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溪彩云映南山

涂明謙

我沒想到有這一天，還會有機會站在半溪峒東畔的山嶺邊緣,，向西望落日的光輝,，西面的山線被雕成金色,，那金色淌成一種流動的物質(zhì)，反向?qū)⒉涛荽宓墓鹊匾稽c一點的染成琥珀色,。風搖動樹,，樹枝似乎牽動藤蔓，將那些攀著云霧的青翠和正向的金黃,、背側向的琥珀進行調(diào)和,，然后沿著松毛嶺的西麓散將去，越過泰山水泥廠的老廠區(qū),，越過那個不算高大的紀念碑,，越過看不清樣貌的白葉洋，越過黑黝山形切出的天際線,，光影中可以看到我特立獨行的閩西村莊,。我一直以為我懂得閩西的山與村，其實可能還得是歲數(shù)大了,，累積了異鄉(xiāng)的經(jīng)歷才真的懂了,。

二十多年前，龍巖回長汀,，車過松毛嶺,，盤山百折，每次都要暈得找不著東南西北,，有時候還會吐得神智不清,。當班車進入蔡屋村外的加油站，下車,，才能在短暫的車外站立中找回活著的感覺,。那時候，村莊是灰黑色的,，黑色是瓦面被盆地里的雨反反復復沖刷后的顏色,，灰色是青磚在吞吃了歷時與彌空的塵土，混和陽光后的青白色,，它們會在天野下組織起來,，站立成灰黑的屋舍群落，和遠處的村莊,，和遠近的稻米的顏色,，調(diào)制成一種我熟悉的野村之色。在水沙路的邊緣上,，我喜歡上半溪峒無風的清涼與靜默,。

沿著松毛嶺下來的水沙道路，早前由民國政府修筑于1930年代,，1990年代居然還能看到民國之前古代官道的印跡,，它延伸進鐘屋村,。在那個叫中復的站點上，仿佛歷史,，先是莽撞向前直沖,，有勇無謀，又在路口傻看著向南北東西縱向橫向分裂成十字,，不知所措,，那些分裂將村莊劃分為貧與富、智與愚,，不由分說,。

但到此處，我都會心靈寧靜,，因為鐘屋村墟市上的臉孔已經(jīng)是我熟悉的線條,，而那山間盆地男女婉轉(zhuǎn)的口腔音也漸漸是我能聽明，自朋口一過,，我的耳朵就開始被召喚,，至此處就算是徹底醒了，因為快到家了,。卻每快到家,，總是情怯，時空扭曲,，不敢或不想知歲月用情的短長,。

老爹和幾位阿叔們修了夾水橋，后來不知道怎么變成了隔水橋,，翻閱方志時還能看到夾水橋古老的印記,，它曾是溝通南田與半溪峒的重要通路橋梁。于是班車會在辛苦的喘息中爬上南田逕的山道,，那些山道通常會在一場低壓于山梁的過境雷雨中被彩虹所穿透，在行道樹與巖崖相扶持的每一個彎道,，彩虹就會閃身而出,。我則會被近鄉(xiāng)的愉悅所激勵，被那些旋轉(zhuǎn)飛舞的山巒的曲線把持,。它們,，會帶我跳出山道與古逕，在晴雨無分的南山上空,，再南向,，看靈蛇山，看觀音面,。哪怕班車實質(zhì)上什么速度也不會改變,，它只是老實的在南田逕古意而崎嶇的山道上爬行,。

通過那些有名字的山與崖，和沒有名字的嶺與逕,，就會進入了南山壩,。

按照慣例班車仍要進南山車站，水沙路連接的鐵門有運輸公司的標志,，木構的停車棚有風雨的洗煉之斑,，它們會冷靜的和九思叔站在一起，微微的笑,，陽光從他的身后兜轉(zhuǎn)一圈,，將他的短須沾染成一種奇特的帶光狀態(tài)，那些須和鐵門,、屋梁剛硬,，而黑白灰過渡完美。九思在我童年時會沒有矜持的一把抱住我,，用那些短須扎我的臉,，會拿一個客人給的巨大西紅柿讓我到臨溪的廚房去清洗，那從對岸引接的山泉水冰寒透心,，在夏日里是一種特別的美好,，有時候水沙路上的沙進了鞋子，磨得腳底生疼,，我們就走后門下到溪邊去濯足浣巾,，水清且急，沖走過我的手巾,。那條南山河啊,，曾帶著我的眼淚下汀江，入海,。

九思叔去世多年,，南山車站在改制后連站臺、房舍也都賣掉,，那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痕跡,，當?shù)厝俗炖镞€能聽到老車站的地名。我有次獨自驅(qū)車從那里經(jīng)過,，特地停下來看了一眼,。陽光一貫從遠山斜照，溪水的聲音仍然在被切割的盆地的底部隱隱傳來,，水泥的堤岸邊沿停了水鳥,，有一棵龍葵探出頭來，老朋友啊,。童年的我孱弱,，不堪陽光暴曬,，經(jīng)過南山時，總是流鼻血,，通常拍拍那寒泉在后頸就行,。有次實在止不住，九思叔拔了些龍葵煎煮,，讓我喝了一大海碗,。氣血平復，毛細血管間皆平順通達,，鼻血也自然止住,。在已經(jīng)找不到影蹤的遺址之上，它便突然出現(xiàn),，我猶同望見故人,。

我一貫知道南山壩和半溪峒是不一樣的，雖然水路相接,。半溪峒的人們封閉建設,，自成體系，從親緣關系上更接近朋口培田林坊,，而從民俗宗教與村落同盟上,，歸屬河源十三坊。南山壩,，匯流兩河后形成更大的南山河,，穿過河田匯入汀江，在土地上則接壤大田屋村和半溪峒,、中華元洋,，以及河田的朱溪潘屋馬坑，是一個開放型的中轉(zhuǎn)站,。1934年之后,，南山壩的地位大幅度上升，成為很重要的交通要道,，因為第五次圍剿蔣介石的中央軍打過了松毛嶺將代表統(tǒng)治邊界的公路修過了南田逕,，并沿著南山河崎嶇的山壁，一直修到河田,，與原本的歷代官驛鋪舍道路重合，直達汀州府城,。直到80-90年代后319國道修建,，道路在小鎮(zhèn)的邊緣切過之前，先將超坊圍屋切去一角,，疼痛中南山壩也從繁花似錦中開始呈現(xiàn)了一絲凋零之態(tài),，我當年當然不知道,，道路好了其實周邊城市對小鎮(zhèn)的虹吸也就開始了。也正是80年代后,，南山壩的意識突然像是覺醒了一般,，就像半溪峒人一樣，他們在憑河隔岸之高處立起了一座新的蛤蝴公王廟,，在被河流切斷的山間臺地上,，修起橋，放上神案,，建起廟,，請來神明，布置水口,，以阻止“氣運”的流失,，后來又在橋上覆蓋了龍形外飾，以便去呼應“溪山過脈”的風水理論,。新的“十三坊”祭祀組織也就開始了,，這個祭祀組織的特征，如果以山為標的是驢子嶺周圍的十三個相互通婚的區(qū)域,，如果以流域為坐標,，則是劉坊河與南山河流域的人們基本都參與了，當然半溪峒自然還與河源峒在原有的“河源十三坊”祭祀體系中,，兩個十三坊隔著南田逕在同一時空中用各自的規(guī)則與路徑打著圈繞著彎,，大步向前。

我喜歡新十三坊的人們迎神時的熱血,，三十五歲的我?guī)Я宋鍌€學生,，深夜三點守在高速路口，蹲守迎神的隊伍,。那一晚,，南山壩的鄉(xiāng)親為了多留神明一會兒，拉著一卡車的鞭炮在閩王廟的路口燃放,。兩個小時的燃放讓我的學生駭然,，問我何以如此，我答曰：有想象的村莊聯(lián)盟共同體,，自然會有必然的神明人格化,。

那一夜火樹銀花，神明飲醉,，而我則在河埔吳氏的迎神路祭中有些恍然,，那只羊代表的“少牢”之禮，那只豬打的“大花”血食，似乎在推動我沿著時間向王審知的時代回溯,。兩個表弟在姨夫帶領下,，抱著神主牌，提拎著燈火,，沖我燦然一笑,，那村莊的面目便也就清晰可見了。學生們吃著那涂坊河谷出產(chǎn)的豆,、稻碾磨的燈盞糕,，喝著用涂坊河水醞釀的米酒，大聲和我的鄉(xiāng)人談笑,。村莊似乎因為他們的到訪和表弟們的回歸,，變得青春，那時我并不思考土地衰老和村莊淪陷,。

在沒有看到老十三坊的迎神時的恬靜而篤定之前,，我總覺得我對故鄉(xiāng)的迎神無所不知。于是又一年,，我仍然帶著同事學生,，沿著當年的路徑去了南山。蔡屋村,，那村莊有血食的神石祭壇,，那些神明天長日久便有了村人的相貌，而祂們年年歲歲的血食則層疊成一種無法說明的暗黑色,，神明的邏輯中也壘入了村人的思維,。四十五歲的我，帶他們吃著中復村的燈盞糕喝著半溪峒清甜的山泉醞釀的老酒,，以為會重復當年,。卻不料，此次他們和我靜默的站在沒有歸鳥的山崗上,，對著打花的紙和神石,、神樹，看向西天方向燒成火色的霞光,，心神入云宵,。身前的那些煙葉在開花，那些花生在落蔓,，那些狗頭梨在結實,。當夜色深沉時，一碗半溪峒的酒,，會應和黃昏的神廟與溪流,、谷地，我即便不是一個好的講古人,，也要開始講一個像松毛嶺盤山道一般難以展開的故事,。

忘記了故事前情后續(xù)的我重新續(xù)上一碗半溪峒的酒，猶同是十五歲時的那一碗塘背老酒,，而喚醒記憶,，則是此際中復村墟市來的一盤油炸豆腐，它會撫慰深夜那些酒后微醺的寂寞,。

強媽蒸的酒已經(jīng)是上品,，無苦無甜，不鹽而咸,，只是未能年年一炙,，故煙火味與一絲掛眉酸仍存，我一面無禮挑剔,，一面動容于其中人間百味,。蔡屋村的強哥做了我的學生，他大逆不道說要賣掉所有的祖業(yè),，再不回家鄉(xiāng),，一面得意看著我們眼中對他抱擁山林土地的羨慕。他的父親在酒后坐在屋前路口的燈光邊緣,，向著山林的方向,，山下有他的土地，山上有他的竹子,，我解讀他可能的舍不得,。其實阿強肯定舍不得賣掉山與地，我懂,，如同我肯定他不用到我的年齡,，也懂那屋前酒后靜坐的人們。

那些酒啊,，只醉留戀故鄉(xiāng)的人,，我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