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戴中歲月

  初到

  1968年8月，我們十名分配到興化的師范學院畢業(yè)生在縣文教局開了總結(jié)會,，總結(jié)一年來在農(nóng)村的勞動鍛煉成果,。會后我拿到了去戴南中學報到的介紹信。

  由于我家在揚州城,，在興化昭陽鎮(zhèn)舉目無親,，當日下午去戴南鎮(zhèn)的輪船又已經(jīng)開了，我只好在文教局招待所住上一夜,。這一夜,，因興奮和對戴南中學的向往，遲遲不能入睡,。

  被一聲叫買聲叫醒,，一看天已亮，我骨碌起床,，匆匆洗漱之后,，拿著行李，先到路邊小店胡亂吃了早餐,，然后興沖沖地往興化輪船碼頭趕。不料時間尚早,，拖輪還靜靜地靠泊在碼頭,，一點動靜也沒有。又焦急地等了一段時間之后,，在“嘟——”的一聲汽笛長鳴中,，我終于登上了終點去泰州，中途停靠戴南的輪船,。

  狹窄擁擠的拖輪船倉里,，機器轟鳴聲加乘客嘈雜聲混響在一起。窗外的溝河港汊圩垛村舍像烏龜一樣慢吞吞地向后移動著,。盡管船倉里聲音噪雜,、有說有笑，混江湖的騙子玩著撲克“三張牌”,，但我無心欣賞,。輪船慢得讓我心焦。我的媽呀,！直到過了下午四點,，拖輪才在“嘟——、嘟——”兩長聲中才?？苛舜髂洗a頭,。

  一下船，我在碼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啊,，真爽！戴南給我的第一印象：水,，是那樣的清澈,，空氣是那樣的清新，仿佛經(jīng)過靈澤的洗滌,，彌漫著大自然的芬芳,。

  嘴就是路。在路人的指點下,，我順著戴南那條由東向西的繁華大街一直往西走,，一路看到新華書店、理發(fā)店,、供銷社,，拐過彎后看到了鐵木社。又過了三座石板橋就到了戴南中學的東圍墻,。沿墻向南再向西就是戴南中學南大門,。

  當我拎著行李背包，在工友的指引下,，興致勃勃地敲開校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門,。主任一臉疑惑地問我：“干什么？”我拿出介紹信：“我來報到呀,！”

  主任接過介紹信看過后,，把眉毛一皺：“我們現(xiàn)在不需要老師,。”

  我聽了,，如同被了澆一盆冷水,，立馬說：“是局里派我來的，你們不要,，請你打電話回局里,。”

  主任聽后,，不吱聲了,，隨即搖電話讓后勤組的人給我安排宿舍和辦公桌。

  安頓下來后我才知道,，學校確實不再需要老師,，學校整天組織大批判或者支農(nóng)。

  當年,，“知識分子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上級派貧宣隊進駐學校主管了一切。

  貧宣隊隊長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每次開會的頭一句話,，必講“我是大老粗，斗大的字認不到一筐,?！闭f得洋洋得意，非常自豪,。好像我們教師識字懂知識是“原罪”,。這句話不知道當年對年少的學生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除了在學校開會作報告外,， 貧宣隊還組織師生到生產(chǎn)隊聽貧下中農(nóng)控訴舊社會,，接受階級斗爭教育。

  有一次,，生產(chǎn)隊安排一位三代都是貧農(nóng)的老人訴苦,。那位瘦小微駝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的一聲“苦啊——”頓時讓全體師生安靜下,?！澳悄暌惶斐灾荒軆深D，碗里都能照映臉,。田邊的野菜都被吃光了,。那年莊上餓死了不少人。我有命活了下來,?！?/p>

  正當師生聽得咬牙切齒，憎恨舊社會時,，老人接著又說：“那年農(nóng)忙,，地主要我們出力，還燒肉給我們長工吃,?！?/p>

  一聽這話，許多師生愣住了：“地主的心腸能有這么好,？”心里雖然云里霧里的,，但嘴上不吱聲。在同校的路上,，有位認識訴苦老農(nóng)的戴南人告訴我們：“他年紀大了,，老糊涂了，新舊社會分不請了,。把原三年自然災害當成舊社會了,。”

  由于不上課,，無作業(yè)批改,，老師們空余時間就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吹牛的吹牛,。雖然我平時愛看書，但當時不能看專業(yè)方面的書,，那是典型的“白?！保且づ?。沒辦法,，我就到戴南新華書店訂購了一本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

  我一有空閑就看《自然辯證法》,。有次,，沒有正當我專心致志地看書時，有人跑過來翻看我手上的書面,，一看是恩格斯的書,，微笑著走了。

  《自然辯證法》通過對數(shù)學,、力學和天文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各學科的認識來闡述辯證法思想 ,。

  本來我是買來看得玩玩的,，誰知讀過幾遍以后，競有醍醐灌頂之感,，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宇宙的真諦：宇宙間,，除了運動著的物質(zhì)，就是物質(zhì)在運動,。從此,，這個理念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我似乎成了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大干戴中

  大干

（一）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改革開放，教育逐步走向正規(guī),。此時,，老師們積壓已久的教學熱情，像地下的巖漿一下子迸發(fā)出來,。學校並沒有規(guī)定教師晚上要上班,，然而一到晚自習，教師辦公室和教室一樣燈火輝煌,。學生認真上晚自習,，老師們也都自覺地到校給學生答疑輔導。

  1980年秋學期,，由于戴南中學辦學質(zhì)量好,，招生吸引力強，新招的理科復讀班居然超過一百人,，號稱“一百零八將”,。正常只能容納六十人的大會議室改成的教室里，被擠得難以挪身,、教室關(guān)不了門,，即使敞開著也難以散發(fā)教室的熱氣。 教室里人雖多,，空氣又悶熱,，但所有學生鴉雀無聲，認真聽講埋頭苦讀,。

  我和愛人印老師每晚都到教室參加晚自習,，為學生釋疑解惑。一天晚上,，我來到“一百零八將”的理科復讀班,，有幾個學生似乎問題多多，問我的問題涉及面廣,。我緊繃著大腦,，逐一為他們解答,。思維不斷切換，問答時間又長,，教室空氣又悶熱又渾濁,，一個多小時下來,，我突然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學生給我的題目，字個個認識卻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對提問的學說：“對不起,，現(xiàn)在我大腦空白了，需要休息一下,?！?/p>

  離開熱氣騰騰汗味很濃的的大教室，跑到灑滿月光的操場上,。只聽見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我閉著眼睛猛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后又在操場上跑了四圈后才清醒,，隨即又回到燈火通明的教室繼續(xù)解答學生的問題,。

  “一百零八將”，這是我有生以來教過人數(shù)最多的一亇班,。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個班好多學生被大學錄取，出了不少優(yōu)秀人才,。

  （二）

  當年做班主任,，要陪學生上早讀課。早讀課學生主要是背英語,。我中學學的是俄語,，覺得無用，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中日正式恢復邦交，國內(nèi)慢慢掀起了一股學日語的熱潮,。我也趕時髦就通過收音機自學日語,。早讀課上學生們讀英語，我就讀日語,。幾年下來,，居然把日語初級、中,、高級都讀完了,。后來我又買了高等學校的《日語》教材繼續(xù)自學,。想不到，后來評職稱要懂一門外語,，我還是考日語過的關(guān),。

  （三）

  學校辦得好不好，校長很關(guān)鍵,。當年,，全國剛恢復高考，考大學成為年輕人改變命運的重要出路,。當時,，翟仁才校長不僅大抓教學工作，經(jīng)常組織老師互相聽課,，全力開展教學研究,，還親自給學生上課，給老師做示范,。

  一次,，翟校長來聽我化學課，課題是有機化學乙酸,，也就是醋酸,。

  當年 教材上，只講了“乙酸含有羧基,，羧基具有弱酸性,。”而我在課堂上深挖教材,，補充講述了羧基是由羰基和羥基組成,。羰基由于受羥基的影響而和醛基中的羰基不同，不易起還原反應,，穩(wěn)定性強,。羧基中的羥基受羰基的影響，能微弱電離而呈現(xiàn)出弱酸性,。這樣,，既給學生復習了乙醛和乙醇的知識，又從“統(tǒng)一體組分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角度,，加深了學生對乙酸弱酸性的理解,。

  課后，翟校長對這堂化學課的評價是：善于舉例,、引申講解,，能夠跳出化學講化學，有哲學的思維。

  （四）

  我們化學組,，由于陳國義老師,、傅國慶老師和我認真砧研教學，全?；瘜W教學在全縣上了一亇新的臺階,。

  八十年代以來，戴南中學的化學高考成績在全縣比較突出,。1982年12月中旬,，我曾作為全縣化學教師代表參加興化縣文教局組織的赴京學習參觀代表團。

  赴京學習參觀團由張華局長親自帶隊,。我們到了北京教育局,，拿出介紹信。介紹信的抬頭是北京市教育局,，出具單位是興化縣文教局，還蓋了興化縣文教局紅紅的大印,。

  接待人員看了一下,，笑了：“這個沒有用?！闭f著順手把介紹信一推,，退還給我們。

  我暗吃一驚,，不料張局卻笑了,，隨手拿出一張人民大學講師寫的便條。接待員看了說,，“這個有用,。這亇有用?！彪S時電話聯(lián)系,，按排我們的具體活動。

  在北京市教育局幫助安排下,，我們在北京先后到北大附中,、人大附中、一O一中學等學校聽了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共31節(jié)課,，訪問了北京特級教師霍懋征等同志,，讓我大開了眼界，學到了寶貴經(jīng)驗。

惜別

  （一）

  地球不知疲倦地圍著太陽轉(zhuǎn),。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中我們的父母就慢慢地變老了。我想回揚州照料父母,，多年申請都沒有調(diào)成,。

  一天，西天的晩霞把辦公室染得通紅,。我把最后一本學生作業(yè)改完,，抬頭一看，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好友蘇廉兩個人了,。蘇廉瞇起眼睛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有話要說。

  我走了過去,，他笑著對我說：“老夏,，我問你究竟想不想回揚州了？”

  “怎么不想,？”我一頭霧水,，接著說：“難！實在是難,。我做夢都想回揚州,。”

  蘇廉一本正經(jīng)：“哈哈,！不像,，不像，真不像,。你要是真想回揚州,，就要鬧，要三天兩頭往局里跑,。局里曉得你不安心上課,，局里才會很快讓你走的?！闭f完仰頭哈哈大笑,。

  蘇廉的話雖屬玩笑，但現(xiàn)實好像是真的,。當初同我一起分到興化的一位語文老師為了回揚州,，成天不上課瞎鬧，直鬧到全縣大會上挨批評,，但不久他調(diào)回揚州了,。

  聽了蘇廉的話,，我沒有笑，而是對他講了句掏心話：“唉,！說真心話,，我真不忍心鬧啊。我鬧一年,，學生可能就會毀掉的一輩子?。　?/p>

  誰會忍心毀掉每天只吃三分錢咸菜湯在戴中求學的學生呢,！

  聽了我說了這話,， 蘇廉立即站了起來，樹起大姆指,，對著我：“玩笑,，玩笑，純屬玩笑,！”

  （二）

  1983年的一天下午,，北邊是大河的戴南中學的操場上，和風陣陣,、柳枝搖曳,，我正舞著太極劍。有亇學生跑過來對到我說：“夏先生,，翟校長在校長室喊你有事?！?/p>

  我隨即來到校長室,。剛推開校長室的門，一股煙氣襲來,，我看到翟仁才校長和身材壯實的縣文教范股長坐在那里談笑,，不知何事。

  范股長看見我來了,，示意我坐下,，滿面笑容、非常和氣地對我說：“局里準備調(diào)你們夫妻倆到興化中學任教,，今天來征求意見,。”

  我一聽,，高興得不得了,，當場就答應：“太好了，我愿意,！”

  我興致勃勃急怱怱地走回宿舍,。印老師看我滿面春風、喜氣外溢，問我：“什么事把你高興得這樣,？”

  我把天大的好事告訴她,，她也非常高興：“好！好,！好,！今天晚飯多弄一個菜?！?

  吃過晚飯后,，我小聲哼著樣板戲，去上晚自習,。在去教室的路上遇到翟仁才校長,，他要我跟他去校長室聊聊。

  進了校長室,，翟校長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骸袄舷?，你是想上興化還是想回揚州啊,？”

  “當然是回揚州,！”我仍處興奮中：“先到興化，然后再到揚州就容易一些了,?！?/p>

  “錯了，錯了,！”翟校長用手指敲了兩下桌子,，加強語調(diào)對我說：“去了興化中學，調(diào)揚州就更難了,?！?/p>

  “怎么回事？”我疑惑了,。

  “興化中學與縣文教局平級,，局里肯放你，興中不放你,，還是不行,。這樣反而多了一道坎?！?/p>

  “平級”這兩亇字,，語調(diào)特別重。

  見我愣在那里,，翟校長又說：“你只要除了回揚州,，其他什么學校都不去,，就這樣對文教局表態(tài)，以后如果要調(diào)你回揚州,，學校絕不阻攔,。”

  我聽了只說了一聲：“好,！我們訂個君子協(xié)定,。”

  翟仁才校長說：“好,！那我回復局里了,。”

  下晚自習后,，我回到宿舍,，把與翟校長說的那番對話告訴了印。那晚兩人八眼相對,，前途未卜,，靜默無語。

  （三）

  天下無巧不成書,?？赡苎輵蛞矝]有這么編排。我的那位好友,，曾笑話要“鬧會成事”的蘇廉老師,，后來從興化中學調(diào)到縣文教局擔任主要負責人。有次,，我去局里辦事,，碰到他，就問：“你以前跟我的說話還算不算數(shù),？”

  他又瞇著眼睛笑了，說：“哈哈,！算數(shù),，算數(shù)。你不鬧,，有機會,，肯定放讓你們回揚州?！?/p>

  1985年,，為了籌備復辦揚州師范學校，揚州市教育局到各個縣選調(diào)老師,，我符合條件,，老朋友蘇廉乘這亇機會順水推舟,，放我們夫妻倆回揚州。翟仁才校長也爽快踐守諾言,，沒有阻攔,。

  （四）

  八五年暑假，同事們知道我和印老師要調(diào)回揚州,，紛紛請我們?nèi)页燥?，頓頓大魚大肉，吃得我們只想喝粥搭咸菜,。

  永遠忘記不了的是,，離開戴中回揚的那一天，乘著早晨清涼,，我們一家上了我們的學生翟仁福家的大船,。在晨光的照耀下，戴南中學北大河的水還是那樣清澈透明,，波光鱗鱗,。碼頭上站満送別的人影在河面蕩漾。

  在揮手作別人群,、作別戴南,、作別17年戴中教學生涯的時候，我和印老師也念念不舍,、多有遺憾,。遺憾的是，我們水平有限,，沒能幫助更多的學生考上大學,；遺憾的是我最后做班主任的那一屆學生還沒有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