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秋,,爸不斷地咳嗽,,全家人都以為是感冒,誰也沒有在意,。隔了幾天,,爸的痰中帶了血絲,找村里的醫(yī)生來打針,。幾天之后,,還是發(fā)燒,咳嗽也沒好,。醫(yī)生說,,去城里看看吧,,拍個片子,,大概是肺部有炎癥了,。哥陪著爸去城里醫(yī)院檢查,回來后對我和媽說:爸是咳得毛細血管破了,,沒事。
一天下班回家,,才知道個和姐夫帶著爸去了天津腫瘤醫(yī)院,。姐告訴我,爸得了肺癌,。記得當(dāng)時我不敢哭,,只是呆呆地立著,腦子里嗡嗡響,,一片空白,,兩只手虛弱地合攏,是空虛的感覺,。之后,,恐懼排山倒海一樣壓下來,壓迫著心臟,鈍鈍地疼,。我看著姐,,她早已滿臉都是淚水。她說,,媽還不知道,,先不要告訴她,受不住的,。姐的聲音還在耳邊游移,,我仿佛看到一座高樓的坍塌。 我在爸做手術(shù)的前一天趕到天津,。 爸從手術(shù)室被推到監(jiān)護室,。他瘦了很多,臉上的皮膚蠟黃,,沒有一點水分,,下巴的胡須也怯生生地不敢生長。眼睛緊閉,,像承受著巨大的疼痛和委屈,。第一天,我們沒有辦法靠近他,,在那個滿是儀器的房間里,,他像一艘擱淺的小船,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偶爾護士進去,,左一下右一下地看著儀器,只是不看爸的臉,。一個生病的人,,多希望有人靠近他啊,哪怕不說話,。 第七天,,爸被轉(zhuǎn)移到看護病房,只能留下一個人陪護,。大多數(shù)時候,,哥和姐夫只能守在病房門口,或者在醫(yī)院不同的走廊里徘徊,,趁沒人注意時偷偷溜進來一會兒,。爸的身體上插了許多管子,粗粗細細,、長長短短,,或掛在鐵吊桿上,,或垂到地下。一個人的身體,,血肉的身體,,被鋒利的刀切割開,挖走那惡魔一樣的東西,。那是怎樣的疼,?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想象??粗痔撊醯靥稍诎咨拇矄紊?,覺得他像一個無辜而無助的孩子。過了一會兒,,醫(yī)生進來,,讓他吐痰。爸沒有力氣說話,,只能微微地搖頭,。醫(yī)生重手重腳地對待爸,逼著他一定要往外咳痰,。然后掀開床單,,讓護士把爸翻到另一邊,看他的傷口,。這時,,我才看到,刀口從左前胸一直開到后背,。我忍不住淚水,,替爸喊疼。醫(yī)生回過頭來,,呵斥我:“你受不了就出去,,怕疼就別要命,要命就別怕疼,。”我再不敢出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爸,??蓱z的爸,看著他在疼痛的海洋中掙扎,,像個溺水的人,,我卻無能為力。 我不敢碰爸一下,,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個位置,,能讓他舒服一點,,也不知道該怎樣輕手輕腳,才能幫他做好需要我做的事情,。那時,,我能做的,也只有不住地流淚,,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止也止不了。我趁著倒積液,,或者尿液時,,在衛(wèi)生間嚎啕大哭。開著水龍頭,,我蹲在地上,,眼淚就像自來水打開了閘門,沒有辦法關(guān)上,。打掃衛(wèi)生的婦人,,在一旁勸,她說來這里的大多都是這樣的病,。想開點吧,,不是你一家,淚水解決不了半點兒問題,。但,,怎么想,還是想不通,。 等到爸被醫(yī)生允許吃點稀飯的時,,我覺得精氣神才回到了他身上。熬得稀爛的粥,,沒有一點菜,,爸貪婪地吃,一勺又一勺,。米,,是莊家人的命。爸吃到了米,,就接通了地氣,,仿佛有了根基,拼命往下扎,,爸這棵樹就能數(shù)著年輪過日子,。爸似乎也知道這一點,他配合醫(yī)生做檢查,、吃藥,、咳嗽,。咳嗽是術(shù)后康復(fù)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能避免肺部的粘連,。沒有痰,他就干咳,。每一次干咳都要震動肺腑,,拉扯刀口,里面的傷口還沒有愈合,,疼得爸咬牙切齒,,滿頭的汗珠子。疼到心煩氣躁,,他用憤恨的眼神看著我,,看著哥。爸痛斥我們無能,,他急著想把無助的火氣撒出去,。上帝像是無形的空氣,爸不能拽著上帝發(fā)泄自己的委屈和怨憤,。但是,,我們多高興啊,一個能發(fā)怒的爸,,要比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的爸生龍活虎得多,。 早晨,我推著爸站在病房的窗前,,看著天津灰蒙蒙的太陽,。爸很安靜,眼睛注視著朝陽,,許久許久都不收回視線,。他憂郁得像個詩人,傷感充溢在她殘破的胸腔內(nèi),。隱忍著不說,,爸像爸那樣堅強。我握著他的手,,說:“過段時間,,咱們就能回家了,咱家的太陽比這里的清亮,。”爸說:“不知道還能看多少次日出,扳著手指頭能數(shù)過來了,。”聽完爸的話,,心里泛酸,,眼淚就收不住腳往外沖。有幾次,,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是探究的表情,看著我,,不說話,,似乎在等著什么。他是想問問我,,到底這是怎樣一個病,。那么睿智的一個人,來天津之前就猜到了,,但是也不說破,。盡管自己知道情況不好,還是想求個徹底明白,。所謂的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其實是想留一個余地給自己的,希望比猜想的好一些,,沒有那么糟,。但是,他又怕現(xiàn)時比猜想更殘酷,,所以,,他忍住不問。我一直害怕爸問他的病情,,暗地里琢磨過,,假如爸問起,該如何對他撒謊,。他終是選擇了給自己留一點希望,,又不難為我和哥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春暖花開了,,小院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爭先恐后地綻放,,爸卻沒有心情去看一眼,,因為疼痛在折磨著他。右胸的癌細胞擴散成一個鼓包,,突了出來,。盡管術(shù)后放療又化療,但是都解決不了那個隱患——六個月前的手術(shù)沒有成功,。這一切似乎都注定了,,上帝一定要收回父親的生命,,不可忤逆與違背。 爸的身旁放著媽的老式手表,。疼痛來臨,,他咬著嘴唇,眉峰蹙起,,右手捂著肺部的位置,,一會兒側(cè)躺,一會兒再翻過來,。不到一分鐘,,又坐起來,前傾,,膝蓋支撐起整個上半身,,左右搖晃。我感覺到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長長地吸一口氣,,伴隨著甕聲的呻吟。即便如此疼痛不堪,,他也不曾忘記去看一下時間,。我知道,爸是在盼著時間的流逝,,盼著自己的疼痛能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盡管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時間是有限的,每一分一秒的消失,,對于他來說,,都是如此的昂貴與奢侈。 爸難得有一個不疼痛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對于他和我們來說,,簡直如同過節(jié)。牽著他的手去外面曬太陽,。我和爸特別喜歡中午的這段時間,。太陽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毫不吝嗇地把陽光釋放出來,,暖意融融卻不暴躁,。細小的灰塵,在光線里散漫地飛,。小孩的尖叫聲在街道上竄來竄去,,偶爾的狗吠劃破寧靜。柳樹葉子綠得有些深沉,槐樹羨慕柳樹比它更早一步走進成熟,。還有風(fēng),,綿軟的風(fēng)用鵝毛的手掌,做一個慢動作,。樹枝不動,一些身體柔弱的樹葉動了動身姿,,轉(zhuǎn)身又看了看四周巋然不動的同伴,,有些害羞,馬上噤聲不動,,用意志抵抗著風(fēng)善意的挑逗,。鳥來了,小小的麻雀在槐樹從中喚來喚去,,像個聒噪的媒婆,,可惜,它的巧嘴說不動葉子的飄落,,它們鐵了心,,跟隨著樹枝迎接每個季節(jié)的考驗。爸說,,其實,,在充足的陽光下,這是個塵埃遍布的世界啊,,萬物都在以自己的狀態(tài)生存,。爸用一句文學(xué)語言,說出他的感受,,然后瞇著眼睛坐在墻根,,不再說話。我注視著爸奇怪的表情,,覺得他很孤單,。慌忙給他按摩,、揉腿,,想打破被這話凝固了的空氣。爸對我說:“別忙了,,歇會兒吧,!依著我還有個頭兒?”心頭的刺,,猛地跳出來,,一下下狠命地扎。此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泄露小心保守的秘密,。我知道為爸做這些小事是有盡頭的,不知道哪一天,,為他做些什么的權(quán)利就不再屬于我,。 而那一天,真的來了,。 端午節(jié)后的第二天,,初夏的陽光正好,辦公室窗外白色的木槿開得燦爛,。微風(fēng)拂過,,那些花朵就輕輕擺動,一身深深的嘆息從花叢間傳來,,那么熟悉,,像爸。我顧不上和領(lǐng)導(dǎo)打聲招呼,,沖出辦公室跑回家,。 踏進家門時,二哥正在床上叫著爸,。我從二哥懷里接過爸,,看著他的臉,不知所措,。爸的胃部急促起伏,,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色蒼白,,額頭沁出了一層虛汗,。我喊著爸,想搖一下他的頭,,可是又怕妨礙他的呼吸,。我的左胳膊支撐著爸的頭,右手握著他干枯的手,。過了一會兒,,爸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后睡去,。而我卻不敢呼吸,,忍著心跳,想證明爸還有沒有心跳和呼吸,。 當(dāng)我快要窒息時,,猛然間尖叫一聲,,外面的人都進來了。探爸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亂中為他穿衣服。我不說話,,握著那漸漸涼起來的手,。用食指指尖刺了爸一下,是骨頭,。我隔開一點距離,,非常冷靜地注視著他的臉——是虛無的蒼黃,皮膚像遙遠歲月的一張紙,,被時光濾掉了所有的水分。整張臉像是假面,,一點都不像我鮮活的爸,。他沒有意識,靈魂從微溫的身體中起身而走,。我知道,,這次是真的了。爸,,我再喊,,他也不會回答我了。 外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瓜果、點心,、供品,,剛剛點燃的長明燈光亮微弱。它能夠照亮爸走向另一個世界的路嗎,?我在努力地想象著另一個世界的樣子,。我想知道,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去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為什么要去呢,?又是誰,一定要他離開我們,?從我們的心頭,,硬生生地把他剜去?難以抑制的疼痛,是我綿軟無力,。我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么,,怎么做,也沒有人告訴我,。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美好的下午:節(jié)日的余溫還在,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戀愛的情侶在陽光里歡笑,、歌唱,說著纏綿的情話,。院子里嫩綠的黃瓜頂著小黃花往上生長,;開白花的瓠子純情而優(yōu)雅;西紅柿看起來甜蜜幸福,;瘋狂的薔薇爬滿了墻,,一朵花對另一朵花講它的夢想……這是一個有顏色、溫度,、光亮,、聲音、氣息的世界,,它讓我們疼,、哭、笑,、恨,、愛。很多時候,,我愿意忽略它的骯臟與猥瑣,,因為這是一個滿天塵埃的地方,有我愛的人在,。 而我的爸離開了——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拋棄另一個人就是這么干脆嗎?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以怎樣的方式和怎樣的溫暖,,才不會讓他在黑暗中感到孤單與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甚至沒有勇氣和他坦誠地交談,,問問他是否害怕死亡,。我無法想象他一個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懼,,遏制那種即將消失在這個世界的想象。我后來想,,如果引導(dǎo)他說出來,,和他一起坦然面對,比絕口不提一個“死”字,,要好,。 而后是一陣雨,一陣急雨,,落了下來,。我固執(zhí)地說這是上帝為爸滴下的眼淚。晴好的天,,突然間落了雨,,上帝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是嗎,?一連幾天,我都在持續(xù)的想和哭中度過,。對門和隔壁人家飯菜的油煙味沖進來,,讓我感到惡心。我想,,這些食物,,爸再也吃不到了…… 有一個白天急促地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剛剛睡醒,,葉子上還滾動著清涼的露珠,。有生命的東西張揚著自己的濃綠,這是一個鮮活的,、動感的世界,,卻再也沒有了爸……高高的煙囪開始冒煙,一股黑色的濃煙沖出煙囪,,直上九霄,,繼而在天空中變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爸,。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靜了下來,,不哭,也不疼了,。這樣也是好的,。我相信,爸去了天堂,,并且就在高處俯視著我和我的生活,。 一會兒,大哥抱了爸的骨灰出來——用紅色的布匹包著,。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夠盛放我高大的父親呢?而我的爸只剩下一抔骨灰,。下車之后,,我接過來抱著,骨灰還是溫?zé)岬?。我把爸貼在心口,,和他說話:“咱們回家了,爸,,再走一次塵世的路,。這一次,我抱你,。” 小乖乖讀后感:在一個一個字地將這篇樸實的文章錄入的時候,,奇怪地,沒有了先前的撕心裂肺般的痛,,也沒有了狂瀉的眼淚,。也許生命就是這樣,狂掀波瀾之后,,仍要歸于平靜,,寧靜才是生命的永恒狀態(tài)。但是正如大海,,其絢爛,,其偉大,其神秘,,也恰恰在于,,它時而咆哮怒吼,巨浪排空,;時而波瀾不驚,,溫順得如同可愛的小女孩,但這平靜的海面下,,仍有激流暗涌,。這就是生命,,我們在愛過、恨過,、,,快樂過、痛苦過之后,,生命最后還是歸于寧靜平和,,而這寧靜中卻包蘊了生命的五味與七色。 母親的傷痕 醫(yī)院的人過來為她收拾東西,,拔除氧氣管,、胃管和尿管,床單掀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疤痕,,我的淚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來: “就是那個長長的傷口!媽媽,!我絕對相信我是您剖開胸,、剖開腹,從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來的孩子,。即使您在我高二那年,,哭著對我說了那個秘密,我仍然堅信您是我生身的母親,!” ……………… 大概每個小孩都會問媽媽,,自己是從什么地方生出來的,每個媽媽也就不得不編些故事,,譬如說是從嘴里吐出來的,是從包心菜里長出來的,,或是從屁股里揪出來的,。 當(dāng)我小時候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母親的答案卻非常簡單——她只是拉開衣服,,露出她的肚皮和那條六寸長的疤痕,,說:“哪!你是醫(yī)生用刀割開娘的肚子把你抱出來的,。” 雖然那疤痕紫紅紫紅,,又光光亮亮,好像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膚,,隨時可能綻開,,而讓我有點害怕,可不知為什么,,每隔一陣就會要母親再給我看一次,。然后,,說:“好可怕!好可怕,!”又問句:“開刀的時候,,會不會好疼?” “當(dāng)然疼,,娘疼得暈過去,。一個多月才能下床,所以說‘兒的生日,,娘的難日’,,娘生你,好苦哇,!” 大概因為我是這么痛苦的“產(chǎn)物”,,從小母親就管我管得很嚴。 為了怕鄰居跟我說我不該聽的事,,母親堅持要父親賣了南京東路的房子,,搬到遠遠的云和街去。又為了怕我學(xué),,每天傍晚我在外面玩,,她一定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守著,而且規(guī)定我不準(zhǔn)跑過左邊巷口的電線桿,。 她不準(zhǔn)我吃零食,,說吃多了會吃不下正餐;她往我碗里猛塞豬肝,,說以前要不是喂我豬肝,,我早就病死了。又不準(zhǔn)我躺在床吃東西,,說很多小孩都是那樣噎死的,。她還不準(zhǔn)我騎踏車,說她只要看見小孩飆車,,就嚇得頭疼,;又說我要是學(xué)會騎車,她就管不住我了,。 所以,,我小時候是很孤獨的,當(dāng)鄰居孩子伸著腿,,用“鉆狗洞”的方法,,學(xué)騎大人腳踏車的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看著,。當(dāng)別的小孩還在路燈下玩“躲貓貓”和“官兵捉強盜”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叫回家洗澡了,。 母親還常編些故事嚇我,譬如她總講,,那拉著三輪板車,,叫“酒干倘賣無”的人,會抓小孩去賣,。所以千萬不能跟別的小朋友一樣,,拿些破銅爛鐵給“那個人”換吃。她也說不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因為里頭可能有迷藥,,吃了就會被壞人拐走。她尤其愛講壞人把小孩殺死,,挖空內(nèi)臟,,裝毒品走私,和江湖賣藝的,,把小孩的皮膚刷得流血,,再罩上新殺的熊皮,使那熊皮能長在孩子身上,,再也分不開,,而成為“熊人”的故事。 所以我小時候也是非常膽小的,。 這種被嚴加看管的日子,,一直到我九歲那年才改變。不是母親的觀念改了,,是因為父親生病,,她總得留在醫(yī)院照顧。 家里的外婆太老了,,管不住我,,舅舅又在海軍軍官學(xué)校念書,所以那陣子我像脫韁的小馬,。下大雨的時候,我能下小河去抓魚,;出大太陽的日子,,我能在鄰人的工地外面玩沙,當(dāng)別的小孩都回家睡覺的時候,,我還能偷偷溜出大門,,追打在路燈四周盤旋的蝙蝠。直到有一天下午,,母親蒼白著臉,,坐三輪車回來,,一聲不響直直地走進家門,我的玩興才過去,。我不再能出去玩,,因為我要在家安慰哭得在地上打滾的母親;我得披麻帶孝,,跟著她到每個長輩家去報喪,。我突然長大了,不再做班上買“防癆郵票”或捐“教師節(jié)敬師金”最多的小朋,。 我要常常守著家,,守著我。 父親死后,,母親對我更嚴厲了,,但是在我做錯事,她狠狠罵我,、甚至打我之后,,又會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然后,,平復(fù)了,她會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接著拉我過去,看我被打的地方,,直問“疼不疼,?疼不疼?” 她可以打我,,但是別人不能打我,。記得當(dāng)我上初中,碰到一個愛打人的導(dǎo)師,,總挨藤條,,打得一條一條血痕,被母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立刻沖去學(xué)校罵老師,。老師沒有少打我,因為他全班人都打,,每天都打,,只有跟他補習(xí)的同學(xué),因為考得好,可以免挨打,。 老師也對我母親說了好幾次:“你這孩子,,功課這么爛,再不補習(xí),,一定考不上高中,。” 但是母親從不讓我出去補習(xí),除了在家附近找過一個大學(xué)生,,教我一陣子數(shù)學(xué),,無論別人怎么說,她都不送我上補習(xí)班,。“就咱們娘兒倆,,再出去補習(xí)半天,娘一個人,,多寂寞,!”母親說。 那時候,,我確實是寂寞的,。 年初二晚上一場大火,燒光了我家的一切,。 外婆跟著舅舅,、舅媽,搬去了臺大宿舍,。我跟著母親,,住到她的老朋友家。房子燒成一片廢墟,,只剩幾根焦黑的柱子,。燒剩下的一點值錢的東西,全被別人沒等天亮就挖走了,,直到我和母親出現(xiàn),,才紛紛翻墻跑走。 母親要求父親生前服務(wù)的單位重建,,因為那房子保有火險,,但是公家說不行。母親說由我們自己花錢重建,,公家也不同意,,說有一位主管的房子要遷移,正可以利用這塊空地,。 母親慌了,花錢請人在院子里緊急蓋了一間小草棚。草棚是用竹子和蘆葉搭成的,。四周先釘上木板作墻,,再把事編好的草頂放上去。住進去的第一天晚上,,母親在房子旁邊,,用小炭火爐做了紅燒肉,在記憶里那是我生命中最好吃的一餐飯,。 當(dāng)天晚上,,下起傾盆大雨,屋子里到處漏水,,我們找了各種破盆爛罐去接,,又把床移來移去。還是應(yīng)付不了,,而且愈漏愈厲害,。 我實在困了,因為第二天還得上學(xué),,母親叫我先睡,,用兩件雨衣蓋在我身上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雨衣上,漸漸積在凹陷的地方,。至今我都能記得,,每隔一陣,母親就掀起雨衣,,讓雨水流下床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經(jīng)過兩年多的抗?fàn)帲赣H生前服務(wù)的單位總算讓步了,,我們搬到金山街的一棟小木樓,。 木樓由兩家合住,樓下姓孫,,也是個寡婦,,帶了兩子一女和一個女傭。女傭也是寡婦,,還帶了個女兒,。于是一棟小樓里住了三個寡婦和五個孤兒。母親和那位孫太太處得情同手足,,兩家廚房相通,,也常彼此“通食”;兩家的聲息相通,,也總是相互扶持,。住在小樓的那六年,,留給我很多美好的記憶,也發(fā)生過許多我生命中的大事—— 搬到小樓后不久,,聽說附近胡念祖老師教畫,,我想學(xué),雖然學(xué)費不便宜,,親還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正式學(xué)畫,,而且三個月之后就得到了全省學(xué)生美展的“教育廳長獎”,。 拿回獎狀,母親點點頭笑笑,,沒說什么,。她對我得獎,從沒表現(xiàn)過興奮,,過去我得到三次臺北市演講比賽的冠軍,,母親都是如此沉默,我也習(xí)以為常,。直到高一下學(xué)期,,獲得全省演講比賽第一名,由學(xué)校主任陪著,,從南部奏凱歸來,,母親沒到火車站接我,才使我有點悵然,。 那一天下著滂沱大雨,,主任為我叫了一輛三輪車回家,臨上車,,他突然很不解地說:“人家的爸爸媽媽,,有孩子參加比賽,都陪著去,,為什么你媽媽從不出現(xiàn),?連你得了這么大的獎,都不來歡迎你,?” 我怔住了,,因為我從未想過參加比賽需要母親陪;我的媽媽是老媽媽,,老媽媽老了,,身體不行了,本來就不必陪,。但是那主任的話,,傷了我的心,,車在雨中行,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面前的油布簾子上,。我覺得有些失落開始想,,為什么媽媽那么冷。 得獎之后不久,,我常胸痛,去檢查,,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痛,。有一天夜里,咳,,肺里呼嚕呼嚕的,,像有痰,突然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母親急了,端著盆子發(fā)抖,,看我一口一口吐,。血止住了,天也亮了,,母親叫車,,把我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為我照X光,、檢查,,接著把母親叫到隔壁房間,我聽見醫(yī)生在罵,、母親在哭,。 住院的日子,母親總陪在我身邊,,常坐在那兒,,撐不住,就倒在我床邊睡著了,,我則把自己的被單拉出去,,蓋在她身上。那年我十七歲,,她已經(jīng)是將六十的老人,。 媽媽老了,管我的方法也不同了,,我的成績不好,,她不操心,;模擬考試總是榜上無名,她也不急,。甚至在我熬夜念書的時候,,她會起來罵我,說考不上又怎樣,?大不了自己開個畫室,,畫畫、教學(xué)生,。 所以,,當(dāng)我參加大學(xué)聯(lián)考,只填了三個美術(shù)系,、一個中文系的志愿時,,學(xué)校老師都搖頭,說我造反,,我的母親卻淡淡地說:“你愛學(xué)什么,,就學(xué)什么,媽不管你,。” 母親雖不管我的功課,,卻管我交女朋友。她在門前放了一把竹掃帚,,說專打壞女生,。但女生跑得快,母親是小腳,,追不上,,所以后來她改口說:“誰來找我兒子,我不打她,,打我兒子,。”她也常說些嚇唬我的話,譬如:“小心某壞女生,,她想吃你這童子雞,。”“一交女朋友,你就一輩子都完了,。” 還有一天,,她指著肚子說:“你知道你為什么聰明嗎?因為媽媽很老了,,才生你,,從媽有你,就不跟你爹同房,,你干凈,,沒吃到臟東西,,所以靈慧。” 在母親嚴密的監(jiān)控下,,我果然沒交外面的女朋友,,只交了一個,是院子里面的,,樓下孫太太在家里開補習(xí)班的一個助理,。 在我休學(xué)養(yǎng)病的期間,母親早上一出去買菜,,那女生就上樓叫我起來,。 親的戒嚴令,在大學(xué)聯(lián)考放榜的那一天突然解除了,。知道我考上師大,她笑了笑,,說:“你可以交女朋友了,,多挑、多選,,早點結(jié)婚,,讓媽早點抱孫子。” 她還拉著我去做了兩套西裝,,只是不斷叮囑裁縫,,要寬寬大大,別看起來像小太保,。所以我第一天穿西裝,,同學(xué)都問我:“是不是你爸爸的?” 我果然開始交女友,,一個個帶回家給母親看,。母親很挑,不是嫌胖,、嫌老,,就是嫌矮。她的道理很簡單:“媽就胖,、就老,、就矮,你要是再娶個那樣的,,有違優(yōu)生的原則,。”直到大二,我?guī)€朗誦隊的女生回家,,母親才眼睛一亮,。所以,,大三下學(xué)期,我就帶著那女生去法院作了公證,。 那次公證,,母親沒說什么,她知道媳婦是跟自己家里鬧革命嫁給我的,。所以她裝不知道,,只是把兩個鉆石戒指偷偷塞在媳婦的手上,而后,,“她”回“她”家,,我回我家。直到由我舅舅出面協(xié)調(diào),,隔年又演出一場“婚禮”,,家里才真正多了那么個人。 然后,,又多了一個,,而且出生一個月,就睡在奶奶的床上,。 母親很得意,,她抱了孫子,每天都推著孫子去看火車,。 火車曾經(jīng)是離我很遠的東西,,從小到大,我很少坐火車,。但是從二十歲那年起,,火車竟成為我的鄰居。 金山街的小木樓,,公家又要改建,,逼著我們母子遷出. 樓下孫太太,因為還在職,,早早就由公家安排,,搬走了。房子空掉,,有些附近的人,,都來拆即將不用的門窗。 我們不能搬,,因為公家沒安排,;最后有了安排,則是長安東路鐵道旁的倉庫。 那是違建區(qū),,門前沒有水溝,,屋后雜草叢生,緊接著便是鐵道,?;【€的火車,隔一下就過一班,,又在那里的“華山站”接駁,,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母親不愿去,,再一次演出“靜住抗?fàn)?#8221;,。只是這一次,父親生前的老同事都退休了,,新一輩比較有魄力,,他們動用怪手,先拆掉了小樓的半邊,。 樓歪了,,我們不得不搬到那鐵路旁的倉庫。 倉庫里沒有廚房只好借公廁的一角墻,,搭了些石棉瓦當(dāng)作廚房兼浴室。搬去一年多,,兒子劉軒就出生了,,我和妻都在中學(xué)教書,下班時總見母親一手抱著孫子,,一手在廚房炒菜,。 我們的冰箱是買的二手貨,上面擺了一個十三吋的黑白小電視,,每天,,吃飯,大家仰著臉看電視新聞,。隔一年,,他們則仰著臉看我在電視里播新聞。 家里的經(jīng)濟改善了,,一方面因為我進入“中視”新聞部,,一方面因為《螢窗小語》的暢銷。我們常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郵撥單,、寫信封,、裝書、寄書,。兒子小,,不能寫,,就負責(zé)打釘書釘。 母親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她很迷信,,認為過去一切的噩運都是因為丈夫死,現(xiàn)在一切的好運都是因為孫子生,。 她的脾氣改了,,連對家里的黃貓都有情。她藝術(shù)的品位也提高了,,以前買的衣服都很俗,,現(xiàn)在則顯示了審美的眼光。 “別以為媽土,,媽以只是沒心情,。”母親說。 以前過年時候,,母親總帶我四處送禮,,求爺爺告奶奶,希望得些父親老朋友的關(guān)愛,,現(xiàn)在則不再拜年,,她說:“六十九了,人家該給我拜年了” 母親七十大壽的時候,,我為她擺了三桌,。這是她自五十大壽之后第一次過生日,也是她第一回接受賀壽,,她說:“過完四十生日,,逃到臺灣;過完五十大壽,,死了丈夫,。過生日,過怕了,。” 母親七十大壽之后半年,,我離家,去了美國,。 知道我去的地方下雪,,母親特別去衡陽路的綢布莊,為我選料,,作了一件絲綿袍,,又把父親生前穿的,一件從廢墟里翻出來的羊皮背心補一補,交給我,。 上飛機,,群人來送,母親沒掉眼淚,,只沉沉地說:“好好去,,家里有我,別擔(dān)心,。” 再見到母親,,是兩年多之后。長長的機場走廊,,遠遠看見一高,、一矮、一小,,牽著手,,拉成一串。母親雖然是解放小腳,,但走得不慢,,一手牽著孫子,一手提了個很重的布包,。頭發(fā)更白了,,皺紋更深了,看到我,,淡淡一笑:“瞧,!你兒子長高了吧?” 從那天開始,,她除了由我陪著,,回過三次臺灣和大陸,,其余的十九年,,全留在美國。 雖然不是農(nóng)家出身,,但是有院子,,她自己學(xué)會種菜。又??脆従拥幕ㄆ?,就偷掐人家的種子。她最喜歡種番茄,、大黃瓜和金盞菊,,也愛蹲在地上摘四季豆。我每天早上,拉開窗簾,,總看見一個白白的頭,,在綠葉間穿梭。 她也依然是孫子的守護神,。常在孫子看電視的時候,,過去小聲提醒:“孫子啊,!不要看啦,!你老子要發(fā)脾氣啦!” 因為她的耳朵背,,自以為小聲說的話,,其實很響,早傳到我的書房,,于是沖出去訓(xùn)兒子,。 每次我訓(xùn)孩子,母親都阻攔,,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幸虧是親生的,,要不是親生,人家非說你是虐待孩子不可,。”不過,,跟著她又會改口:“不是親生的,都比你這親生的還疼,。”有一天,,我聽見她在房間里對孫子獻寶:“瞧!奶奶肚子上這么長的刀疤,,都是生你爸爸的時候割的,,作女人,就是生孩子可憐,。所以,,天下沒有不疼孩子的媽。”最妙的是有一次,,我們一家人吃飯,,太太開玩笑打了我一下,母親突然出手,,狠狠打了孫子一記,。孫子大吃一驚:“奶奶為什么打我?” “你媽媽打我兒子,,我就打她兒子,。”母親笑道,。 大家都說獨子的寡母難處,婚前,,我太太也曾經(jīng)害怕,。說:“有一天我們看完電影回家,看見媽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哭,,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我搶了她的兒子,。”但是幾十年下來,她們卻處得比母女還親,。 在我記憶中,,她們婆媳雖有小摩擦,但不曾爭執(zhí),。有一天,,母親跟我不高興,說:“你孝順,,你孝順,,哪次看病不是薇薇開車?”她說的是真話,。 我的妻也常說她跟婆婆在一起的日子,,遠超過跟自己的親娘。 母親確實是疼媳婦的,,她總當(dāng)著媳婦面袒護我,,又背著媳婦罵我,她罵得很有技巧:“不是媽說你,,也不是媽偏她,,你確實不對……” 當(dāng)然,隨著孫女的誕生,、岳父母同住,,以及我工作上的忙碌,母親跟我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少了,。她常在我種花的時候,,邁著“解放小腳”、拄著拐杖到我旁邊,,小聲咕噥:“兒??!咱們好久沒說說私密話了,。”有一次說著說著,她哭了:“你知道嗎,?媽心里好寂寞,。” 母親確實是寂寞的,。重聽,使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漸漸不良于行,,又使她常留在自己的臥房中。尤其冬天,,她常一邊讀《圣經(jīng)》,,一邊看著外面的雪地嘆氣,說她要回臺灣,。只是那時候醫(yī)生已不準(zhǔn)她遠行了,。 吃完飯,一家人在客廳看電視,,母親常坐在我旁邊,,大聲問電視里說的是什么。我為她翻譯幾句,,她又會搖搖頭,,說聽不懂,不如看報,,回房間了,。所幸有我岳母,總湊著她的耳朵“喊”各種新聞,。兩個相差二十多歲的老太太,,常挽著手,過馬路,,到家對面的公園去看海,。 母親也常一個人坐在海邊的長椅子上看海、看人釣魚,。有一次,,她站到碼頭邊上,很久,,有個年輕人一直守在旁邊,,以為她要尋短。也有一次,,一個人釣到條大魚,,送給她,母親就兩手攥著魚,,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到家,才發(fā)現(xiàn)魚已經(jīng)被她捏死了,。 所幸,,我的書房就在母親臥室的隔壁,,我常一邊寫作,一邊聽她房里的聲音,,卡啦卡啦,,她是不是又在吃糖果?叮叮當(dāng)當(dāng),,她是不是又在攪芝麻糊,?我常勸她別吃太多甜食,她卻回答:“吃胖著點,,給你作面子啊,。”又說:“寧愿撐死,也別餓死,,九十了,,活夠本了,死也值得了,。” 母親的九十大壽,,我們又擺了兩桌。全是親戚和母親的一位老朋友,,她的朋友都凋零了,,剩下兩三個,也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撥個電話,,彼此問:“你還活著嗎,?” 不過母親雖老,還是我強壯的母親,。兩年前,,當(dāng)我急性腸胃炎,被救護擔(dān)架抬走的時候,,她居然站在門口,,對我說:“好好養(yǎng)病,你放心吧,!家里有娘在,。” 從擔(dān)架上仰望母親的臉,有一種好親愛,、好熟悉的感覺,,突然發(fā)覺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不曾仰望慈顏。 她雖然九十一了,,但是她那堅毅的眼神,、沉著的語氣,使我在擔(dān)架上立刻安了心,。她讓我想起過去幾十年的艱苦歲月,,都是由她領(lǐng)著,走過來的,。 半個世紀(jì)了,。這個不過一百五十厘米高的婦人,漂到臺灣,,死了丈夫,、燒了房子、被趕著搬家,、再搬家,,然后接過孫子,又邁著一雙小腳,,跟著我,,到地球的另一邊。除了我剛出國的那兩年,,她從來不曾與我分開很久,。我整天在家,她整天在我的身邊,。過去,,我是她的孩子;現(xiàn)在她像我的孩子了,。每次出門,,好逞強,不要我扶,,我就緊緊跟著她,,看個胖胖矮矮、走路一顛一顛的大娃娃走在前面,。 在深坑的松柏墓園,,我早為母親的百年作了準(zhǔn)備。母親也去看過兩次,,十分滿意紅色花崗石和金色十字架的設(shè)計,。 但是,就在去年,,她四月中風(fēng)的前幾天,,母親突然對我說:“死了,我不要住到深坑的山上去,,多冷,!回家又不方便,要看看你們,,還得坐飛機,。” “不要說這個好不好,?”我對她笑笑,“醫(yī)生說你能活一百歲,。如果你真不愿意上山,,我就在家附近找塊地,給你百年之后住,,好不好,?” 今天,二月十八日,,那一幕還在眼前,,我的母親卻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她是心臟衰竭離開的,,像是睡著了,,睡到另一個世界。我?guī)е?,在她床前下跪,,磕了三個頭。如同她活的時候,,我摸摸她的白發(fā),,親親她的額頭,又親親她的臉頰,。她的頭發(fā)仍是我熟悉的味道,,她的臉頰還那么光滑,只是已經(jīng)冰涼,。 醫(yī)院的人過來為她收拾東西,,拔除氧氣管、胃管和尿管,,床單掀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疤痕,我的淚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來: “就是那個長長的傷口,!媽媽,!我絕對相信我是您剖開胸、剖開腹,,從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來的孩子,。即使您在我高二那年,哭著對我說了那個秘密,,我仍然堅信您是我生身的母親,!” 咫尺,也是天涯………… 二戰(zhàn)期間,法國,。 戰(zhàn)亂里,,一對父女被迫將樓房租借給德國軍官。當(dāng)時法國衰敗,,受盡了侵略者的欺凌,。女孩是位音樂老師,對德國人恨之入骨,,當(dāng)然初見這位德國軍官時也不例外,。 漸漸,,年輕的女教師發(fā)現(xiàn)這位德國男子的與眾不同,。他彬彬有禮,對法國人很尊重,,而且經(jīng)常流露出厭戰(zhàn)情緒,,甚至對德軍的做法很反感……女孩敏感的心,如凌霜的花蕾,,對所有的光輝,、溫暖都能捕捉到,她感到了一雙藍眼睛里的善良,。于是,,每日的相見、眼神的交流,,漸漸拉進了兩人的距離——應(yīng)該說是心靈的距離,,因為表面上她還是冰冷淡然的。 家里那架母親留下的舊鋼琴,,是女孩梳理心情的唯一寄托,。從每一個琴鍵開始觸動繽紛的音符、旖旎的心思,。一個微雨的午后,,這位英俊的德國軍官目送女孩到她自己的房間后,第一次猶豫地坐在鋼琴前,,情不自禁的用他修長的手指彈起女孩常彈的曲子,。一會兒,女孩的門輕輕打開,,她換了一裘白裙,,一臉羞紅,但是無言,。女孩的心弦被他撥弄得不知所措,,那熟悉的旋律里,有她旋轉(zhuǎn)的身影,但是她要遠遠的,、靜靜地聽,,不發(fā)一言——-咫尺,也是天涯,。 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了,,這種月光般明凈的沉寂并沒有被打破,雖然彼此的心靈已經(jīng)輝映,。這天,,他們合住的房子里又住進來幾位德國軍官。半夜倚窗發(fā)呆時,,女孩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偷偷地在德軍車子下安裝炸彈……她捂住自己的嘴,,驚恐不已。她很清楚,,明天早晨當(dāng)車子發(fā)動時,,就是幾個德國人的死期。女孩恨德國人,,可她真的不想讓那個與她心有靈犀的彈鋼琴的軍官一起送死,。這樣的擔(dān)心,讓她不安:她愛上他了嗎,?內(nèi)心的兩個聲音在不斷糾纏,、撕扯、掙扎,,她不知道該怎么向上帝說明情況,,她仿佛不知道愛情的樣子,她只知道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道,,臉上有淡淡的微笑……這樣想著想著,,她累了,困了,,就伏在窗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那群新到的德國人正要出發(fā),,他們坐在車里等候那個軍官。 她心急如焚,。突然靈機一動,,奔向那架鋼琴,狂風(fēng)驟雨般彈開了,。琴聲里洶涌的花海吸引了那個正要下樓的德國軍官,,他深情而憐愛的走向鋼琴。女孩已經(jīng)來不及羞澀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滿眼淚水,。軍官有些驚訝,呆站著,,咫尺間——心跳的距離,,他甚至忘了時間……外面的同伴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并摁響了喇叭催促……剎那的巨響,,驚醒了呆站著的男子,。這時他的同伴已經(jīng)與軍車一起灰飛煙滅……音樂瞬間停止,兩個人也仿佛雕塑般凝固在那一刻,。凝視,,相知,卻不能相擁,。 日子仍然在靜默中流淌,,仍然是咫尺,,然后天涯,,保持那心跳的距離。最后仗打完了,,德國軍官必須走,,軍令如山,他已經(jīng)不能再繼續(xù)留在那座樓房里,,留在那個女孩的家里,。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但是兩個人的心里都下著傾盆大雨,。要離別了,,從他的眼神里看出萬般不舍。女孩仍然一言不發(fā),,他抱頭坐在房間里,,聽著男子的腳步漸漸遠去。她的淚止不住地涌出來,,那是心雨,。心雨,只淋自己的愛和傷心,。 最后她還是奔下樓去了,,站在那熟悉而陌生的軍官面前,欲言又止,。終于,,他艱難而淡淡地說:“再見!”其實今生再也無緣相見了。他也只說:“再見!”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法語表達,。然后他轉(zhuǎn)身進了撤退的車子,。 目送男子的車子消失在視線中,女孩轉(zhuǎn)身回到樓上,,在鋼琴里拋撒所有的落花,、音符,還有越來越近的心痛………… 《卡薩布蘭卡》里唱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很多破碎的愛,,只能收納在心里,,縫縫補補一輩子。并不是所有的愛都可以在陽光下綻放,,有些愛只能留在懷里,,溫暖那漸漸冷卻的傷心。 (真的是浮云太遠,,心事太近嗎,? 這也是一場愛,明明那么轟轟烈烈,、痛徹心菲,,可表面上仍是沉寂如夜海。那么漫長的心靈默契,,所有的對白卻只有兩個字——“再見”,。愛一旦結(jié)冰,一切都好平靜,, 可要知道,,冰的下面有多少暗流涌動?那才是真正的波濤洶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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