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4期《對聯(lián)》雜志 心游方外 酒隱人間 ——阮籍《首陽山賦》賞析兼論伯夷,、叔齊 阮籍是魏晉名士,,主要生活于曹魏時期。其父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而侄子阮咸則與他同列“竹林七賢”,,并稱“大小阮”。阮籍博覽群書,,才華橫溢,,且長得容貌魁偉,,一表人材,,生性不羈,追求真我,,但也懂得適時隱忍,,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他在那個“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時代得以幸存下來,。阮籍做事慣于全身心投入,看書也好,,游山玩水也罷,,總能沉醉其中,自得其樂,,尤喜莊老之學,,彈琴長嘯,喝酒作詩,,無所不能,。他本來也是胸懷大志,怎奈魏晉之際,,政局多變,,為求自保,不得不酒隱人間,。論喝酒,,他倒真喝出了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權(quán)臣司馬昭為了籠絡(luò)人心,,曾想納阮籍之女為兒媳婦,,結(jié)果他連醉六十天,讓來人根本說不上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鐘會也三番五次問他對時事的看法,,本想因言以治罪,阮籍同樣借醉得免,。聽說步兵廚營人釀得一手好酒,,且藏酒甚豐,阮籍主動謀職步兵校尉,,天天酩酊大醉,。更夸張的是,生性至孝的他,,母親去世時,,正與人下棋,他堅持要與對弈者下完,,然后一口氣喝了二斗酒,,一聲哀號,吐出幾升老血,。及至下葬之際,,又喝了二斗酒,又是摧肝搗肺的一聲哀號,,又吐了幾升老血,,把自己搞得哀毀骨立,直教聞?wù)邆?,見者垂淚,。想來喝酒也是需要天賦的,阮籍體內(nèi)的解酒酶一定很發(fā)達,,否則,,這么個喝法,早把自己給喝死了,。雖然不拘禮教,,放浪形骸,但阮籍心思其實十分縝密,,大是大非問題上,,他清醒得很,所以平日“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晉書》),,讓人抓不住他的把柄。他也先后擔任過尚書郎,、參軍,、關(guān)內(nèi)侯、散騎常侍、東平相,,乃至大將軍從事中郎之類的官,,但無論是他勉強應(yīng)召、被迫出仕也好,,刻意酗酒,、稱病辭職也罷,都無非是為了避開權(quán)力的風暴眼,,不違本心,,遠禍全身。他內(nèi)心很憋屈,,充滿矛盾,、痛苦與悲憤,只能通過喝酒,、彈琴,、作詩、長嘯等方式來解壓釋懷,。他蔑視禮法,,對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而對雅如嵇康者,,則見以青眼,這何嘗不是對道貌岸然的統(tǒng)治階層的有力諷刺,?一句“禮豈為我設(shè)邪”可謂看透了當時禮教的虛偽本質(zhì),。他的種種看似荒唐之舉,比如獨自駕車,,信馬由韁,,途窮之際,痛哭而返,;或者醉臥當壚賣酒的鄰家少婦身邊,,彼此不嫌;又或放聲長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其實也正是他“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的赤子本色之體現(xiàn)。《首陽山賦》是阮籍的一篇辭賦佳作,,據(jù)賦前小序交代,,賦文創(chuàng)作于正元元年(254年),當時他正擔任大將軍司馬師的從事郎中,。這一年堪稱多事之秋,,先是中書令李豐聯(lián)合幾位官員試圖發(fā)動政變,廢除司馬師而改立夏侯玄為大將軍,可惜事敗,,數(shù)人皆被司馬師誅殺并夷三族,。繼而張皇后被廢,皇帝曹芳也被廢為齊王,,高貴鄉(xiāng)公曹髦被立為傀儡皇帝,,改年號嘉平為正元,司馬氏大權(quán)獨攬,,而曹氏政權(quán)已風雨飄搖,,接近尾聲。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阮籍寫下了此賦,。至于首陽山到底在哪里,歷來有不同的說法,,甘肅說,、陜西說、河北說,、山東說,、河南說、山西說等等,,似皆各有所據(jù),。有學者結(jié)合史實及漢魏以來眾多名士所作的首陽山詩文,根據(jù)里面描述的首陽山地理環(huán)境與方位綜合考量,,認為河南偃師的首陽山才是真正的伯夷,、叔齊餓死之地。毫無疑問,,阮籍賦中所說的首陽山,,也是指此,彼時,,他正在洛陽的大將軍府任職,,能夠于南墻下北望的,舍此無他,。賦文開篇寫道:“在茲年之末歲兮,,端旬首而重陰。風飄回以曲至兮,,雨旋轉(zhuǎn)而瀸襟,。蟋蟀鳴乎東房兮,鶗鴂號乎西林,。時將暮而無儔兮,,慮凄愴而感心,。”在歲末某月上旬一個風雨飄搖的傍晚,,蟋蟀鳴叫,,杜鵑哀啼,凜冬將至,,眾芳搖落,。寥寥數(shù)句,可謂因境起心,,情景交融,。這也是對當時險惡政治環(huán)境的影射。作者身披系帶斷絕的蓑衣出門,,一邊遐想一邊嘆息,,想要將自己的衣冠整頓一下吧,卻遭到眾人的嘲笑,,這讓他內(nèi)心又平添了幾分舉世無儔的孤寂,。身懷高潔的他終究還是羞與眾人為伍,選擇了遺世獨立的姿態(tài),。他抬頭遠眺首陽山,,看到了雖然茂盛卻東倒西歪的樹叢,這不正是凡夫俗子的丑行媚態(tài)么,?“下崎嶇而無薄兮,,上洞徹而無依。鳳翔過而不集兮,,鳴梟群而并棲”,,首陽山的景色在作者眼中一點都不美好,,崎嶇不平,,土石裸露,因為沒有嘉木,,鳳凰飛過也不會選擇棲息,,只有成群的梟鳥聚集,足見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這不正是作者身處的那個社會時代的真實寫照嗎,?接下來,作者對伯夷,、叔齊的評論也是大膽而一針見血的,。“飏遙逝而遠去兮,二老窮而來歸,。實囚軋而處斯兮,,焉暇豫而敢誹,?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彼背殷而從昌兮,,投危敗而弗遲。此進而不合兮,,又何稱乎仁義,?”鳳凰高飛后,只剩伯夷,、叔齊二人窮途末路來投奔,,想想你二人本是商臣,為了避紂才來投奔西伯,,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了,,又要阻止武王伐紂,阻止不成,,竟不食周粟,,采薇而餓死,這仁義的觀念何以如此矛盾,?“肆壽夭而弗豫兮,,競毀譽以為度。察前載之是云兮,,何美論之足慕”,,你們不顧死活,一味追求后世清譽,,賤生而貴名,,從道家的角度而言,何嘗不是“烈士殉名”的功利之舉呢,?看看古賢對你們的贊美,,真那么值得羨慕嗎?如果說道之所往在于清虛靜默,,不求聞達,,那又何必作歌以自顯其賢呢?與其激憤發(fā)聲,,倒不如致虛守靜的好,。賦文末句不止是對夷齊二人的品評,也是作者以此自勉??!伯夷、叔齊確如孔子所言,,不念舊惡,,但它真的可取嗎,?值得商榷。好比同樣是報怨,,世人多認為一定要以德報怨,,或者以直報怨,抑或以怨報怨,,其實都失之以偏,,其實采取什么樣的報怨方式,是需要因時,、因地,、因事、因人而異的,。對那些后果輕微的無心之過,,不妨大肚包容,而對那種蓄意而為的犯罪行為,,則必須嚴懲,,過多的寬容就是在縱容,對惡人的仁慈,,就是對善良的殘忍,。道德仁義是一種自律,適用于志行高尚的人,,當一個人無法做到自律時,,空談道德仁義已沒有任何作用,那就只能通過強制性的他律來進行約束,。微子,、箕子和比干,這殷末三仁的下場不就可以說明問題么,?筆者曾作詩云:“箕子佯狂微子隱,,三賢異路不違仁。只憐德義多愚弱,,無礙昏君盡害臣,。”夷齊固然有其高風亮節(jié)之處,比如謙讓王位,,但不食周粟的邏輯是有問題的。既然已是周朝的天下,,粟固然是周粟,,首陽山上的一草一木不也都屬于周嗎?土是周土,,木是周木,,水是周水,,薇也是周薇,連空氣都是周的,,若按此潔癖,,何必再采薇而食,直接消失得了,。其實二人要做的,,只是不仕周朝,不食俸祿即可,。對此,,筆者亦曾有詩詠及二人云:“常棣相謙確是賢,惜君迂腐實堪憐,。果言害義餐周粟,,何必采薇共戴天?”至于夷齊二人反對的以暴易暴,,同樣要辯證看待,。縱觀歷史,從黃帝時代就早已經(jīng)開啟了武力爭奪天下,、“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局面,。后世炎黃子孫大都“子承父業(yè)”,沿襲了暴力奪權(quán)的思維慣性和建國模式,。即便所謂的“禪讓制”,,充其量也只是帶有世襲色彩的“內(nèi)禪”。按照司馬遷的說法,,“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也就是說,,帝位傳來傳去,也無非是在黃帝的同姓血族之中流轉(zhuǎn),,子賢則傳子,,子不賢則于同族之中擇其最賢明者立之。至于堯舜禪讓,,不僅孟,、荀、韓非等多有質(zhì)疑,,梁啟超更是撰有《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quán)濫觴考》一文,。在他看來,自黃帝至大禹,,是“豪族帝政”時期,,等到大禹憑借治水大功而震懾天下,,君權(quán)已趨雄強,“禹傳子,,家天下”的君主世襲制格局自然順勢拉開了帷幕,。一如筆者從前詩云:“堯傳虞舜舜傳禹,舜讓丹朱禹讓均,。世襲誠無萌蘗者,,如何兩帝力辭身?”至于三代以下,,朝代更迭,,更是罕有不通過武力或者以暴力為基礎(chǔ)相要挾來進行奪權(quán)的。歸根結(jié)底,,后天人性多欲,,本兼善惡,世俗社會,,純粹道德不足以治世,,自律與他律,相輔相成,,黃老之學所主張的“刑德并用”,,或許才是最對治于大眾人性的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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