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臨初,生卒爵里不詳,其所作論書著述《書指》中論及“本朝沈氏兄弟”及姜永嘉(立綱)之書而未及明代其他書家,因推斷其為明中期之人。 前人論書已提出 “形勢”的問題,如傳為王羲之的《筆勢論十二章·創(chuàng)臨章第一》即云:“始書之時,不可盡其形勢,一遍正腳手,二遍少得形勢,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潤,五遍兼加抽拔,?!碧铺谝舱f過:“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xué)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論書》)即以形勢指書法的形態(tài)體勢,。而且古人分論書法之 “形”與 “勢”的理論也不少,故后來康有為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曰 '九勢’,衛(wèi)恒曰 '書勢’,羲之曰 '筆勢’,。蓋書,形學(xué)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亦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康氏所說的形勢就是指各種筆畫依照各自特殊的形體姿勢要求的不同寫法,以及由此形成的態(tài)勢,即所謂筆勢,。湯臨初論書也揭出“形勢”二字,則也意在強調(diào)筆勢,以形勢為書法之關(guān)鍵,頗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其《書指》的第一句話就說: “書契之來,原于畫卦,形勢生于篆籀”,??梢娨詾樾蝿菖c字同生,又說: 大凡天地間至微至妙,莫如化工,故曰神、曰化,皆由合下自然,不煩湊泊,物物有之,書固宜然,。今觀執(zhí)筆者手,運手者心,賦形者筆,虛拳實指,讓左側(cè)右,意在筆先,字居心后,此心手相資之說,特作字之法,非字之本旨,。字有自然之形,筆有自然之勢,。順筆之勢,則字形成;盡筆之勢,則字法妙,。不假安排,目前皆具,此化工也,鐘、張以來,惟右軍以超悟得之,故行草楷則種種入神,世人但見其可喜可愕耳,。 湯臨初所謂的形勢乃是指字體合乎自然的形態(tài)與筆墨在運動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態(tài)勢,他以為順應(yīng)著文字的自然之形與運筆的自然之勢就能達到書法的高妙境界,因此湯氏再三強調(diào)“不煩湊泊”,、“不假安排”,表現(xiàn)了他力避矯揉造作的主張,可見其形勢論的中心在于自然,。自然首先表現(xiàn)在字形,湯氏以為由于漢字的結(jié)構(gòu)筆畫各不相同,故其字體的大小、長短,、疏密也各呈其形,不必強求一律,宜順其自然,。他說: “字形本有長短、廣狹,、小大,、繁簡不可概齊,但能各就本體,盡其形勢,雖復(fù)字字異形,行行殊致,乃能極其自然,令人有意表之想。然又須仿佛規(guī)矩,平均點畫,使有墻壁,然后求工,庶成正果,?!彼鲝堩樅踝中伪旧淼牟煌?盡其形勢,便能使書法具備風(fēng)韻神趣,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故湯氏最忌字形一律,呆如算子的作風(fēng),。他對徐浩在《論書》中所說的“大蹙令小,小放令大,疏肥令密,密瘦令疏”等話表示深惡痛絕,以為如此便抹殺了文字天然錯落差參的個性,貽誤后學(xué),為后世作俗書者開了門徑,。 其次,自然表現(xiàn)于筆勢,所謂筆勢就是指寫字時筆隨著點畫的要求上下左右地運行而產(chǎn)生的態(tài)勢。這種態(tài)勢猶如孫過庭所說的 “點畫”,、“使轉(zhuǎn)”,湯臨初說: 點畫,、使轉(zhuǎn)皆筆也,成此點畫使轉(zhuǎn),皆用筆也,小而偏旁,大而全體,有順利以導(dǎo),而天機流蕩,生意蔚然;有反衂以成,而氣力委婉,精神橫溢。順之不類蛇蚓,逆之不作生柴,方書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飛動自在,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 運筆成勢,無論順逆,貴在能天機流露,精神橫溢,勢成而形神俱現(xiàn),得自然流動之美,這便是書法的生命力之所在,。湯氏這里強調(diào)的是自然渾成的運筆,不著人工雕鑿之意,他以篆隸的筆勢為例說:“古人制筆以半竹為之,謂之不聿,故其為字像人持半竹之形,以漆代墨,筆雖剛峭,墨則濡遲,作字之時,隨其方向,上下左右,鉤環(huán)轉(zhuǎn)換,向背離合,各有自然之勢,雖巧匠任心,不能加損其間,此書之本性也。故作意在左則下筆向右,作意在右則下筆向左,結(jié)束在下則上必蹁躚,上體既盡則下必流易,見左畔奔馳則知右有余力,觀上多著意則知下自寬閑,以至隸有蠶頭,由下筆反挫;順筆平行,燕尾自出,益恐筆墨不行,故就承上起下之中,因勢立法,成書中間,毫無己意,?!薄墩f文解字》中說: “聿,所以書也,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边@里所謂的“不聿”即是指筆,。湯氏以為由于筆和墨的屬性——一剛峭,一濡遲,故行筆使墨便形成了一種“自然之勢”,這種“自然之勢”是書法的根本,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這就要求寫字的人能順應(yīng)這一規(guī)律,體現(xiàn)這種“自然之勢”。具體地說,它表現(xiàn)在逆鋒取勢,上下左右協(xié)調(diào)等運筆的規(guī)律之中,因為這合乎于筆墨剛?cè)嵯酀谋拘?。譬如隸書中所謂的 “蠶頭”,、“燕尾”,都是合乎筆勢而總結(jié)出的運筆規(guī)律,故湯臨初提出“因勢立法”的主張。這些用筆方法之所以千古不易,成為歷代書家遵循的法則,就在于它們順應(yīng)了筆墨與點畫的自然之勢,。故他主張不雜己意,一任筆勢的自然性質(zhì)來行筆,。 同時,湯氏以為篆、隸的用筆是各種書體用筆之本,以為:“行草不能離真以為體,真不能舍篆,、隸以成勢,習(xí)尚不同,精理無二,譬之樹木,篆其根也,八分與真其干也,行草其花葉也;譬之江河,篆其源也,八分與真其濫觴也,行草其委輸也,根之不存,華葉安附;源之不浚,委輸何從,。故學(xué)書而不窮篆、隸,則必不知用筆之方,用筆而不師古人,則必不臻神理之致,?!彼詾樽㈦`的起伏通于真、草的牽制,篆,、隸的首尾通于真,、草的波磔。篆,、隸之筆勢自能通于真,、草,因而湯氏論真、草也極重筆勢: “真書如 《黃庭經(jīng)》,、《蘭亭集序》皆勢從筆順,象逐心生,見其落筆,即知全體,。”筆勢在落筆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白,故他尤重落筆,這在他對王羲之書法的分析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白:“右軍書于發(fā)筆處最深留意,故有上體過多而重,左偏含蓄而遲,蓋自上而下,自左而右,下筆即審,因而成之,。所謂文從理順,操縱自如,造化在筆端矣,。”湯氏揭出了王羲之的書法重起筆的特點,由此造成了王書上重下輕,左遲右速的特征,這種特征本身是循乎漢字書寫的規(guī)律而自然產(chǎn)生的態(tài)勢,它不但成就了王書千姿百媚的姿態(tài),而且合乎自然,不可易移,。因而湯氏以為王羲之的書法所以成功的秘訣在于“極盡其自有耳”,。他以為書法之創(chuàng)作猶如造物之賦形,貴在循其自然,方能化成萬物,由此而呈現(xiàn)的千變?nèi)f化之形不覺其人工的雕鑿,故他以王書為極詣,曾說:“嚴滄浪有云:論詩以李杜為準(zhǔn),挾天子以令諸侯,故予論書一以右軍律諸家,倘有以夸誕罪我,何敢辭焉?!彼源嗽u騭唐宋諸家,以為虞世南最得右軍三昧,歐陽詢小變晉法,至褚遂良則以媚勝而古法大半已亡,宋代米芾最得褚法,然右軍筆意已喪失殆盡,。如他論顏真卿、柳公權(quán)諸家也譏其守法太嚴而無晉人書之逸韻,他說: “唐自歐,、虞,、褚、薛而下,迨乎顏,、柳,亦猶詩之有晚唐矣,二公見前代作者法度森然,不師其意而泥其跡,乃創(chuàng)作一體,務(wù)以雄健加入,遂使晉,、魏蕭散溫潤之風(fēng)一切委地,在當(dāng)時即稱為干祿書,已不免佐史之譏,昔人謂詩家之視靖節(jié),猶孔門之視伯夷,以晉、魏而視二公,又不侔矣,?!睖弦詴x、魏自然蕭散之書風(fēng)為準(zhǔn)則,自然對唐人尚法之傾向表示不滿,因法多則喪勢,與其標(biāo)舉形勢,、崇尚自然的論書宗旨不侔,。 從“形勢”論出發(fā),湯氏重神而不重法,故他以 “合下自然,不煩湊泊”來解釋 “神”與 “化”的境界,以為書法宜 “心手相師,筆墨無間,窮生成之用,極神化之模”,。他論 “神”,、“氣”、“筆”的關(guān)系最為深刻: 論畫者先觀氣,次觀神,而后論其筆之工拙,世固有筆工而神氣不全者,未有神氣既具而筆猶拙者也,。作書既工于用筆,以漸至熟,則神采飛揚,氣象超越,不求工而自工矣,神生于筆墨之中,氣出于筆墨之外,神可擬議,氣不可捉摸,在觀者自知之,作者并不得而自知之也,。 論書者往往重視神氣,如王僧虔就說過“神彩為上,形質(zhì)次之”( 《筆意贊》),張懷瓘也說過 “識書之道,風(fēng)神骨氣者居上” ( 《文字論》),論畫也如此,如荊浩 《筆法記》中提出 “畫有六要”: “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也以 “氣”為首。湯氏繼承了前代的書畫理論,指出了神,、氣與筆的辯證關(guān)系,神,、氣固然是書法的重要因素,然它們又是通過筆墨來表現(xiàn)的,離開了筆墨,也就無所謂神氣;在神與氣之中,神是可以體會的,而氣則是難以捉摸的,故氣只是鑒賞者的一種感覺,作者本人也未必知之,。 湯氏在書法審美上最重自然質(zhì)淡,韻高趣遠,他說:“書貴質(zhì)不貴工,貴淡不貴艷,貴自然不貴作意。質(zhì)非鄙拙之謂也,清廟明堂,大雅斯在是已;澹非淳易之謂也,大羹玄酒,至味存焉是已;自然非信乎放意之謂也,不事雕琢,神氣渾全,險易同涂,繁簡一致是已,。”故他以簡淡天然的風(fēng)格為尚,盛贊《瘞鶴銘》“極沖淡之趣”,又主張書法由生入熟,再由熟入生,意在追求平淡而有韻味的書風(fēng),。 湯臨初強調(diào)書法結(jié)字的本身態(tài)勢與循乎筆墨本性的筆勢,故追求自然的韻味而無意于莊嚴肅穆之風(fēng),他甚至一反前人“心畫”及“心正則筆正”的說法,以為作書的關(guān)鍵在于遵循書法本身的規(guī)律,。其言曰: 書者心畫,此揚子云之言也;柳誠懸固有心正筆正之說,宋人遂據(jù)以為斷案,此似然而實不然也。譬之以木為人,衣冠坐立,描寫極似,非不儼然莊肅也,而色笑蹈舞,一之不具,即莊肅何取焉!晉人雖稱蔑棄禮法,至于作字,實其用意處,張懷瓘評中散草書加右軍數(shù)等,使非功用精密,何以至此已,不類其為人矣,。若概以為簡墮使然,則不作可矣,。右軍在晉,最閑經(jīng)世,顏之推謂其人品最高,惜為書所掩。右軍之比中散,其人又可知,乃其書則風(fēng)流醖藉,翱翔物表,蓋法有固然,不必斤斤以心術(shù)為校也,。世有文章德業(yè)曄然名世者,即不事鉛槧,舉而登之鐘,、王之列,其孰從而信之。 他指出“法有固然”,即以為書法有其自身的特征與規(guī)律,未必與人心有必然之聯(lián)系,他甚至對晉人“蔑棄禮法”的現(xiàn)象也未加厚非,實為明人個性解放思想的反映,由此湯氏提出了書有別才的理論: “禪學(xué)貴悟,詩學(xué)亦貴悟,唯書亦然,。詩有別才,書學(xué)也有別才,即如豐考功,、祝京兆二公,俱以書稱,豐見帖為最富,工夫為最深;祝之模擬所不逮,而書跡轍過豐者,祝才勝也。今人有竭精此藝,頗知法古而卒無成名,蓋才實限之,乃歸咎于拙,誤矣,?!彼^承了嚴羽 “詩有別才”的說法,以為書法也有別才。所謂別才就是指在學(xué)習(xí)之外的一種特殊才能,它來自作者的天賦,也來自對藝術(shù)特征的領(lǐng)悟,這就牽涉到了對藝術(shù)的認識,在嚴羽和湯臨初看來,藝術(shù)是獨立的,它并不依附于其他政治,、道德等因素,只須明乎藝術(shù)本身的規(guī)律,具有某種特殊的才能便可進入藝術(shù)的堂奧,。湯臨初撇開了歷來以人品論書品的傳統(tǒng),強調(diào)了書法作為一種純藝術(shù)的自身規(guī)律,無疑在書論上是一種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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