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海峽兩岸的文化交流已經(jīng)在公開(大陸)半公開 (臺灣) 地進行,，我有幸讀到梅節(jié)先生在臺灣日報1989年5月21、22日連載的論文《金瓶梅成書的上限》,。

小說第六十八回書中人物工部都水司郎中安忱回答西門慶說：“今又承命修理河道,，況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而今瓜州,、南旺,、沽頭、魚臺,、徐沛,、呂梁、安陵,、濟寧,、宿遷、臨清,、新河一帶,，皆毀壞廢北(圮)。南河南陡(徙),，淤沙無水,。八府之民，皆疲敝之甚,。又兼盜賊梗阻,，財用匱乏，大覃神輸鬼沒(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

我同意論文的解釋：“南河南徙”，指的是“淮河原出清口東北經(jīng)云梯關入海,，改變?yōu)闁|南從運口和高堰倒灌運河和山陽及高,、寶諸湖”。

下面是論文的主旨：“新河之鑿成和南河南徙都在嘉靖以后”,，“《金瓶梅詞話》提到這兩件事,，說明詞話的成書必在嘉靖以后，其上限不能早于萬歷五年八月,，可作定論”,。

按照通常的說法，“嘉靖以后”不等于“不能早于萬歷五年”,；按照論文作者的邏輯,，“嘉靖以后”等同于“不能早于萬歷五年”，否則，它的結(jié)論難以成立,。

《明史河渠志》影印本

現(xiàn)在以《明史》卷八十三《河渠志》的記載略如查對：

“(嘉靖)十五年,，督漕都御史周金言：自嘉靖六年后，（黃）河流溢南,。其一由渦河直下長淮,，而梁靖口、趙皮寨二支,，各入清河,，匯于新莊閘，遂灌里河,，水退沙存,，日就淤塞”。

可見嘉靖初年已經(jīng)有淮河取道運河(即引文所說的里河)經(jīng)長江而入海的事實,，這正是小說中水利官員安忱所面對的棘手局面,。

準此而論，“南河南徙”必在萬歷五年八月以后的說法不能成立,。

論文根據(jù)小說第六十八回的那一小段引文,，認為“《金瓶梅》的作者對明代后期運河的情況相當熟悉”，我的看法與此相反,。

從瓜州到安陵,，依次經(jīng)過如下各地：宿遷,、呂梁,、徐、沛,、沽頭,、魚臺、濟寧,、南旺,、新河、臨清,；而小說寫成“瓜州,、南旺、沽頭,、魚臺,、徐沛、呂梁,、安陵,、濟寧、宿遷、臨清,、新河”,，正如現(xiàn)在如果有人把京滬在線的主要車站寫成濟南、徐州,、天津,、無錫、南京,、蚌埠,、滄州一樣，前后顛倒,，雜亂無章,，很難說他熟悉沿線地理情況。

上述地名中,，論文將新河坐實為嘉靖四十四年動工,，隆慶元年完工，長約一百四十里的新河道,，它位于昭陽湖的東側(cè),，而舊河則在湖西。

論文既然已經(jīng)指出“安忱提到的魚臺,、(徐)沛,、沽頭均在舊河”，那就應該想到新河指的不是工部尚書朱衡主特開鑿的那條新的河道,。那條新河本來用以取代舊河,，安忱沒有必要為新河、舊河都已淤塞而擔憂,，只要新河暢通,，他就高枕無憂了。

這是論文的一個失誤,，它將導致整篇論文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

夢梅館本內(nèi)頁

其次，按照論文的看法,，新河是一個地名,，而據(jù)歷史文獻，它只指某一段新開的河道,，不是正式的地名,。

論文提到“徐階撰《新河記》”，這篇文章收在他的《世經(jīng)堂集》卷十四,，題為《漕運新渠記》,，沒有把新河作為地名看待,。

歷史上黃河改道頻仍，為了治理疏導,，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點,，不時有新河開成。

單就《明史》卷八十三,，就記載有景泰四年(1453年)工部尚書石璞主持開鑿的新河,，“新河運河俱可行舟”；弘治七年(1494年)副都御史劉大夏“又浚孫家渡口,，別鑿新河七十余里,，導使南行”；加上朱衡的新河,，明代至少有三條,。

《元史》卷六十四《兗州閘》也提到“又被漲水沖破梁山一帶堤堰，走泄水勢,，通入舊河,，以致新河水小澀”。所有這些新河都在《金瓶梅》故事發(fā)生地附近,。

在不止一條新河中,，究竟哪兒是小說第六十八回所說的新河？不宜憑主觀想象信口開河,，當以小說本身為依據(jù),。

第三十六回，“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只”,，第四十七回，夏提刑“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把陳三,、翁八獲住到于案”,；第四十八回、七十二回,、七十四回,、七十五回、八十一回又多次提到新河口,。

第四十九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則說得更清楚,，新河口離東平府五十里，地名百家村,。新河如果不就是新河口,，那也不會相距很遠,。

新河作為地名，才會同安忱提到的其它地名并列,。否則,，一條一百四十里長的河道怎么同許多城鎮(zhèn)排列在一起，相提并論呢?

論文又以萬歷八年以兵部尚書總督漕運的凌云翼等同于小說第六十五回列名迎候六黃太尉的兗州知府凌云翼,，從而將《金瓶梅》的成書上限推遲五年,。

依此類推，第十回東平府君陳文昭是正德九年的同姓名進士,，第十七回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奏本中“乃者張達殘于太原”,，他是嘉靖二十九年死于戰(zhàn)場的大同總兵，第四十八回陽谷縣丞,，在第六十五回升為陽谷知縣的狄斯彬成為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姓名進士,，那么，請問“頗有功于漕運”的兵部尚書凌云翼為什么在小說中要降職為兗州知府,？

山東濮州人陳文昭為什么在小說里要改成河南人,？大同總兵改為死于太原又是為什么？狄斯彬進士出身而選官為縣丞,，這是明朝官制中從未出現(xiàn)的異?，F(xiàn)象，這又是為什么,？

按照這樣的邏輯,，小說中西門慶的寶貝女婿陳經(jīng)濟豈不成為萬歷八年的同姓名進士，是不是仇家為了泄憤才把這位河南禹州籍的進士丑化為西門慶的女婿呢,？

時代相近而同姓名的人常常使人混淆不清,。萬歷、天啟,、崇禎三朝各有一名進士張鳳翼,，但都不是《紅拂記》的作者張鳳翼。

《南西廂》的作者李日華早于《恬致堂集》的作者李日華,，而崇禎十五年又有一名進士李日華,。

昆曲唱腔改革家魏良輔不是江西新建籍而終老于蘇州的官僚魏良輔；湖南曲家龍膺的弟子王驥德也不是浙江曲家,、《曲律》的作者王驥德,。

由同姓名而引起的《琵琶記》作者高明和《三國演義》以及其它幾種小說的寫定者羅貫中是同學的新發(fā)現(xiàn)只能供人一笑，說不上是研究工作的成果^①,。

《金瓶梅》第七十回正宮〔端正好〕套曲(五支)采用李開先的《寶劍記》傳奇第五十出,，而《寶劍記》脫稿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這才是《金瓶梅》成書的上限,。

所謂上限者,，《金瓶梅》成書絕不可能早于這一年,，但不等于說這是小說產(chǎn)生年代的嘉靖說。

《金瓶梅》多次描寫戲曲演出,，它對雜劇和海鹽腔南戲的演出不止一次地作了詳細記載,，而沒有一個字提及昆腔。

第三十六回偶爾寫到“蘇州戲子”茍子孝,，第七十四回就點明他是“海鹽子弟”,，而萬歷初昆腔已經(jīng)崛起。

汪道昆《太函集》卷八十四《上計七論》之一《酒德論》說“昔都人之飲客者,，非婺(指金華酒)不甘,。比年鬻婺者半至”。此文作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當時金華酒銷往北京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大幅度下降,。

汪道昆是著名的酒客，他的這段話不是泛泛之談,。而《金瓶梅》所記西門慶官場宴會上卻都以金華酒為上品,。

如上所述，以戲曲和酒的流行品種而論,，《金瓶梅》不會成書于萬歷之后,。其它的一些理由詳見拙作《金瓶梅成書新探》等文，茲不贅,。

梅節(jié)先生的論文說：“《金瓶梅》產(chǎn)生的年代有兩說,，一為嘉靖說，一為萬歷說,?！蔽也恢浪惺裁蠢碛桑毆毎鸭尉钢?、萬歷之前的隆慶朝六年排除在外,。

我接近于隆慶說，但也包括嘉靖統(tǒng)治四十五年的后期在內(nèi),。

論文在引用天啟《淮安府志》后又說：“《金瓶梅詞話》的作者特用淮安地區(qū)的習慣稱呼稱'南河南徙’而不稱'淮河南徙’,，對我們判斷書中的清河，究竟指南清河還是指北清河,，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言外之意十分清楚,，論文認為《金瓶梅》的地理背景不在冀魯邊界上的清河縣而在蘇北的清河縣即今淮陰縣，一名清江浦(清江市),。

小說第九十三回說得很清楚:“出(清河縣)城門,，徑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里，一日路程”,。

距離山東臨清七十里,，決不可能是蘇北的南清河，我想這一點沒有爭辯的必要,。

《小說考信編》

徐朔方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