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金虎

一個只有100余戶人家,、方圓不過100米的古堡，安靜而驕傲地聳立在懸崖峭壁上,，享受著腳下滔滔赤水河的溫柔,，以及背后云霧繚繞重重大山的堅實。

其實,，在距它500米開外的下游,，就有一塊較為平坦寬闊更適宜居住的地方。但這個倔強的古堡,，固執(zhí)地選擇了棲身懸崖,，一住就是2000多年，從未搬遷過,。

它的名字叫丙安古鎮(zhèn),！一個雄踞懸崖峭壁上的彈丸小鎮(zhèn)！

公元前135年,，應(yīng)該是冬天,，丙安誕生了。而為它接生的竟然是西漢的外交家唐蒙,！

唐蒙從長安風(fēng)塵仆仆而來,，逆赤水河而上，正準備趕赴夜郎,，去完成他為漢武帝定鼎大西南,、問鼎南越的宏大使命。唐蒙不辱使命,，憑一杯蒟醬酒,，未流一滴血，便將夜郎歸入西漢王朝的版圖,，疏通了大西南與中原的血脈流通,。

傲慢與偏見，往往長期主導(dǎo)世人的認知,。唐蒙與張騫,，便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張騫出使西域，只是發(fā)現(xiàn)了北方絲綢之路,，便被歷史大書特書,。唐蒙出使夜郎，不僅征服了大西南,，而且為征服兩廣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更重要的是開拓了大西南，促進了南方絲綢之路的發(fā)展,。如此偉大的功績,，卻被歷史嚴重忽略。

小小丙安的誕生,，竟然與兵不血刃征服夜郎的重大歷史事件結(jié)緣,，而且是由同一人幾乎同時完成。這種錯位的驚喜和意外,，并沒有令丙安揚揚自得,，反而孕育了它另類的個性。就像默默實干的唐蒙一樣,，它把這個秘密保守了2000多年,。

唐蒙一萬余人的船隊，在丙安逗留了不短的時間,，丙灘以險竣湍急的波濤作為另類盛情,，挽留并感謝這位接生婆。

唐蒙還不放心,，又給丙安備足了成長的奶粉,。與夜郎王多同簽訂盟約后，唐蒙主持修筑和拓寬通往夜郎的多條道路,，赤水河便是其中之一,，使赤水河在南方絲綢之路中的作用更為重要。大量銅鉛,、竹木,、川鹽等貨物的流通，讓丙安獲得了充足的營養(yǎng),。

盡管商貿(mào)繁榮帶來的營養(yǎng)十足,，丙安卻并不貪心，所取不多,，它覺得自己的體魄不需要長太大,。大山為它提供了依靠，赤水河為它提供了滋養(yǎng),。

丙安在守護山水,，也在享受山水,。但它又有自己的個性。它執(zhí)著地堅守在懸崖上,，默默地修煉自己的獨具一格,，不理會別人厭惡、嫌棄,、不屑,、鄙夷，或者仰慕的眼色,。

嵇康為了安靜地打鐵,，拋棄了入仕為官，陶淵明為了享受桃花園而寧愿躬耕自食,。我似乎看到丙安禁不住向他們投去了感動的一瞥,。然而嵇康和陶淵明卻并沒有看到丙安閃爍的眼光。

任何歷史學(xué)家也沒有看到,，丙安太渺小了，就像一個不事張揚的小矮人站在一群彪形大漢面前,。因此,，很難從志書中找到丙安的記載，并不會引發(fā)我的驚奇,。我只是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丙安古鎮(zhèn)孤傲的內(nèi)心，渺小的身軀,，招致了不少誤解和偏見,。歷史上，作為鄉(xiāng)鎮(zhèn),，丙安以自己獨立的名義存在的時間不長,，數(shù)度被附屬于復(fù)興鎮(zhèn)。

對此,，丙安有自知之明,，而它也不爭強好勝，只是用自己蒼老的吊腳樓,、石板街,、拴船的石鼻子、摩崖石刻,，讓人去閱讀它的飽經(jīng)滄桑,。

蹲在距赤水河床20余米高的懸崖上，丙安靜靜地看船上船下,，人來人往,，聽悲壯的纖夫號子,。它擺好了寡單碗兒、蓋碗兒茶,，日夜不停地彈奏著丙灘的濤聲,。它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心靈相通,、可以對話的人,。

這一等，就是將近2000年,。終于,，這個人來了。

1840年春天,，一葉牯牛船順流而下,，停在了丙安腳下。從船上走下一位瘦削而骨骼清奇,、年近半百的男人,。一番久久的凝神仰望之后，他努力將自己的情緒平復(fù)下來,，然后穩(wěn)住腳下的步子,，跨過雙龍橋，從東華門的陡峭石梯攀援而上,。

這一年,，西方資本主義用槍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而陳熙晉用筆墨撬開了赤水塵封已久的歷史之門,。一個是外來的入侵,，一個是外來的復(fù)活。

這是49歲的陳熙晉第一次邂逅丙安,。既是作為官員的了解和考察,，更是詩人的會晤和對話。他剛剛卸下都勻知府的職務(wù),，懷里揣著仁懷直隸廳同知的任命書,。這個仁懷直隸廳就是現(xiàn)在的赤水市。

踱進吊腳樓的茶館,，丙灘的濤聲搖撼著吊腳樓,，在蓋碗兒茶香和寡單碗兒酒香的雙重濡染下，陳熙晉的心中已經(jīng)泛起詩意的波濤,。

此后在赤水任職的兩年多時間,，陳熙晉多次到過丙安?！侗麨┯瓴础贰端薇麨┥稀贰断卤麨贰愇鯐x用10余首詩,，與丙安進行了深入的對話,。那時的丙安還叫丙灘。

無多隙地強安排,，但有人家總靠巖,。

笑指門前安樂水，從知安樂是生涯,。

丙灘灘下瀉澐澐,，十丈驚濤欲卷云。

觸嶼游魚齊折尾,，鳛流只讓水犀軍,。

樹杪炊煙夕照收，無端風(fēng)雨落床頭,。

客心搖曳青燈里,，一夜灘聲撼小樓。

這些對話,，是心靈相通,、志趣相投的交流和共鳴，也是相互欣賞,，更是彼此激勵,。

陳熙晉領(lǐng)會了丙安寄情山水、崇尚自然,、奉獻眾生的固執(zhí)與追求,。丙安也獲得了清官鴻儒的詩意評價,。

來自義烏的陳熙晉在貴州為官17年,，留下了一路的好名聲，心系民生,、懲惡揚善,、慷慨解囊、助學(xué)助路,、扶貧濟困,，而自己卻十分清貧，死后連文集都無錢出版,。然而他的另一舉措也同樣讓人敬仰,。

陳熙晉在工作之余，還遍訪風(fēng)土民情,、佚文故事,，編修撰寫了《貴州風(fēng)土記》《黔中水道記》《仁懷直隸廳志》等百余卷十余本書?！度蕬阎彪`廳志》填補了赤水史志空白,！

如果赤水人要用一個詞表彰陳熙晉的壯舉,，我覺得，選擇“千秋功業(yè)”一點都不奢侈,。

請允許我代表赤水人向陳熙晉深深地鞠上一躬,。我緩緩地抬頭，長久地凝視著他,，我知道我的心目中又多了一個仰望對象,。

兩千多年前，唐蒙打通了大西南與中原的血脈流通,。兩千多年后,，陳熙晉疏通了赤水自身的歷史文脈！偶然的歷史轉(zhuǎn)折,，福蔭丙安,、赤水千秋萬代！

與這樣的文化人對話,，丙安心滿意足了,。兩千年的修煉和等待，沒有落空,?？v觀赤水河沿岸鄉(xiāng)鎮(zhèn)，同一詩人的反復(fù)詩意解讀,，我沒有發(fā)現(xiàn)能出丙安其右的,。

孤傲的丙安，并不拒絕所有的來訪者,，無論是商貿(mào)旅游,，還是忌妒覬覦，甚至戰(zhàn)爭掠奪,。因此丙安雖小,，卻經(jīng)歷過不少大場面。也許正是這些福祉與災(zāi)難,，更練就了它冷峻超然的生活方式,。

明朝李化龍總督四川、湖廣,、貴州八路大軍圍剿播州,，明朝天啟年四川貴州“奢安之亂”，清朝太平天國石達開轉(zhuǎn)戰(zhàn)川黔,，民國貴州省省長周西成問鼎赤水,，明清時期的川鹽入黔，1935年紅一軍團長征，這些重大的歷史場景,，丙安都親身在其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當(dāng)然，既有喜劇,，也有悲劇,。

歷史上，有不少真正朝拜丙安的人,。他們主要是途經(jīng)此地的船主纖夫,、商賈士卒。古鎮(zhèn)內(nèi)曾有一座富麗堂皇的王爺廟,，給了祈求者巨大的溫暖和安慰,，幫助商賈和纖夫戰(zhàn)勝了赤水河無數(shù)的驚濤惡浪?？上鯛攺R毀于“破四舊”,，只剩下遺址基石。

古鎮(zhèn)居民曾昭寒告訴我,，那時他還是一個年輕的木匠,。他奉命把王爺廟那些精美的木雕鋸掉。因為實在覺得漂亮和可惜,，便將其中一塊鋸下的木雕構(gòu)件扛回了家,。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就肚子痛，嚇得他第二天趕緊將木雕扛回王爺廟,，肚痛不治而愈,。“太可惜了,！”想到那些毀壞的《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木雕,，曾昭寒?dāng)[了擺白發(fā)蒼蒼的頭，發(fā)出一聲嘆息,。

丙安的熱茶冷酒,，也并非只為某人準備,。不管高低貴賤,，只要肯稍稍仰望一下丙安古鎮(zhèn)，不論是體態(tài)上的作秀,，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都可以享受。茶酒之中,，有陳年往事,，也有遠近新聞；有情感宣泄，也有奮勇再戰(zhàn),。對歷史的喜怒哀樂,，丙安收納自如。

丙安也遭遇過毀滅性火災(zāi)的打擊,。這些打擊不是來自戰(zhàn)爭,、掠奪，反而是由居住其間的居民造成,。因此,，丙安的名字也幾經(jīng)更改。稍早的名字是“炳灘”,，有火也有水,，在多次被火災(zāi)和水災(zāi)打擊后，迷信的人們?yōu)榱吮芑鸱浪x擇了“丙安”,。

盡管人們在名稱上大動手腳,，然而對重建的選址卻從未有過絲毫動搖，新的古鎮(zhèn)仍舊屹立在懸崖上,。由此,，我猜想到它最初名字“高安”的由來：居高處而安。

從生活便利的角度來看,，丙安古鎮(zhèn)的選址實在是非常糟糕,。除了水源之外，其他所有生活物資都要靠人力搬運上去,。這有點像很多寺廟道觀,，往往選址路途艱險、難于抵達的山頂或絕壁,。

莫非丙安也在構(gòu)建自己的宗教,？

1959年赤桐公路通車以前，丙安是川黔交通繞不開的地方,。在丙安的上下游,，距離最近的集鎮(zhèn)都在10余公里之外。這條川黔古道上的行走者,，都必須在丙安補給或休息,。就連民國時期周西成赴貴陽就任貴州省省長，也不能例外,。

丙安數(shù)不盡的幺店子,、旅店、茶館,，用豆花飯,、臘肉,、蓋碗兒茶、寡單碗兒,，恰到好處地為南來北往的人們消解饑餓疲乏,。其中最為有名的旅店叫大順店，它的店牌今天仍高高懸掛著,。倔強的丙安也有溫情脈脈,，懂得及時為山水所累的人們提供歇腳的地方和安慰。

丙安必須仰望,。要領(lǐng)略丙安的魅力,，從遠處是辦不到的。因此必須走近它,，抬頭仰望著跨進兩道寨門,，才可能讀懂它的內(nèi)心。

無論從下游還是上游,，都有一條石板路將人引進古鎮(zhèn),。不同的是，上游幾乎是攀援,，下游只需拾級,。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顯貴,，都必須舍舟棄車,，恭敬地步行200米，仰視著進入古鎮(zhèn),。

每次走近太平門,、東華門，我都困惑,，丙安憑什么令人仰望,？是吊腳樓、石板街,、石寨門的蒼老軀殼,，還是倔強超脫、出人意料,、逆境生存,、不以小悲的淡定氣度？

我無法確定,，只是一次次思索,。同時內(nèi)心也升起一絲愧疚,。老實說,，2018年3月到丙安工作以前，內(nèi)心是不屑一顧的。一個荒山野嶺的小鎮(zhèn)有什么看頭,？殊不知,，小丙安原來深藏厚重的歷史，倔強的氣度,。年久的吊腳樓,，年老的居民，古老的生活方式,，這些不是隨便可看的,，而是需要恭敬地仰望和閱讀。

仰望丙安,，有兩個方向,，一是從太平門腳下，一是從東華門腳下,。東華門更為高冷仰止,，太平門稍為溫和熱誠。仰望過后,，一回首,，無論從哪道門看出去，赤水河已經(jīng)匍匐在腳下,。一面是伴隨朝陽,，呼嘯而來的滾滾波濤，一面是跟隨夕陽,，一片金色波光粼粼流淌而去,。

此時，不禁會心一笑,，似乎可以稍稍心領(lǐng)神會丙安棲身懸崖的心理密碼,。

丙安古鎮(zhèn)，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懸崖峭壁上,，用赤水河,，一頭牽著云貴高原，一頭系著大海,。難怪靠近大海的陳熙晉會走進貴州,，來到丙安，原來是丙安抖動了赤水河這條東西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