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枝末節(jié)里的中國建筑美學

《李漁的窗子》 小西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道器之辨在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歷史上是一個長期的話題,，爭論的實質(zhì)，落腳到生活中,，其實就是兩種不同生活態(tài)度的取舍,，一種是實用主義的，一種是理想主義的,。每個人給出的答案都并非絕對,，總是存在著許多雜糅，世界才因此豐富了起來,。

如果將這個難以想透的問題,，放在中國古代建筑上，或許能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收獲,。小西寫的《李漁的窗子》,，是一本建筑文化散文集,，在書中她拋開建筑的整體不談,，從窗戶、亭臺,、臺階,、門等這些細枝末節(jié)中探索美的意義。實際上,，也是在從建筑美學的角度來回答道與器的選擇問題,。在她的筆觸之下，這些建筑的附庸似乎脫離了本身應該具備的功能,，在不同的時空中,，在不同的意境下，呈現(xiàn)出一種超凡脫俗的態(tài)度來,。

清代才子李漁的確是營造美的高手,，他將畫舫的窗子設計成了扇面形，畫舫順江而動,，透過窗子看到的外面的景色,，就是一幅幅流動的扇面，并且無與倫比。這也是《李漁的窗子》書名的由來,。扇子是文人雅士經(jīng)常攜帶的器物,，畫一幅精美的扇面，也是文人的閑情,，寄寓在扇面畫中的,，早已不是平庸的現(xiàn)實，而是理想,。李漁將扇子與窗戶相結(jié)合,，表面上是將兩個物體進行了疊加，實際上,，是給他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情趣加了妙不可言的“佐料”,。從李漁這里延伸出去的窗子，那就一定存在著一些不凡,，早已經(jīng)跳出了窗戶的棱角和條條框框,。

時代的變遷讓窗戶的形制、雕紋,、構(gòu)造等方面產(chǎn)生了極大的變化,，守在窗前看竹賞雪的人也不舍晝夜地遠去，但是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窗戶始終都在透氣,、進光的基本功能上，加上了美學的注腳,，因此便有了只能去感悟的意境,。而這個意境，就是窗戶給予人間的表達,，它們雖然靜默不語,，實則已經(jīng)道盡千言。

《道德經(jīng)》的開篇,，“道可道,，非常道”，其實就很明白地告訴了我們“道”作為一種無形的,、抽象的,、本質(zhì)的精神觀念與思想存在。道家學說對平民的生活具有重大且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不僅表現(xiàn)在日常詞匯的充盈上，還體現(xiàn)在日常的建筑之中,。在門口修建的影壁,，既能保持院子里通氣的流暢,，又不會讓氣直沖入內(nèi),，這不正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注腳嗎,？有瓦遮頭,，是中國人最樸素的生活理想,，而在瓦檐下聽雨，則具有了“不為而成”的高遠了,。在南人眼里，猶如冷美人的磚,，用不同的排列順序組成了建筑的多種架構(gòu),，如城墻,、地板、小徑,，一塊塊小小的磚也因此有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玄妙了,。

如果認為不論怎么造境，建筑終歸還是功能性的物體,，永遠脫離不了實用主義的藩籬,，古人以及建筑師或許不這樣想,，他們永遠會在自己的“舞臺”上尋找自己的“道”。莊子曾告訴惠子：“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比藗冊跔I造的時候，也將這個“無用之用”的原則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牛腿（建筑術(shù)語為撐栱）本來是一種為了加強檐的穩(wěn)定性,、支撐屋頂出檐的構(gòu)件，在實用占據(jù)上風的條件下,，人們依舊在這塊平淡無奇的木頭上展開了牛腿花團錦簇的歷史,。承載著各種寓意的圖案在牛腿上綻放開來，經(jīng)過歷朝歷代絞盡腦汁的創(chuàng)造,，牛腿居然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變成了一座宅子的顏面,。那些牛腿上的圖案都是無用的，但又恰是這些無用,，讓我們看到了著落在物體上的驚喜,。無用的東西并不是不重要，我們能從這無用之處,，窺探到一個人的心境,，它們的價值都在另一個維度，是不可言說的,。

如果說牛腿還有一點功能性的作用的話,，那么亭檐下的掛落就簡直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純粹“無用之物”了。掛落在明代才開始流行,，它的存在,，就是為了錦上添花。它和下方的欄桿一起,，充當了美好空間的取景框,，折射著在此觀景之人的無限自在。富庶的江南也流行花街鋪地,，就是用碎石,、卵石、磚,、瓦這些材料鋪砌成地面,，并形成不同的圖案。在明代的那些文人眼中,，他們總是以自己自在的內(nèi)心來營造外界的景致,，以達到心中的理想之境。

小西說她是百分百的建筑門外漢,，但是在《李漁的窗子》這本書中,，講起建筑的前世今生又頭頭是道,。她關(guān)于建筑的觀察也是一種取舍和回答。每個人看待問題的角度都是不盡相同的,，在同一個物體面前,，心中重新表達出來的東西，都符合著自己的哲學,。從事過文化記者的她,，更容易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來考量,，這也是《李漁的窗子》這本書并不會讓不懂建筑的讀者感到隔閡的原因,。一磚一瓦都有它們的來歷，一門一窗都能看到風景,。歷史中的沉淀也許也僅僅是一種參照,，當我們每個人有一天站在一個巨大的斗拱之下，又能從這個物體中感知到什么樣的表達呢,？

李漁可以憑借一個空洞的窗戶回到自身,；陶淵明在南山下的房子安裝了一個待人敲響的門環(huán)；王陽明也曾面對垂花柱思考“致良知”的意義,；蘇東坡玩心突起,，借著門檻開了一個和尚的玩笑；秦舞陽在秦王的臺階下失去了刺秦王的勇氣,。古往今來的萬千眾人,，有過多少次與建筑對話的時刻，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給了我們慰藉,。當再一次去思考道器之辨的時候,，也許會再一次陷入迷茫,，可是又仿佛在紛擾的世界中，看到了一絲光亮,。

正如《李漁的窗子》中記載的那么多建筑物的構(gòu)件一樣,，缺少每一個,，其實都不影響建筑成為建筑,，而被記錄在書中的,，卻是這些充滿了情趣的零碎,。或許是因為,，當太陽每一次升起之后，在它們身上,，就表達出了新鮮的東西吧。身處在一個物化的時代,，建筑只是一個代表，當每天為了柴米油鹽奔波勞累的時候,，也希望能停下腳步,，想一想那些看似縹緲的理想，有些看似無用的東西,，或許會成為人生中最寶貴的記憶和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