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本文作者劉若英,，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歌手、演員,、導(dǎo)演,、詞曲創(chuàng)作者，被粉絲昵稱“奶茶”的那位。中國臺灣的藝人,，確實不少都多才多藝,。本文寫得細(xì)膩感人，作者的文筆好是一方面,，更重要是真情實感,，如此方能引發(fā)讀者共情。新年馬上就要到來,，讓我們祝愿奶茶有更多更好的創(chuàng)作吧,！

永 遠(yuǎn) 不 搬 家

一個人能活多久？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參考數(shù)字,；一個是統(tǒng)計的平均壽命,，一個是你自己期望的歲數(shù)，還有家族基因遺傳的因素,，也可以是歷來哪個人最長壽的紀(jì)錄等等,。但這些數(shù)字，對我們來說沒有什么具體的意義,，它不能說明我們對生命長短的感受,。可能,，我們需要另外一些能力,，去真正感受生活的歷程。什么樣的能力呢,？比如說記憶,。一個完全沒有記憶的人，他活了二十歲跟活了八十歲,，這中間有什么差別嗎,？或者可不可以說，不管歲數(shù)大小,，一個人能活多久,，要看他能記得多少過去的歲月？

我最近回到老家,，花了七天時間把家里的所有東西巡視了一遍,。這是我住了二十幾年、我的公公婆婆住了五十六年的房子,。公公是職業(yè)軍人,，所以房子是政府分配的,，有一百多坪,，分為三層，在家人口中那是“樓上”,、“ 樓下”跟“下面”三個空間,?！皹巧稀庇腥g，一間書房,，一間會客室,，一間秘書的房間。樓下有四個空間,，公公睡的,、婆婆睡的，另外有客廳跟餐廳,，當(dāng)然還有我睡的公主房,。“下面”分別是兩間副官的房間,，一間勤務(wù)兵的休息室,，以及一間廚房。

這樣說來好像很大,，但是根據(jù)我的主觀感受,，實際可用空間應(yīng)該只有房子的十分之一。五十年來,，東西只進(jìn)不出,，家具、衣物用品之外,，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雜物收藏,；從大陸帶過來的大木箱一個個原封未動，公公收藏的書報,、婆婆數(shù)十年來的水墨畫,，都是理所當(dāng)然地充塞可能的角落。甚至,，餐桌一角有張一九九八年的廣告單到現(xiàn)在還躺在原處,，那對都已經(jīng)離婚的新人送來的禮餅也原封不動的在酒柜上。家里是有人打掃的,，物品堆積不去并不是生活習(xí)慣的問題,。而是對家人來講，每一樣?xùn)|西都是有意義的,，有時間標(biāo)志性的,，未來可能派上用場的。當(dāng)人進(jìn)入這樣的狀態(tài),，就沒有東西是可以舍棄的,。漸漸地，房子變成一幢生活倉庫，主要是用來擺東西的,，我們只是倉庫管理員,。

去年年初，軍方通知,，今年四月必須遷離,，會換一個國宅給我們。雖然一個一百多坪的平房,，去換一個不到四十坪的公寓,，是有點為難人，但畢竟 “情勢不為主觀意識轉(zhuǎn)移”,，搬是一定要搬的,。問題是，怎么個搬法,？積累五十多年,、塞滿三層樓的物件，要放進(jìn)一個國宅公寓,，并不是多做幾個儲物柜就可以的,。整整一年半以來，凡是家庭聚會,、出門逛街,、壽宴喜慶，家人碰面討論的話題就是圍繞著：“怎么搬,？”解決方案從帥氣的“全丟了,，再買新的啊,！”到阿Q式的“找國防部負(fù)責(zé)啊,，是他們要我們搬的！”都有,。聽到任何論調(diào),，我都投贊成票，因為打從心里認(rèn)定“反正不會是我搬”,。早早我就跟姐商量,，搬家我出錢，買新家具我出錢,，但我動不了手,。我知道那是個不可能的任務(wù)。

這樣,，一年五個月過去了,，我在老房子里來來回回了數(shù)十次,，婆婆除了嘴里常常提到要搬家，家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公公的老花眼鏡也還沾著塵灰靜靜地躺在原處,。天佑公公,，他去世已經(jīng)六年了,。

終于有一天，或具體地說,，是“搬家死線”的前五天,，我跟同事如婷一起回家時，她小聲地說：“我覺得如果再不動手,，可能真的搬不了了喔,。”

“當(dāng)初清清楚楚說好我不用動手的,?！?/span>

“但如果房子原封不動，到了期限怎么辦,？”這不是如婷問的,，是我在問我自己。我不能想像拆除大隊開著怪手吊車來時,，年邁婆婆在房子里驚慌垂淚,，我舉著一塊“人在屋在，屋亡人亡”的布條在家門前嘶喊,。

不啰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穿著一身工作服,，召喚了如婷,、小嫻、怡俐,、大麗真,、怡臻等一班娘子軍，開始了我的強(qiáng)制搬遷,！我跟自己說,，不過就是丟東西嘛。

公公跟著軍隊撤退到臺灣的第一天,，就住進(jìn)了這個日式的老房子,。公公當(dāng)時四十多歲，但房子當(dāng)時是多老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有記憶以來,，它就很老了。屋頂上的瓦常常剝落,，半夜有小貓會掉進(jìn)天花板里,，一夜叫個不停，木板地底下會有老鼠爪子的聲音,。我?；孟霝槭裁幢控埐桓纱嗟舻侥景宓紫履兀績蓴【銈?，這樣不是可以安靜一點,？對一個城市里的小女孩，住這樣的房子并不是多愉快的經(jīng)驗,，雖然這畢竟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公公走了很久了，但只要我回到老房子,，聞到那氣味,，看到他的書桌，我都會忘記他已經(jīng)離開了,。但是,，如果這一切可供記憶的東西不復(fù)存在呢？如果桌子搬走了,，房子拆除了,，氣味消失了呢？我有能力把這些記憶完整地儲存在我的感官里嗎,？

還來不及解答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扎起頭發(fā)，戴上口罩手套,，買了好幾包垃圾袋,，來到了老家門口。我覺得自己像個屠夫,。

我一一指著家里的東西,，問婆婆：“這還要不要？”她的回答都是：“這個,？當(dāng)然要,，這是……（回憶開始……）”過了兩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沒有一樣?xùn)|西是她不要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事關(guān)重大的,，譬如那個缺角的盤子，“是你小時候吃麥片的盤子,，你都不記得了嗎,？”或那張傳單,，“是公公一個老朋友開畫展的……”垃圾桶，“是中興百貨剛開幕時,，我跟你去買的啊……”是啊,，什么冷血的人舍得丟掉我小時候吃麥片的盤子？

因為父母早年決定各奔東西,，我是跟祖父母一起長大的,。從我能記事開始，我已經(jīng)活在老人家的記憶里,?；貞洸恢皇撬麄兊谋磉_(dá)方式,，也是生活態(tài)度,。因為兩岸相隔，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被剝除了,，他們見不到親人,、見不到家鄉(xiāng)，除了記憶,，他們還能怎么對抗這種隔離呢,？

想法是感人的，但當(dāng)我腦子再度浮出舉抗議布條的畫面,，心腸就變硬了,。我決定不用問她了。原則一,，我心里想著,，凡是以后還買得到的，就丟,。原則二,，生活中毫無用處的，也丟,。我打電話給收二手書的茉莉書房,，說我有些老書要捐給他們?；卮鹗侨绻麄儊硎?，需要超過一百本。我說,，應(yīng)該有三千本以上,。他們來人看了一眼，結(jié)果是動用了八個工人,，搬了兩卡車,。

除了書,，還有各式各樣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我在拍二三十年代背景的戲里才會看到的,。我打電話給一個做戲用道具的朋友,，請他來收。他兩手空空來了,，進(jìn)來看了不到五分鐘,，說要回去開卡車。我不知道他一共搬了幾車走,，我在忙著丟別的東西,，但耳里倒是一直聽到他的話外音，“天??！還有啊,！”

家電在我們家出現(xiàn)算是晚的,。小學(xué)時，我曾羨慕同學(xué)家有洗衣機(jī),，回來問婆婆,，為何我們家沒有？她的回答是,，因為我們家有人洗衣服,，而且衣服用機(jī)器洗容易壞。從小家里也沒有看電視的習(xí)慣,，公公的理論是“客人來家里是交流,，不是來看電視的”。因為這樣,，家里晚上是無聲的,，婆婆畫畫，公公看書,、寫毛筆字,，而我，我忘了我在干嘛,，應(yīng)該在發(fā)呆吧,。但是曾幾何時，我家成了有四臺電視,、四臺錄影機(jī),、三臺DVD、兩個微波爐,、三臺冰箱,、兩個洗碗機(jī),。這就是時代的洪流嗎？還是因為我進(jìn)了演藝圈,？

人家要是問你,，你家里東西有多少，你能怎么回答,？你的計量單位應(yīng)該是什么,？從某個角度說，每一個人家里的東西都很多,，那是生活長年的累積,。但有些東西是可以計量的，譬如說,，我問你,，你家的酒有多少？

讓我打開我家的酒窖瞧瞧,。所謂“酒窖”,，其實是公公房間里的一個小儲藏室,。我從來沒有看過里面是什么,，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它的門口就堵著一個掛大衣的架子,，意思是那里面沒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也跟我們的生活無關(guān),。要不是搬家,，所有人都根本忘記那邊有一個門。終于打開后,，灰塵撲面而出,，門后是滿滿一柜子的酒，每個瓶子上都覆蓋著一層塵封的土,。我隨手拿下一瓶瞧著,，空的，全空的,，但瓶口的包裝原封未動,。這瓶酒沒有開過，只是,，蒸發(fā)掉了,。我一瓶一瓶的取出來，大致算了一下,，兩百多瓶,。

長年在家里幫忙張羅的張叔悄悄來到我身后,，“另一個儲藏室里還有?！薄拔掖差^柜子里也有,，統(tǒng)統(tǒng)可以當(dāng)你的嫁妝?！逼牌艤愡^來說,。這話聽起來窩心，每個家庭不是都有傳家寶嗎,？但陪嫁幾百瓶酒,，這是傳達(dá)了什么訊息呢？悲喜劇成了鬧劇了,。公公是不喝酒的,，但他覺得別人送酒是心意，不應(yīng)該轉(zhuǎn)送,，更不應(yīng)該轉(zhuǎn)賣,，八十幾歲的老先生，就這么攢了四百三十瓶酒,。多嗎,？酒之外，類似的禮品類還有茶葉六百多罐,、人參兩百多盒……

就這么日復(fù)一日的戰(zhàn)斗,，書要丟、家具家電要丟,、衣服要丟,、剪報要丟——公公四十多年的剪報，及家中老小幫我從娛樂版搜集來的剪報,。我的中小學(xué)作業(yè),、知名不知名的情書，也在以身作則,、大義滅親的心情下,，一并收進(jìn)垃圾袋。

就這么不斷地與往事干杯,，有天爸爸說話了,，“你簡直是秦始皇，焚書坑儒,?！蔽衣犃四樕鲜切Φ模睦锸撬岬摹Ｒ惭劭粗呀?jīng)丟掉的東西,，有人晚上拿著手電筒到垃圾堆又偷偷撿回來,。就這樣諜對諜來回數(shù)日，爸爸終于又站在院子里指著我,，“紅W兵抄家也不過如此,！”

好笑嗎？其實慘絕人寰,。婆婆聲音顫抖地問我說：“我的紅木柜你為何不幫我搬到新家,？”我跟她說，我量過了,，新家的電梯太小,，進(jìn)不去，就算走樓梯搬進(jìn)了新家,，也放不下,。然后我就見她獨自坐在餐廳看著紅木柜哭，她說這次真的不想活了,，連這個紅木柜她都帶不走,。我站在那里，完全不知從何說起,。

七天這樣血淋淋地過去,，我堅持了我冷面屠夫的角色。搬進(jìn)新家的黃道吉日終于來臨,。當(dāng)天中午我因為有工作,，要姐姐早點到老家，把公公的牌位請出,。結(jié)束工作我一進(jìn)老家門，姐氣急敗壞把一對簽塞到我的手里,，她說她對著公公牌位磕頭磕了一個多小時,，簽擲了無數(shù)次，出不了一個“正簽”,，意思就是——公公就是不肯走,。她覺得公公在耍她。我收下簽,，請姐先把婆婆帶去新家,，不要讓她最后一個走，以免觸景生情,。我跟如婷在這空蕩蕩的房子里,，拿起膠布把一個個老柜子封上，寫著“清空”，把房門一個個關(guān)上,，再次貼起膠布,，寫上“清空”。

最后回到大廳,，我看著公公的牌位,，手里拿著簽，四周一片安靜,，心也是靜的,。我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心里說著：“我知道您舍不得離開,，我也舍不得離開,，但'家人家人’，家就要跟著人,，爸爸還在,，姐姐還在，婆婆還在,，他們在哪里,，您的家就在哪里?！蔽覕S了簽,，“一正一反”，那是他說好的意思,。我繼續(xù)念著：“婆婆已經(jīng)在新家等您,，她從來沒有一個人住過，她可寂寞了,?！钡诙€“正反”；應(yīng)該OK了,。這時如婷一旁屏著氣說了聲：“還要再一次,。”

還要再一次,？我吸了口氣,，閉上眼，“親愛的公公,，我知道您最疼我,，我們走吧……”我將簽高高舉起，睜開眼睛看著照片上的公公,，手一松——連續(xù)第三次的“一正一反”,。我用力地把頭往地上一磕，突然間，這些天的壓抑和堅強(qiáng)徹底瓦解,，我伏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每個人都搬過家，但每個家在人心里有不同的分量,。有時候你離開的不只是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也是舍棄你生命的一部分,。你離開那個空間,，等于把你自己的一部分也永遠(yuǎn)遺留在那里了。某個程度上來講,，你每搬一次家,，你的生活也必須重新開始，生命的長度要重新計算,。你舍棄的不只是身邊的物品和鄰居,，你也切斷時間的延續(xù)性。

老房子清空了以后,，我不得不忍著傷痛遠(yuǎn)離公公的味道,，遠(yuǎn)離那些讓我記得生活曾是多長多遠(yuǎn)的味道。但“遠(yuǎn)離”畢竟不是消失,，我是人,，我有記憶。味道是淡去了,，但我會努力讓它保存下來,，用我的方法，讓我的后代也嗅得到老房子的味道,。公公婆婆半個世紀(jì)前被迫離開他們的老家,，彷徨傷痛何止我的千百倍。但他們是這樣走過來的,，是這樣用記憶和盼望走過來的,。我自然也應(yīng)該這樣走下去。

二〇〇五年四月十號下午五點十分,，我終于看了最后一眼門前的那棵桂花樹，轉(zhuǎn)過身去,，拉上大門,。喀嚓一聲,，這世界上能有一種聲音是這般熟悉又如此驚心動魄嗎,？走出小小的巷道，我禁不住再次轉(zhuǎn)身，覺得故事還沒完,?？刹皇牵黄﹃柕囊蠹t中,，那個甩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左手牽著公公，右手牽著婆婆,，正步履輕盈地唱著歌,。看著她得意洋洋的樣子,，你會以為全天下的小孩都不用長大,。歌聲若有似無地傳來，聽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在唱什么,。我家門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