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jīng)濟學轉(zhuǎn)到社會學，本身是挺自然的過程,。我學了兩三年經(jīng)濟學,，發(fā)現(xiàn)不是興趣所在。經(jīng)濟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明確的假設(shè)和前提出發(fā),，在限定的范圍內(nèi)如外貿(mào)、市場或宏觀財政等領(lǐng)域,，以構(gòu)建抽象模型的方式,，來把握經(jīng)濟現(xiàn)象的基本法則和規(guī)律。它關(guān)心人和社會的視角比較狹窄,，對人性有明確假設(shè),。而我對人性中更復雜、不確定和難以言明的那些方面更感興趣,。也對社會中經(jīng)濟方面之外的許多層面更感興趣，比如情感,、倫理,、宗教信仰和政治生活。差不多在大二時,，我開始接觸社會學,，當時去清華、北大社會學系聽課,，認識了很多老師和朋友,。也是在清華聽課時，我遇到了渠敬東老師,，跟著他讀社會學,，自然而然地就轉(zhuǎn)到了社會學方向。

王楠老師著作書影

我不是因為對學術(shù)生活有某種預設(shè),，或出于某種崇高的理由而走上學術(shù)道路的,。開始的時候，更多是出于對自己和他人生活的興趣,，想找到理解自己和生活的門徑,。讀書、思考、寫作和生活,，其實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是我感興趣、愿意做也很有趣的事情,。當然,，現(xiàn)在會覺得，學問不止和自己以及同時代,、共命運的人有關(guān),，也和更長遠的歷史與文明有關(guān)。因為你自己不只是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難以和整個海洋區(qū)分開一樣。在這個意義上,，學問不止是為自己和身邊的人做,，也是為所有人做。不過我還是認為,，一開始求學,，最重要的還是得先體會它如何切己，且有做研究的樂趣,。否則學問是做不長久的,。

盡管模模糊糊會有關(guān)心的問題牽引著我做學術(shù),，但對我來說,，最初很難在意識里表現(xiàn)為明確的問題。有些人一開始就很有學術(shù)自覺,，他們問題意識清晰,，很早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研究；我還不太一樣,。我更多是出于興趣的本能,，或者說內(nèi)心的潛意識吧，對某個領(lǐng)域和某些問題感興趣,，才去讀相關(guān)的書,，做相關(guān)的思考和研究。

我對社會學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它關(guān)心人心的狀態(tài)和根本問題——比如說,，涂爾干會探討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的心理和社會潮流的關(guān)系,，韋伯會思考現(xiàn)代人的處境及命運，而洛克,、盧梭這些早期現(xiàn)代思想家也關(guān)心人在社會中如何面對自己,，和別人打交道，如何看待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這些都是社會學關(guān)心的問題,。我天然對這方面的問題感興趣，所以會從這里著手,。

但是,，具體落實到學術(shù)研究上，的確會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在不斷讀書的過程中,，學術(shù)的問題和脈絡(luò)意識會逐漸形成，但另一方面,，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這些問題之間的關(guān)系,。我不會很早就用學術(shù)視角或以一套成形的體系規(guī)劃自己的學術(shù)道路，我也不這樣讀書,；我更像滾雪球的方式,，逐漸發(fā)展和擴展自己的思考和興趣領(lǐng)域。一開始,，模模糊糊地對某些東西感興趣,，經(jīng)過讀書、思考之后這些問題愈加清晰明確,，變成寫出來的文章,；再進一步沿著這個線索擴展開，讀其他人的書,，產(chǎn)生更多更深入的想法,，范圍也逐漸發(fā)展,。

老師們平時常說的明確問題意識，是說在論文寫作時,，需要找到角度切入你感興趣的東西,，比如，我研究洛克會落在在勞動和財產(chǎn)這兩個問題和概念上,。作為學術(shù)研究,，論文寫作需要將更清晰的東西呈現(xiàn)給自己和別人，因此問題要明確,。但對于社會科學和哲學研究而言,，不明確的東西和明確的東西不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我覺得好的研究，是能夠把你對于自己,、生活和社會,，通過經(jīng)驗與觀察，在內(nèi)心深處最為有感觸,，卻不太能夠明確表達,、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東西，通過學術(shù)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過程,。要言之，學術(shù)是把不明確的東西變得明確,，將它們呈現(xiàn)出來的手段,。

當然,，學術(shù)這種明晰化的方式,，不是唯一關(guān)心人心、表達人生的手段,。但我認為,，在今天，這仍然非常有價值,。韋伯有個重要的講法,，說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要有保持某種“距離感”的能力,。當然,，我不認為感受、感覺和感情這些東西不重要,，我甚至認為,，沒有這些東西，人就不成為人,，生活就不是生活,。但韋伯的教誨仍然很重要。因為今天的世界,，人們極度想要逃離“物”和“客觀”,，也易于沉湎于自我和體驗之中。這種沉湎,，又和過去的信徒和求道之人的情況不一樣,。在那些時代和社會，沉浸于精神世界中的人,，并不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相反,，可以說他們的精神，充斥在世界中,。今天情況則有所不同,。因為人和群體之精神追求的需要太強了，向度和可能性也太多了,。所以需要跳出來看自己,，與自己的感動和感覺，適當拉開距離,，去體會和理解不同層次和群體的生活世界,，進而理解今天的“總體”，在理智上有所把握,，我覺得學術(shù)和學問在這個層面上,，有重要的意義。 

所以這兩個方面都要有：一是學術(shù)寫作要有某種明確的問題,，做清楚坦白的表達,，與之前的研究建立某種聯(lián)系，提出自己的新的思考和見解,；二是內(nèi)心深處喜歡某位思想家,、某段歷史或某件事、某個藝術(shù)文本的原因,，其中的哪些東西打動你,，這種興趣和喜歡如何引領(lǐng)你在學術(shù)道路上走下去。后者是深入自我,，前者則是面向他人和學術(shù)界敞開,，兩方面都很重要。

從亞當·斯密到洛克,，純粹從學術(shù)脈絡(luò)而言，有一個自然的原因：我想思考政治經(jīng)濟學傳統(tǒng)的起源,。目前學術(shù)界比較公認的判斷是源于洛克,。盡管洛克沒有特別體系化的經(jīng)濟學理論，但如果不是洛克在個體的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和社會分工模式上開創(chuàng)出的道路,，那么在思想上很難有社會學在這個領(lǐng)域后來那么龐大的發(fā)展,。而且洛克并不只是個政治經(jīng)濟學家,，他也是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是探討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與倫理、哲學與政治之根本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作者之一,。他如何理解這些問題,，也令我極為感興趣,。

John Locke

當然，學術(shù)上的理由讓我去讀洛克,，但為什么會喜歡他,，就不見得是出于學術(shù)理由了。我最近開始做中國近代社會學研究,，關(guān)心早期群學的問題而去讀康有為,、嚴復、梁啟超,；但最后對梁啟超特別感興趣,，恐怕更多是自己的原因。你對一位作者感興趣,，覺得他很親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文字與思想和你自身的經(jīng)驗、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乃至性格本身有契合之處,。也許表面上的契機是學術(shù)原因,，但支撐你做下去，深入其思想內(nèi)部則是因為他與你相契合,。如果不投入自己的切身體驗,，就很難理解作者及其思想。

仔細想想,，洛克通常給人的感受是比較無聊的哲學家。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這個人的文筆完全比不了盧梭,，就其哲學而言，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比如沃格林就認為,，洛克是近代思想變得糟糕的重要原因。但我相信,，一位思想家能在歷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絕非偶然。

確實,，《人類理解論》又長又不好讀,，很多人都會覺得有點無聊。但你真讀進去了才能體會,，這本書滲透著一種看世界的新眼光,。洛克的墓碑上寫著，“如果你要尋找有朽的凡人,，在這里以及到處都可以找到”,。在我看來,，洛克的哲學是偽裝普通的不普通的哲學。他相信所有的人,，只要肯發(fā)揮自己的能力與自由,，都能成為真正的自己和更好的人，在這世上有一席之地,，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度祟惱斫庹摗穬?nèi)在包含著一種對凡人和世界的溫暖關(guān)懷,，充分包容又不縱容的謙虛態(tài)度，去尋找一個普通人也能通過實在的生活和行動來落實自己的方案,，我認為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這種肯定每一個人的自由、尊嚴與價值,，去鼓勵每一個平凡的人,，通過自己的努力生活，去體會樸實的苦樂,，得到身心的強健與充實,，正是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價值所在。

《基督教的合理性》讀起來也很快樂,。這本書飽含信仰的激情——不是傳統(tǒng)的基督徒指向彼岸和超越性的激情,，而是指向人性，關(guān)懷普通人生活,、去尋找世俗世界中,，具有倫理價值的信仰的激情。洛克真誠地覺得,，這種令俗世人生透出光彩的信仰,，才是真正的宗教。

而《教育漫話》如果不仔細品味,，會覺得他說的都是些常識,。但其妙處也在于此——你得琢磨他說的話對應養(yǎng)孩子的什么狀態(tài)。面對孩子不同的心理,、性格和發(fā)展階段,，相應地，認為用什么方式教育比較合適,，可以指向教育的最終目標——現(xiàn)代人的自由和生活,。

《政府論兩篇》則很像偵探小說，洛克在這兩篇著作中，巧妙地表達了他的真實想法,。表面上看他似乎在向人表達某種毋庸置疑要相信的事，但其實仔細琢磨,，他對于人性與社會,，有著充滿張力的態(tài)度。如果你像讀偵探小說那樣去讀和琢磨,，就能體會出他對人類的態(tài)度——既有對人性中善的肯定,，也看到人性的軟弱和困難。無數(shù)人覺得,，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政府論》寫的很差，文本上存在許多漏洞和蹊蹺之處,。但我覺得其實不是,。他看到現(xiàn)實社會和人性中的根本困難，但仍選擇相信人,，也相信世間有人可以努力去追求,，雖然不夠完善卻仍然是好的幸福生活，這很不容易,。面對在很多方面并不美好的俗世,，但他還是選擇去相信人，這很打動我,。我覺得這是真正的“我欲仁,，斯仁至矣”。

休謨,、斯密等人的蘇格蘭道德哲學，與涂爾干,、韋伯的社會學思想,，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他們都希望從社會的道德風俗,、人際組織和倫理關(guān)系入手,，來思考什么是好的人與人共同生活的狀態(tài)，社會如何能有好的道德和政治生活，以及健全的職業(yè)分工和經(jīng)濟組織,。蘇格蘭道德哲學和古典社會學理論有著共同關(guān)心的主題,，用的分析工具不一樣，理論的出發(fā)點有差別,，但其基本關(guān)懷一致,。

嚴復的《天演論》（左）

梁啟超的書法（右）

這當然也是中國社會理論，自然會關(guān)心的視角和主題,，即道德人心與民風民情,、倫理生活與社會組織，以及相應的政治和社會生活,。嚴復的八大譯著,，基本都是社會學的理論著作。無論是他譯解的赫胥黎的《天演論》,，還是后來的《原富》,、《法意》、《群己權(quán)界論》,，都是對現(xiàn)代社會有著奠基性意義的經(jīng)典,。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思想,，也正是想要從更具整體和普遍意義的“民”與“群”的視角,，來重新理解中國的文明和政治傳統(tǒng)。從某種意義上說,，近代中國思想和政教傳統(tǒng)的轉(zhuǎn)變,，以群學和有關(guān)社會思想的誕生和發(fā)展為樞紐。這也構(gòu)成了今天中國人理解自己和世界時,，難以脫離的視角和眼光,。今天在西方，或許社會理論已成明日黃花,，或者變成了社會學的一個針對具體問題,、有著特定研究脈絡(luò)的分支學科。但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因為現(xiàn)代中國的道路,，受19世紀西方思想潮流的影響非常大，也是自身文明傳統(tǒng)變化并與世界潮流匯合而成的結(jié)果,。因此,，整理與研究中西社會理論的傳統(tǒng)，有著特殊的重大意義,。

這個問題本身,，好像對終極價值與道德理想抱有懷疑，但這不正也是一種回答嗎,？不僅僅是社會學,，哲學、史學甚至文藝,，我覺得都關(guān)心人生的終極價值和道德理想,。當然,，有些學科可能甚至反對終極價值和道德理想這樣的概念,，或者不用社會學的方式來思考和表達。但我認為,，好的學術(shù)和藝術(shù),，其實都關(guān)心這個問題。

今天這個問題的困難在于,，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哪怕你對世界有著極為深切的體驗和理解，甚至能與歷史上偉大的時代和偉大的人相通,，即使如此,，你也很難說，甚至沒辦法讓自己相信,，我所體會,、感受和相信的高貴和美好的東西，就是唯一高貴和美好的東西,，世界好像變平了,。

確實，許多人將價值多元和“諸神斗爭”的思想歸于韋伯,，但首先,，他決非主張沒有善惡是非高下之別的相對主義。今天我們所生活的時代與過去不同,。因為今天整體的精神是,，要尊重和嘗試同情地理解，那些與你不同之人的生活和體會,，以及不同的“高”與“善”之于人類的多種可能性,。一個信仰基督教的人和推崇儒家的人，雙方不是要質(zhì)疑彼此的真誠,，而是要盡力理解彼此的真誠,。因為確實可能，按照各自的信仰或體驗真誠生活的人，對世界有著不同的感覺體會,，也同樣有好的生活,。我覺得任何社會中的所謂真理或真實，不是一種表面的抽象信條——即便它可能表達為某種信條,。最重要的是,，那種自然而然的感受。在那個社會中,，大家都覺得事情本該如此,，天經(jīng)地義。500年前的歐洲人航海時遇到太平洋小島上的土著,，和今天的人面對這樣的人時產(chǎn)生的天然感受,，并不一樣。在前者看來,，他是需要接受傳教的異教徒,；但后者可能覺得，得尊重他是不是有自己的信仰和傳統(tǒng),。整個社會最有支配性的真理不是抽象的教條,，而是所有人自然產(chǎn)生的感受和想法，甚至是一種籠罩著天地人間,，你身處其中就不得不這么覺得的氛圍，一切風教禮俗典章制度,，都圍繞它來建立，滲透著它的精神,，這才是最真實有力的,。

那么，韋伯揭示了什么困難呢,？在這個時代，人很容易陷入一種糟糕的相對主義：每個人都固執(zhí)于自己的想法和體會,，圍繞自己來建立一個世界,。不同的人和生活之間，無法溝通和相互理解,，并且力圖讓對方相信,，自己的世界才是真的,。但如果是這樣，人與人之間怎么可能有好的共同生活呢,？韋伯恰恰要說，他要求人們能夠跳脫出自我,，意識到自己的限度,，去理解和體會他人，以及尊重今天的這種現(xiàn)實,。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就是今天這個時代的精神氛圍,，以為可以輕易逃脫,，恰恰是一種幻覺,。你覺得埃及金字塔雄偉高大，也沒法罔顧事實,，否認埃菲爾鐵塔也很雄偉高大啊,。

所以,，今天大家覺得迷茫的,，似乎是無論社會科學,、哲學還是什么其他思想或信仰，好像都不能給出一個能夠指引所有人,，讓不同民族,、國家和文明都共同遵守且能夠共同擁有好的生活的方案。我覺得或許這么想,，就落入了某種陷阱,。因為真正的共同之善，恐怕不是靠理想和信仰的圣光一照,，庸俗的日常生活就被超越了。我覺得恰恰相反,，恰恰是那些在自己的腦袋瓜子和心靈體驗之外,、在自己所堅持的理念之外，人與人的真實的情感與關(guān)系的聯(lián)結(jié),、共同的生活狀態(tài)和體會更重要。所以舒茨和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對韋伯的批評,，當然有其道理,，而社會學也大有用武之地。不過在我看來,，韋伯要求正視現(xiàn)代人的某種根本狀態(tài),，尤其是與人的主觀性相關(guān)的某種內(nèi)在動力,，同樣也無法忽視,。去魅之“魅”，或許不能簡單地“一去了之”,，就能令已去之魅得已“復魅”,。韋伯不愿意輕率給出答案，但他的學說既提供了某個答案,，也把問題留給了每個人,。或許這應當是進一步努力方向的起點,。倘若人們不再為理念性的東西吵架乃至激烈斗爭,，或許才能回到和尋找共同生活的世界。今天的世界,，金字塔或許不再能通天,，當然埃菲爾鐵塔也不能，但它們的上面,，總還有個天在吧,。

這個抽象性其實和價值多元、“諸神斗爭”是一個問題,。我關(guān)心這個問題,，與我自身的體會有關(guān)。今天的人,，太容易受自己頭腦中想的東西支配,。但很多想法和意見并不見得真實，甚至可能與現(xiàn)實生活大大脫節(jié),，但會對人產(chǎn)生強烈的影響,。比如前段時間，有新聞報道一位大學生自殺,，理由是,，自己大學前兩年走錯了路。如果拿這個時間考證或?qū)嵙?，會對其未來發(fā)展更有幫助,。但卻聽信了一些別的看法，去讀了一些感興趣的書,，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那其實無法帶來什么現(xiàn)實幫助,，荒廢了時間，造成自己現(xiàn)在卷不過別人所以就自殺了,。但我覺得,，生活又不是解題，憑啥只有一種答案,？人生也不是考試,，憑啥判斷一個人分高還是分低？人生的可能性其實很多,，難道只有大家按一個標準,，“卷”過別人才精彩？他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他腦海里規(guī)劃的人生道路,，好像跟打游戲一樣，前面走錯了,，后面就無法彌補,。人靠自己腦子里想像的東西生活，太過依靠觀念和意見，這就是主觀的抽象性,。

但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不是人想出來的抽象之物，也不太依靠想象,。比如你交個朋友,，跟對方一起聊天扯淡的習慣；你談個戀愛,，相處的感覺和方式,；跟家人之間情感的深厚關(guān)聯(lián)，做事情的熱情和努力投入的感受,，歲月成長的積淀，對故鄉(xiāng)故人的眷戀,，對天地古今的體悟……這些東西往往都和頭腦中的意見,、抽象的理念、自以為是的固執(zhí)想法不見得有關(guān)系,。我關(guān)心的問題其實是：人如何回到更真實的生活,？抽象性的問題在今天成了問題，并且愈演愈烈,。網(wǎng)絡(luò)上發(fā)生某個事件,，馬上就有人扣大帽子，完全不顧現(xiàn)實中當事人的具體情況,，以及他們真實的想法和體會,。大家更愿意抓住用抽象眼鏡過濾過的事實，相互爭執(zhí)甚至批判他人,。也不只是我們生活的社會,，全世界都有這種特征：人越來越容易生活在自己頭腦虛構(gòu)的狹小世界，用它來衡量一切,，裁剪生活,。真實的生活反而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覺得,，現(xiàn)代社會確實比較容易產(chǎn)生這個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包含肯定人的主觀意識和抽象普遍性的方面,，但健康的現(xiàn)代社會,，未必會刺激主觀抽象性無限膨脹，相反,，應該引導人走出這種狀態(tài),。

我們還需要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比如說在網(wǎng)上發(fā)言，雖然各自有自己的意見和觀點,，但彼此應該如何相互理解,，交流和討論？哪些底線是不可逾越的,？這有點像打牌,，大家都遵守習以為常的規(guī)則，就意識不到規(guī)則了,。但如果沒有默認的規(guī)則共識,，牌就沒法打了。我們的對話,，經(jīng)常不過是讓別人聽不懂的自說自話,，還總抱怨別人不理解自己。現(xiàn)代性問題在中國的語境下更為復雜,，既有其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有中國自身文明傳統(tǒng)內(nèi)在的特點,。今天的中國,，也是自身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潮流兩方面的匯合,。我們或許面臨的困境是：將某種觀念預設(shè)，當成生活的基礎(chǔ),。

去年有一部電影,，叫《刺殺小說家》，看了以后我印象很深刻,。表面上這個故事很荒謬,。劇中的反派雇傭了主角，想要除掉一個在網(wǎng)上寫小說的人,。他的理由是,，這個人故事中的惡魔是我，最后英雄把惡魔除掉了,，我就死了,，所以不能讓他這么寫。但我覺得,，這個情節(jié)很有深意,。對歷史的書寫，對國家、民族,，乃至什么是正義和善好的書寫,，抽象的理念在中國人的生活里占據(jù)的分量似乎太大。當然一個社會,、國家或者文明,，自然也應該有這種東西，但問題在于,，在書寫，敘述和表達的下面,，應當有堅實厚重的東西來支撐,。那些難以用語言完全說清的生活的心情感受,，人們的共同信念及其整體氛圍,，對神圣之事的敬畏，對習慣風俗的守持,，這些才是基礎(chǔ),，而觀念和思想是它們的體現(xiàn),，就像啤酒上的泡沫，是表層的東西,。但今天中國人似乎有些本末倒置,。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是以抽象的思想和觀念為基礎(chǔ)，通過它來構(gòu)建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以及該怎么生活,。

但如果人先需要一套抽象敘事，要先理解自己的生活才能夠生活,，這不是很可怕很荒唐嗎,？如果只是抽象觀念的爭論，那么什么觀念才是正確的呢,？杯子里的啤酒沫太多,，下面的酒反而太少了。為什么我們的生活,，放大了現(xiàn)代性這個層面的問題和困難,，與之形成了某種糟糕的一拍即合，我覺得這是需要琢磨的,，因為這恰恰涉及中國人心態(tài)和精神的某些根本層面。有時候我們對自己的理解，也像在啤酒沫里面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覺得需要更深入一些,。

回到現(xiàn)代性的源頭是必要的。從19世紀到20世紀的西方思想,，主要是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但我覺得，只有全面認識并理解現(xiàn)代性的起源及其在不同地區(qū)的傳播,，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不同樣態(tài),，才更有利于比較全面地看待自己面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可能性，進而豐富中國探索現(xiàn)代性的空間,。比如英美國家對現(xiàn)代性的態(tài)度就不同于法國和德國,，這跟它們的宗教傳統(tǒng)不同有很大關(guān)系，也產(chǎn)生出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不同態(tài)度,。如何看待現(xiàn)代社會,，我覺得仍然是個根本的問題。而且如果不能深入理解其自身的邏輯,，恐怕也沒法真的明白,，自己的特點在哪里。我們應該全面地看到西方不同社會和國家,，面對現(xiàn)代性的不同脈絡(luò),，不能只局限于某一兩個國家甚至少數(shù)思想家的立場。就像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也要中國化一樣,，恐怕沒有任何西方的思想家,，可以為中國的現(xiàn)代道路做代言。

歷史研究為什么重要,，上面其實談了一半。我們總說自己有五千年文明與輝煌的歷史,，但總是體現(xiàn)為抽象的觀念和想象,，落實不到實在的生活感受里,。我覺得真正的活在當下的歷史，應該至少有日常和具體的一面,，能夠令人感受和接觸到它,。例如日本京都的下鴨神社，雖然有千年之久的歷史,，是世界遺產(chǎn),，早上六點半還是有今天的上班族會拎著包，先去拜拜再上班,。中國人說有歷史,，但除了個別保存良好的古跡，很多地方都太新了,。我們對于歷史有許多觀念和說法,，但在現(xiàn)實中，其實缺乏具體的載體,，而且可能相互矛盾,。也許幾年后風氣轉(zhuǎn)變了，又會有另一套說法,，原來的糟粕或許成為了傳統(tǒng),，原先說好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又說是糟粕。我覺得這不是真正有歷史的狀態(tài),，這恰恰是找不著歷史的狀態(tài),。真正的歷史，至少在某些層面得活在當下,，不是只活在頭腦中,。但另一方面，恐怕也沒有什么社會和文明,，能夠和自己的歷史真正切斷,。你覺得你身上沒有歷史，只是你不知道哪些來自歷史,。社會科學和思想研究要回到歷史,，是要超越表層的抽象歷史，找到我們與過去的真正關(guān)聯(lián),。 

最近有一種感受,，或許我們遠比自己通常以為的要傳統(tǒng)得多。只不過不知道,，原來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甚至特別反傳統(tǒng)的東西，也是從傳統(tǒng)而來,。它們都有其源頭和脈絡(luò)發(fā)展,，而非從天而降,，面目一新。理解歷史,，就像一個失憶的人要真正認識自己是誰,。一會說你是A,，一會說你是B,，說了一圈仍在原地困在說法里打轉(zhuǎn)，這還不行,。

我覺得社會科學和歷史研究,，應當幫助我們從失憶狀態(tài)走出來，明白我們?nèi)绾闻c過去相聯(lián)系,。這樣不管是接續(xù)傳統(tǒng)還是棄舊圖新,，還是調(diào)合與改善，才有真正的可能,。

我覺得應當結(jié)合思想與歷史兩方面，通過深入的同情理解,，形成對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及現(xiàn)實的較為綜合和中道的理解,，去尋找造成思想、實踐和社會變化的更真實的心態(tài)和原因,。為此,，我們需要向前追溯。比如說《紅樓夢》,，我們就能從中看到對傳統(tǒng)的批判和革命精神的萌芽,，但總不能說曹雪芹也受到了西方的影響吧。我們需要尋找除了西方的沖擊和影響外,，中國自身走到今天的源流,，以及二者如何會合，變成今天的樣子,。研究思想和社會時,，需要先將抽象的觀念和預設(shè)拋下，去嘗試真正理解那個時代中的人的想法和生活,，進而看到自己和他們的聯(lián)系,。形成抽象的理念，或許應當是最后的事情,。

如果說某本經(jīng)典一定能解決某個特定問題，倒不見得如此,。或許更重要的是,，通過閱讀經(jīng)典，你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改變自己,，改變你對人生的體會,，對事情乃至對自己的看法。讀涂爾干不是要像做考題那樣,，把他的觀點塞進腦子里,，當成標準答案。其實讀經(jīng)典和你讀別的東西的改變是一樣的,。一本小說也可能改變你,，但讓你改變的原因，讓你深受觸動的東西,，可能與這本小說表面上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學術(shù)和思想經(jīng)典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正讀進去了，內(nèi)心便會受到觸動，就會有所改變,。這種改變是精神上的滋養(yǎng)和成長,，其意義并不只是在學術(shù)研究的方面,。這些經(jīng)典雖然很難提供一個直接的解決方案,，但多多少少，能夠幫助你理解和面對這些問題,。通過閱讀的積累,，你會慢慢對自己和生活更有把握,，但也不會狹隘。好的經(jīng)典會打開你的心智,，而不會讓你持有片面的觀點,。

此外，經(jīng)典也因其在思想層面上,，對人生和世界的可能性的探索追尋,，以及其作為人類智識與精神境界的表達，而具有普遍意義,。思想著作本身,，也是特定歷史時代與社會生活的產(chǎn)物。通過它,，我們可以理解和把握其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閱讀思想著作時,，也可以比較自己的時代和社會,，去發(fā)現(xiàn)二者的關(guān)聯(lián)與差別。

要言之,，無論從學術(shù)研究的意義上說,，還是從社會和文明的自我理解來說，還是對于個人的修養(yǎng)與成長,，閱讀經(jīng)典都很有價值,。但關(guān)鍵是怎么讀，怎么體會,。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層面,，也就是生活本身。如果讀者本身,，缺乏對生活的經(jīng)驗和體悟,，也是不容易深入理解到書中的某些東西的。但我的意思恰恰不是說,，我們應當像榨干一個檸檬一樣,，去對待經(jīng)典著作。有些東西,，你缺乏某種經(jīng)歷,，或處于人生的某個階段，所以理解不了,，這很正常,，也不用著急，好像非得讀成什么樣,。讀書也應該順其自然,。而且沒有真正經(jīng)驗和體會的“理解”,，很多時候也不過是想象而已。所以,，也不要覺得讀書是多么神圣或了不起的事情,，不要為了它放棄真正的生活?？梢园阉敵闪紟熞嬗?，當成一扇門或窗，但真正的人生路,，還是要自己去走的,。

首先是因為我喜歡看,。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戲劇影視，你去看去讀,，當然會有精神陶冶的作用,。與當下流行品味不同的藝術(shù)作品，往往能帶給我們非常不同的體驗,。比如莎士比亞的戲劇,，對人的理解之深刻、細致和到位,，確實令人嘆為觀止,、贊嘆不已。電影也是如此,。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有許多導演的電影表達出對人和社會的深刻的理解和思考。比如希區(qū)柯克的電影,，表面是講一個驚悚故事,，但其實他關(guān)心的是人的情感和相互關(guān)系，反映出社會的整體狀態(tài),?！睹曰暧洝繁砻嫔鲜莻€愛情故事，但你仔細想想,，實際上提出了你愛的到底是什么——是這個人,，還是自己頭腦中的形象？當然，欣賞電影有很多方式,，我比較喜歡琢磨作品關(guān)心的問題,，及其借助藝術(shù)手段給出的回答，這本身也是一個有趣的過程,。

希區(qū)柯克《迷魂記》劇照

如果更社會學一點說,，這些作品也是時代和社會的鏡子。我們能從莎士比亞的劇作中,，讀出英國從中世紀向現(xiàn)代過渡時期的變化,，看到都鐸王朝時代對世界的理解，這與后來17世紀英國革命后的理解很不一樣,?；蛘呦瘛峨[秘的角落》，可以將之視作對當今社會某個層面的某種寫照,，表現(xiàn)父子關(guān)系以及家庭情感關(guān)系中,，一些令人糾結(jié)和痛苦的東西。戲劇和電影不僅是自然的鏡子,，也是社會和時代的鏡子,，類似社會學的案例（case）。某種意義上,，一部藝術(shù)作品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個案例，社會學研究經(jīng)常喜歡講的故事,?？炊诉@個故事并有所領(lǐng)悟，你也就多少理解了社會,。

如果限定于對談，我其實不是特別想找思想家,。他們的想法,，不都寫在書里了嘛！好的思想家都很真誠,，哪怕書里有些策略,，那些策略也很真誠。書就是他最好的表達了,。如果書里沒有講,，你去問他，他真的就會跟你說嗎？比方說,，你問洛克自然權(quán)利是不是一個觀念,，或者《政府論兩篇》為什么不署名，我不覺得他一定會告訴你自己的真實想法,。你如果問盧梭,，《懺悔錄》里的某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是那樣，他肯定會把你趕走,。人心中最大的困惑,，對世界的根本理解，未必是那么容易能夠說出來的事情,，所以才要有文章著作和藝術(shù)作品,，以后者作為更深層次精神表達的載體，把那些東西藏在里面,。

盧梭與華倫夫人共同生活過的故居夏爾梅特（Les Charmettes）

反正是開腦洞,，我覺得與其對談，不如說和這些人共同生活一段時間,。這樣的話,，思想家也不太合適。一個人可能思想有趣,，觀察敏銳,，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比較無聊。這方面藝術(shù)家和劇作家應該會更有趣一些,。要是能和莎士比亞生活一段時間,，可能還真能看出一些蠻有趣的東西。

我其實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他，他為什么對刻畫這么多形形色色的壞人感興趣,？莎士比亞很喜歡描寫壞人,，他描寫壞人的水平很高，不是夸張地描繪一個變態(tài)而已,，這很令人佩服,。因為通常人們會覺得，生活在四五百年前的人不應該對人心的復雜與黑暗,，有這么豐富的了解,。如果能共同生活一段時間，我想觀察他的言行,，跟他聊天,，琢磨他如何能對世界形成如此開闊的新見解。當然我們也能泛泛地說，因為他恰好處在中世紀和現(xiàn)代的夾縫間,，但也說不出什么更深層次的原因,。比方《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在戲里要講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在這個時代,，女性的地位與過去很不一樣。這個人對世界未來的發(fā)展和人的樣貌,，有一種極為開闊的全新理解,，甚至說中了未來幾百年的人性狀態(tài)。他是怎么做到的,？不知道,。或許這就是超越凡人的天才吧,。

我最懷念的是北大讀書的時代,，那種寬和自由的氣氛,。北大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你能夠按照自己的興趣和方向發(fā)展自己,，同時大家不會肆意評判他人的興趣和發(fā)展方向,，相互之間能夠彼此包容理解地在一起共同生活。今天北大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這樣,。那個時代沒有固定和嚴苛的評價標準和機制,，不卷，彼此之間的競爭心也不強,。這樣，人比較真實和內(nèi)在的東西,，才能夠自然地發(fā)展,，真正的自我也才有機會得到培養(yǎng)和成長。

近十年,，整個社會的氛圍有很大轉(zhuǎn)變,，按照指標體系和數(shù)據(jù)量化排名分出先后，并據(jù)此分配資源的傾向愈加強烈,，大家隨之也愈加緊張,。一方面，社會環(huán)境和自上而下的體制不斷向人提出要求,；另一方面,，作為普通人，每個人也面臨來自家庭、朋友同伴甚至自己的壓力,。外在和內(nèi)在兩方面的壓力加強后,，大家很難探索和活出真正的自己。我覺得這是社會的整體氛圍的改變,。當然,，有體制和環(huán)境方面的原因，但這種把人生當成一張考卷,，比拼分數(shù)和排名,，生怕落后和不如別人的集體性的“內(nèi)卷”和競爭意識，或許也潛藏于每個社會人的心中,。今天,，從眾合群與追求自我，二者似乎有很大的矛盾,，而且選擇后者的人,，會被他人視為異類，不得不說這很糟糕,。

當然,，今天大多數(shù)的年輕人，恐怕也很難只為了追求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而活,。你要選擇不一樣的道路,，且不說物質(zhì)條件方面，就是身邊的人,，似乎也會覺得你“不負責任”,，你自己好像也覺得辜負了別人的期望，抬不起頭,。中國人其實是“過于社會”了,， “活出真正的自己”從來也沒有變成過社會認可的價值。大家暗中向往,，但在現(xiàn)實中不一定敢如此選擇,。

各種害怕，各種壓力,，甚至自我設(shè)限,，讓人不敢動彈。比如問你個問題,，你的孩子未來上中專技校和上211,、清華北大，是不是兩條道路都可能活出很有趣的人生呢,？

這種想法很典型，因為前一個選擇超出了常識認定的生活,。這背后的預設(shè)是,，如果你達不到某種社會階層，就會錯失很多機會,，包括你所說的資源乃至收入的匱乏,，進而導致你這個人發(fā)展不健全，得不到幸福,。但是,，有沒有想過，為了得到某些機會,，你同樣為之犧牲了很多,，另外，你所想象的,，所謂的社會高層次之外的層次中,，是不是真的就沒有有趣的人和生活，沒有能夠感動人心,、足以提升人精神的東西,？如果從幸福的角度來說，在北京月薪百萬的人和三線城市月薪三四千的人,，誰活得更有意思,，更幸福？很難打破的,，是社會的常識和第一反應,，因為這是大家共同認可且根深蒂固的想法。但現(xiàn)實中,，一個人是否有趣,，他的生活是否充實，是否真的幸福,，未見得是和某些外在條件和標準綁定的,。我覺得至少在相當程度上，要看這個人的內(nèi)心,。在這個層面上，讀書,、內(nèi)心成長,、活出真正的自我，是真實的東西,，是你無論在哪里生活,，過什么樣的生活,，都能給你精神支撐的東西。很遺憾,，雖然我們是一個把讀書上學看得極端重要的民族,，但很多時候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而不是覺得滋養(yǎng)內(nèi)心,，幫助自己人格成長是讀書的意義,。

今天，為了得到資源你規(guī)劃得很好,，但可能你構(gòu)建的這個梯子本身就很脆弱,。今天的中國處于一個急劇變遷的時代，很難有穩(wěn)固的東西,。大家也都更追求穩(wěn)定,，卷得更厲害，付出了太多代價,。一個人必須養(yǎng)家糊口,，這當然是很實在理由。但如果大家做的都是并非出自本心,，甚至也并非必要的事情,，要做很多表面工作，那就很痛苦了,。因為很多值得做的事情就無法做好,，只能疲于表面應付。只是為了獲得收入和生活保障,，才繼續(xù)待在工作崗位上,。

如果能達到這個狀態(tài)當然很好,。但是，總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去做的,。我也不是宣揚一種完美的理想狀態(tài),，一方面它現(xiàn)實中很難達到，另一方面它也確實有不夠真實的地方,。我并不主張生活中要盡量純粹,，懂得在適當?shù)臅r候妥協(xié)，但也仍然堅持自己內(nèi)心,，并且能多少理解這個世界和自己內(nèi)心不可能沒有距離的人,，我覺得也才更成熟,。更何況你做了，接觸了,，自己也多少變化了,，才會發(fā)現(xiàn)，世界恐怕比自己原來以為的要廣闊得多,。另外,，工作很多時候也不是你個人的事情，總要涉及與他人的配合,；因此,，也要了解同事同行怎么做，他們的想法和做法,，考慮怎么與別人配合,，這樣工作才能變成一項共同事業(yè)。當然,，我不是說那些確實無聊的,、為了應付而不得不做的表面工作，而是說,，把工作當成純?nèi)粸榱藵M足自己的內(nèi)心追求,，也有些過于理想主義了。

其實我覺得沒什么特別大的改變,。當然,，作為老師和父親，多了一份相應的對學生和孩子的責任,；但在某種程度上,，我并不覺得自己有那么成熟。我一直覺得,，在和我的學生和孩子共同成長,。所以我們也有共通之處。我不覺得老師和學生好像天然是不同的兩個層級,。當然,，這不是說老師和學生，就沒有差別或高下之分,。不然老師怎么能教育和指導學生呢,？一切方面都平等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說,，一方面,，作為老師，我要指導他們,；但另一方面,，從作為人的角度來說，我們是一樣的,，需要相互理解,，需要能夠理解和體會學生的情感與生活經(jīng)驗，了解其困難和問題是什么,，而不是簡單地評價和判斷,，高高在上。當然,，人的成長有些不變的層面和道理,，也不是說對一個人就得有一套教法。但外在的條件會變,，社會的氛圍和環(huán)境也會變,。如果我不更具體地了解學生，我怎么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怎么才能更好地指導他呢,？與此同時，這對我也有好處,。因為理解學生,，也是理解時代和社會，也是理解自己,。人對自己和世界的理解和體會,，永無止境。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一輩子都是學生和孩子,。

在心態(tài)上,，或許會和我自己當初求學時有些不同,。在某種程度上，現(xiàn)在學生心理更復雜,，自我意識更強,，也更善于與外界打交道。我甚至不只是從大學生身上看到,，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也能看到,。我覺得自己在幼兒園、小學時,，簡直基本都是靠感覺和本能直接做事和生活,，很少反思我該怎么做,，也不懂得察言觀色，考慮我要怎么與別人交談,。應該是年紀很大才有這些意識,。但現(xiàn)在，甚至幼兒園的小孩子都開始建立這種意識,。這也許是主觀抽象性提升的表現(xiàn),。

這確實可能會造成問題。因為某種意義上,，自我意識是一個殼,。它越早形成，也就越容易把自己封在里面,。你習慣戴著殼子面對世界,，用它來保護自己，可能自己就難以成長,。有一點我完全同意,，不是舒服和快樂，而是要痛苦才更能令人成長,。沒有痛苦的經(jīng)驗,，就不能真正體會生活的某些層面，自己也不會改變,。其實,，痛苦往往是表層的感受。你不小心被門夾到手的痛苦,，失戀的痛苦,，和親人去世的痛苦——這三種痛苦一樣嗎？被門夾到手,，疼完也就完了,，最多令你下回小心一些。但后兩者給你帶來恐怕不僅僅是痛苦的感覺,。

自我意識成熟得過早,，可能存在一種危險：你也許會有意回避痛苦，一開始就在意識層面規(guī)劃太多東西,，或者很早就用一套技術(shù)來面對人和事,。這不利于自我的成長，甚至可能令你回避真正的自己,。它也可能變成一個圈套,，讓自己走不出來。因為人在意識和想法的下面，還有更豐富的東西,。這些東西需要你真正地投入,、體會，真正去和別人打交道,，去經(jīng)歷一些從未體驗過的事,，甚至是跌跟頭犯錯誤，才會發(fā)生改變,，你也才能成長。所以教育不是一味遷就,，也不是哄著,。還是要讓孩子去勇敢地經(jīng)歷和體會，去批評和引導他們,，令他們能夠真正成為更好的自己,。

但是，這和要理解孩子的狀態(tài)并不矛盾,。因為現(xiàn)代人總要有自我意識的,，不能裝作它們不存在，也不是掄起錘子就能砸掉殼子,。再說,，好的自我意識狀態(tài)，也能促進人積極主動地行動,，真正的成長,。人的意識與人心更深層次的東西，關(guān)系更為復雜,。我?guī)W生時就發(fā)現(xiàn),，有的人的性格會讓他形成一種意識，而另一個人的性格,，會使他形成另一種意識,。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面對的人不一樣,，問題的處理方式也不一樣,。這也是帶學生有趣的地方，你得琢磨他的性格特點,、思維方式和心理特質(zhì),，才能做到對癥下藥。我覺得,，今天的孩子在根本層面上和我們那時候沒有差別,。不能因為他們的心理特質(zhì)和習慣有著那個時代的烙印，和自己不一樣，就不去幫助他成長,。而是要看到并了解他們的狀態(tài),，有針對性地指導。當然,，我也不覺得教育是萬能的,。歸根到底，人的路還是要自己走,。

目前還沒有，我提不出一個整體教育方案,。談談我對教學生的一些體會吧,。教育者要能跟被教育者共情，彼此間才能有親密感,。師生之間,，我覺得這一點也很重要。傳統(tǒng)上說父子一體,，但過去形成那種情感和倫理性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不是靠相互理解和體會。那時人沒有那么強的自我意識,，更多是通過禮儀,、風教和習俗的方式。今天大不相同,，人際交往中的主觀性很強,，同時禮儀和習俗又被削弱。但我覺得中國人有個優(yōu)勢,，就是倫理情感并沒有消失,，而且因為主觀性的增強和日常生活的豐富，反而有了更多在人與人之間,，建立一種更包容寬和的倫理情感的空間和可能,。在這方面,，現(xiàn)代中國應該比西方更有機會。所以,，新的教育需要師長的理解和換位,，也要教孩子學會站在對方的角度，去來體會和考慮,。當然也要警惕另一個極端：跟今天的家長帶孩子一樣,，對學生方方面面指導太細，關(guān)心太多,，這也是一種壓力,，或者容易造成依賴。對于中國人,，師生關(guān)系是重要的倫理關(guān)系,。在今天的社會中，師生之間不可能延續(xù)過去的模式,，而需要在相互尊重和理解間，在保持個性和建立倫理情感之間,，取一個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