒了,，否則妙語如珠，而且有種奇怪的,、拘謹?shù)亩Y貌；喝著酒呢,，就會開始用如詩的語言,，描述自己顛沛流離的人生——你很容易就聽迷了。那位俄羅斯女同學(xué),，原來在俄羅斯唱歌劇,，體格高大，三十多了,，沒結(jié)婚,；每當喝醉，便閃著憂郁的大眼睛,，用法語絮絮喃喃念叨：“我到巴黎……是想找一份愛情……可是愛情不容易找……男人都只想跟你玩……不想真正娶你的……”

我有位長輩,，貴州人出身,，極能喝酒，至今他們朋友圈里,，都流傳著“你可不知道他當年多能喝”的傳說,，配以“可惜他現(xiàn)在不怎么喝了，想當年,，嗬”的嘆惋；但他老人家跟我說,，他也遇到過那么一回,，道高一尺，魔高一尺,，被人給降了。話說他陪一位少數(shù)民族朋友,，開車去廣西的山里村寨探親,。那地方天高皇帝遠，都是少數(shù)民族,，胸襟豪邁，熱情好客,，見有客人來,，便大喜。讓他們把車停在山腳下,，拽他們上山進寨，喝,！半截埋地下的土甕燒酒,、梁上掛的風(fēng)干臘肉,、缸里腌的豆角，都拿出來,，灶下整治好菜,，流水般端上來,，酒則是一碗一碗，不曾斷過,。滿寨的人,，男女老少，都來一一敬酒,。酒辣,，又極烈，上頭,，喝兩碗就讓人暈呼呼，都沒力氣拒絕,，話說出口就飄散,，自己記不住,，只是喝酒,，吃菜,，大家唱歌歡笑,。喝到后來，都不覺得酒辣了,，只覺得好喝,，暖洋洋；到天黑,，喝得不行了,，心里還來得及模糊的尋思：
怎么來敬酒的人沒個頭呢？
細看時,，發(fā)現(xiàn)不只自家寨,，原來別寨的人，聽說來客人了,，喝酒了,，也端著甕，熱情萬丈,，趕過來喝了,！

當時就發(fā)現(xiàn)問題嚴重啦：再這么喝，必然會倒,，不能喝了,！就告?zhèn)€便，說要上廁所,，跟同來的朋友,，兩個人攜著手,，從寨里偷偷溜出來，暈頭暈?zāi)X往山下走,；說找風(fēng)吹吹，走走路,，醒醒酒,，躲一會兒再回去吧,！兩人踉蹌走到山腳下一看：汽車還原地停著，輪前輪后,，安上了大石頭——這是不讓他們偷偷逃走?。≌l(fā)呆呢,，就聽見山上一片聲叫喚,；抬頭看，寨里人舉著火把,，如火蛇般從山道蜿蜒而下：
“快回來快回來,！還沒喝完哪！??！”（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