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誕生百余年來,人類拍攝的劇情片難以計數(shù),,但好象沒有人做過實在的資料統(tǒng)計,,即這當中究竟有多少部影片是改編自小說。冒昧地估計一下,,這個比例可能會是相當高的數(shù)字,。就拿2004年的奧斯卡大會來說,提名最佳影片的作品里有四部原著為小說,。倘若奪得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的《迷失東京》未能擠掉原大熱門之一《冷山》,,那么五個提名作品就清一色由小說改編而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以文字寫作的小說在電影的發(fā)展歷程中,,始終擔任了一個源源不斷提供能源的關(guān)鍵角色,,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銀行”。 當然,,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很多電影界人士是各種小說的熱心讀者,他們孜孜不倦地閱讀,尋找值得購買改編版權(quán)的新書或能夠免費借用的經(jīng)典,,為小說家們帶來額外的名利收益與寶貴的支持鼓舞,。比如國際聞名的張藝謀導演,在中國嚴肅文學刊物市場大幅萎縮的氛圍里,,不但依然堅持訂閱,,甚至還自己掏錢讓小說家們搞命題創(chuàng)作,真是感人至深,。連小說家陳村也承認,,張導“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全國人民都不得不服,。 草和奶的比喻,暗示了小說和電影這兩種藝術(shù)形式在具有“特殊國情”的中國當下各自的處境,,換句話說,,小說一旦為影視相中,便可能發(fā)生“從草到奶”的質(zhì)變,。俗話說人往高處走,,因此中國小說家紛紛“觸電”的現(xiàn)象也就不難理解了。 我用兩個晚上的臨睡時間,,看了一本作家李馮新近出版的小說集,。在1997年前后,我曾經(jīng)很喜歡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多米諾女孩》和中篇《王郎和蘇小眉》,。在他的小說中,有一些于我心有戚戚的旁白:譬如對營造命運轉(zhuǎn)折的偏愛,,特別是展現(xiàn)那種人物身不由己地偏離既定目標的滑行,;又譬如他在文本上對通俗或古典文學的大膽戲擬和重構(gòu)。在這本小說集里,,李馮延續(xù)了他的特色,,但并沒有變得更加成熟完善。他刻意擺布那些可憐的角色,,以愈發(fā)亢奮的熱情去完成他的顛覆大業(yè),這一切使得他看起來精力充沛,、自我感覺良好,,然而,,他明顯忽略了自己那部長篇小說《孔子》的原型曾說過的箴言:過猶不及。 正當盛年的李馮,,可能是“草變奶”現(xiàn)象的又一個例子,。他和張藝謀合作了那部風頭出盡的《英雄》,但近年來在小說寫作上的停滯狀態(tài),,則驗證了另一個規(guī)律:凡是選擇了和張藝謀合作的小說家,,都將銳氣盡喪,迅速迎來自己的創(chuàng)作低谷,,這低谷甚至很可能是無法攀援上來的死地,。草變成了奶,而草地日趨荒蕪,。他們的名單如下:莫言,、劉恒、蘇童,、余華,、述平…… 與張藝謀聯(lián)手的小說家們,并不是僅僅出賣版權(quán)就撒手不管,,他們大多還介入了影片的制作,,一般是以編劇的身份。但是,,這個編劇的地位相當可憐,,常常不過是張藝謀的高級文秘。他們要迎合張藝謀的讀后感,,傳達張藝謀的個人寄托,,在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作中按照張藝謀的理念作出修改、補充,、引申,、杜撰。更有甚者,,多位小說家還樂于承攬張藝謀布置的作文《武則天》,,淪為另類的應制作者。 令小說家們摧眉折腰的,,是張藝謀這個名字代表的話語霸權(quán),,在經(jīng)歷了十多年的穩(wěn)定增長后,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當代文化界絕無僅有的一尊世界級巨靈,。成功如此輝煌,,導致張藝謀難掩得色,頗有舍我其誰的架勢,。在接受媒體的采訪中,,縱然是缺少了解的領(lǐng)域,,他也能夸夸其談,可以聲稱腳踏弩來自于他的靈機一動,,也可以把李白的生活年代移換到700年前(見他在電影《英雄》上映前接受《看電影》雜志的專訪),。在這樣一個張揚的、驕傲的,、酷愛宏大理念和美學的大人物面前,,小說家們?nèi)绻献鞯脑挘捅仨毻讌f(xié),、退讓乃至放棄,。而小說家們難以抗拒張藝謀的首要原因,自然是巨大的名利誘惑,。張藝謀的“改編”,,一方面給小說家?guī)砹梭E然散播的知名度,即便在西方強勢文化背景中也能獲得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另一方面,,隨之而來的版權(quán)、創(chuàng)作合同等收益,,將遠遠超出過往所得,,君不見《大紅燈籠高高掛》還出現(xiàn)了舞劇版本?名利雙收,,這本來就是絕大多數(shù)寫作者的夢想,,來自人性本質(zhì),所以并不能加以簡單的批判,。然而,,為了名利雙收而甘于舍棄自我的小說家,我們確實很難對其藝術(shù)成就寄予過高的期待,。當然,,張導令這些小說家們收之東隅,也難免失之桑榆,。如劉恒者,,自被張導引領(lǐng)進入影視界,便儼然從文壇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出色的小說問世,,卻把編劇當作了主業(yè)。 誰都和送上門的榮譽利益沒冤沒仇,,世界上的小說家們,,很少有不愿意自己的作品登上大銀幕的,不過,,作家因“草變奶”夢想而甘愿淪為幫工的現(xiàn)象在國外倒不多見,。那些走紅的小說雖會有電影公司青睞,,但作家們一般都是通過商業(yè)操作程序賣出版權(quán),對電影如何改編沒有興趣,,甚至看了也不發(fā)評論,更談不上非得自己“下?!?。還有一類小說家,他們對電影的態(tài)度反而是充滿質(zhì)疑輕蔑的,。對準備改編的電影人來說,,這種“刺頭”小說家最不好對付,因為他們非但不認為小說的改編電影是“草變奶”,,反而感到了自家孩兒有聽任他人丑化傷害的危險,。 “刺頭”當中,最著名的應是大師海明威,,他對自己的《喪鐘為誰而鳴》,、《乞力馬乍羅山的雪》、《老人與?!返刃≌f被改編的電影作品評價極低:“兩者都是泡沫,,只不過小說的是啤酒,電影的是尿,?!痹诎耸甏┢冢@幾部影片都在中國電視中放映過,,平心而論,,雖不算精品,也還中規(guī)中矩,,“尿”的說法有點太過尖刻,。海大師僅僅發(fā)表了個人觀點而已,去世不久的英國小說家約翰·福爾斯還要身體力行,,親自跑到《法國中尉的女人》拍攝現(xiàn)場,,如同監(jiān)工般指手畫腳,最終被攝制組定為不受歡迎的人而拒之門外,。 福爾斯的擔心,,源于害怕電影把好端端一杯啤酒變成了尿。事實上,,對于已經(jīng)獲得佳作乃至經(jīng)典定評的小說,,這個憂慮是情有可原的。誰也不愿看到一個好端端的作品被愚蠢和瘋狂糟踏,。小說家若還活著,,可能會自己維權(quán),;若是早已辭世,只好依靠輿論來主持公道,,就好比一度熱鬧的網(wǎng)絡(luò)批判央視改編金庸小說運動,。但是假如遇到了張紀中那樣倔強的老戰(zhàn)士,別人罵得越兇,,他糟蹋得還更起勁兒,。 縱觀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歷史,固然有過啤酒變成尿的例子,,可是也曾有尿變成了啤酒,,最典型的莫過于科波拉的《教父》。小說《教父》是本暢銷書,,但說不上有什么偉大的藝術(shù)成就,,類似的暢銷書每年都會涌現(xiàn)。然而,,到了導演科波拉這里,,一本通俗小說被重塑成了輝煌的電影史詩。若干年后,,人們記得的作為經(jīng)典的《教父》,,應當是科波拉的電影,而非馬里奧·普佐的小說,,前者更足以昂然屹立于藝術(shù)的永恒殿堂,。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啤酒經(jīng)過了一番折騰,,卻依然是啤酒,,或變成了紅酒、白酒,、紹興酒,。這要求小說本身是佳作,改編后的電影仍是佳作,。原著質(zhì)量既已有了保證,,改編看起來會比較容易,實踐卻不簡單,。特別是小說的成就越高,,電影作者的難度越大,對于世界公認的名著則尤為艱難,。在這方面,,文學傳統(tǒng)和藝術(shù)底蘊更加深厚的歐洲要遠遠領(lǐng)先于電影超級巨鱷美國。迄今為止,屢屢改編小說名作而保持從未失手紀錄的,,應首推英國導演大衛(wèi)·里恩,。他的電影版《孤星血淚》、《日瓦戈醫(yī)生》,、《印度之行》,,藝術(shù)造詣都足堪和原著比肩,這樣的功力,,影史百余年來不做第二人想,。他以英國人能拍好狄更斯不算希奇,但《日瓦戈醫(yī)生》的背景是俄羅斯文化傳統(tǒng),,大衛(wèi)·里恩同樣能完美地表達帕斯捷爾納克的神韻,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幾十年之后,,李安的《理智與情感》在對異文化的洞察展現(xiàn)方面或可追美前賢,可他終究還有英倫才女艾瑪·湯普森等人的輔弼,。 排名第二的改編大師,,是如今已很少引人注意的詹姆斯·艾弗里,也是一位英國人,。此公的代表作多是根據(jù)英國小說改編,,尤為偏愛愛·摩·福斯特的作品。他改編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別業(yè)》,,最大程度地傳達了原著的精神內(nèi)涵,簡直教人懷疑他是不是愛·摩·福斯特投胎轉(zhuǎn)世當了導演,。更有趣的是,,日本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寫出了一本英國味道純正至極的《長日將盡》,詹姆斯·艾弗里再度出手,,連袂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森,,又將這部小說的電影版打造得幾無瑕疵。 如果能遇到大衛(wèi)·里恩或詹姆斯·艾弗里這樣的導演,,海明威或可放心他的啤酒了,。 最后,我們要說說索性親自上陣的小說家導演們,。要兼具兩種身份,、在兩個領(lǐng)域都游刃有余,創(chuàng)造出難分軒輊的成績,,比前面提到的改編文學經(jīng)典還要難上加難,。畢竟,電影作為新興藝術(shù)有其自身特點,還涉及不少專業(yè)技術(shù)問題,,更不像小說能一人獨力閉門造車,,這些都是阻礙小說家變導演的客觀因素。另一方面,,導演愿意寫小說雖然很簡單,,但現(xiàn)實殘酷地表明,成功者連寥寥也數(shù)不上,。 小說家當導演的最“大腕”人物,,非瑪格麗特·杜拉斯莫屬。法國文學界和電影界的關(guān)系向來密切得糾纏不清,,新浪潮的作者電影更是受到了文學的重大影響,,杜拉斯的電影作品,只能說是好像用電影手段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種尷尬還不乏例子,。法國作家馬塞爾·帕尼奧爾把自己的小說《山泉》拍了一遍電影版,質(zhì)量平平,;而名導演克洛德·貝里由小說改編的《泉水村的瑪儂》,,卻獲得了票房和好評的雙豐收。 在中國作家里,,王朔拿自己的小說《我是你爸爸》操練過一回,,結(jié)果也弄得不倫不類。倒是南京的朱文突然出手,,《海鮮》,、《云的南方》接連令人驚艷。不過,,朱文對自己從小說家到導演的轉(zhuǎn)型,,有一個過于悲觀的解釋:“我覺得文學也許是過時了,每一個時代,,都有最適合它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朱文如果真的準備舍此就彼,,我想他是多慮了。與集體操練的電影不同,,小說是屬于個人的藝術(shù),,只要還有人的存在,它就一定會書寫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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