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敦誠還是會想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除夕,，北京城里萬家燈火長明，戶戶飯菜生香,、語笑歡騰,。人人虔誠地焚香，祈禱舊的一年趕緊過去,，新的一年無災(zāi)無難,、吉祥平安。

敦誠卻等來了一個叫人痛哭的噩耗：

曹雪芹病逝,，只留下幾束殘稿,，和一部未盡的《紅樓夢》。

曹雪芹生在江南,，就在那有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曹府。

曹府的全盛時期,，完全與康熙一朝相始終,。

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是康熙幼時的奶媽,；而曾祖父曹璽,，則是內(nèi)廷二等侍衛(wèi)，后來被康熙派往江南地區(qū)擔(dān)任江寧織造的肥缺,。

由于這層特殊關(guān)系,，曹雪芹的祖父曹寅16歲時就開始擔(dān)任康熙的御前侍衛(wèi)，并在曹璽死后“子承父業(yè)”,，也做起了江寧織造,。

江寧織造一職雖然品級不高，僅為正五品,，但這個職位一方面是為宮廷采購綢緞布匹,，一方面則是皇帝在江南地區(qū)的密探耳目。

因為承擔(dān)著特殊任務(wù),，所以,，擔(dān)任江寧織造的臣子一般都是滿清皇帝近臣,，在江南一帶的地位也僅次于兩江總督，是個不折不扣的要職,。

當(dāng)時,，江南一帶的絲織業(yè)年產(chǎn)值達(dá)到1200萬兩銀子，而康熙朝財政歲入最高也才4000多萬兩白銀,，可見江寧織造的油水之肥,。

康熙先后六次下江南，有五次住在曹寅家里,。每次僅飲食一項,，曹寅供奉御宴動輒百桌以上。后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假借小說人物之口說,，曹寅五次接駕，“把銀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畫冊》,，圖源：網(wǎng)絡(luò)。

不過康熙南巡盛事,，曹雪芹僅能從老嬤嬤的嘴里聽來一些只言片語了,。因為等到他降生時，曹家早已過了為時數(shù)十年之久的全盛時期,，開始走向下坡路——一個特別陡峭的險坡,。

從康熙三十一年擔(dān)任江寧織造開始,，曹寅和他的兒子曹颙,、嗣子曹頫,，相繼連任江寧織造近40年,。長期的皇家接待任務(wù),，使得具體承辦接駕的曹家兩代話事人不得不挪用江寧織造府的經(jīng)費進(jìn)行使用,，以致造成了巨大的財政虧空,。

沒等虧空補(bǔ)齊,，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秋天,，曹寅瘧疾病情加重,，康熙特賜的救命藥奎寧尚未送到就病故了。

曹寅去世后,，康熙顧念曹寅父母以及曹寅本人的貢獻(xiàn),，于是令曹寅的獨子曹颙接任江寧織造。然而兩年后,，曹颙奉旨入京覲見,，不幸染上疾病，醫(yī)治無效也去世了，年僅24歲,。

康熙五十四年（1715）三月,，過繼的曹颙弟弟曹頫接任江寧織造時，曹颙在江寧的妻子馬氏身孕已有七月,，這便是曹雪芹,。

曹雪芹單名一個“霑”字，典出《詩經(jīng)》中“既霑既足,，生我百谷”一句,。很明顯，曹家希望這個生來就沒了父親的孩子,，將來能繼續(xù)“霑”得皇家恩德，光宗耀祖,。

但曹家長輩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并沒有走上汲取功名的“陽光大道”，而是選擇了為時人所輕視和不齒的“小道”——寫小說,。

曹家歷來是文武傳家,，文化底蘊(yùn)深厚，對曹雪芹影響深遠(yuǎn),，“讀書射獵,，兩不相防”。

曹寅曾主持整理刊刻了《全唐詩》,，是清初著名詩人,，他的詩文被當(dāng)時的文壇大家所擊賞?！都t樓夢》中感人至深的黛玉葬花情節(jié),，正是源自于曹寅的葬花詩：一首是《題柳村墨杏花圖》：“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鬢華,。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另一首是《題王髯月下杏花圖》：“墻頭馬上紛無數(shù),，望去新紅第幾家,。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span>

叔父曹頫更是曹雪芹學(xué)習(xí)的榜樣，他好古嗜學(xué),，能詩文,，懂戲曲，在江南也享有聲譽(yù)。

就這樣,，曹雪芹幼年跟隨家人在南京江寧織造府以及揚(yáng)州等地,，度過一段錦衣玉食、富貴風(fēng)流的生活,。

可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禍變很快就在雍正登極之后發(fā)生，夾雜在“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的政治事件當(dāng)中,。

此前，曹家的經(jīng)濟(jì)虧空在老皇帝駕崩前的特別關(guān)照下,，已經(jīng)徹底補(bǔ)齊,，雍正繼位后大規(guī)模展開整理財政虧空行動，曹家也沒有受到影響,。

但問題出在了別處,。

曹雪芹的舅祖蘇州織造李煦（曹寅的大舅子），被發(fā)現(xiàn)曾于康熙五十二年花八百兩銀子買了五個蘇州女子送給皇八子胤禩,。胤禩可是雍正奪位中的死對頭啊,，李煦因此差點遭處斬，后被雍正流放到東北,。

而勉強(qiáng)躲過風(fēng)頭的曹頫,，卻因才能平庸、屢次忤逆圣意,、騷擾驛站,、藏匿財產(chǎn)等罪名，被革職抄家封產(chǎn),，田地,、房屋、奴仆都賞給了江寧織造的繼任者,。

此次抄家給曹雪芹幼小的心靈烙上了深刻的烙印,，大廈說傾就傾，真一個“樹倒猢猻散”,。這是曹雪芹從出生以來所經(jīng)歷的第一次巨變,。

總算幸運的是，雍正沒有把曹家置之死地,，留了那么一點“浩蕩天恩”,。13歲的曹雪芹跟隨家人，帶著驚恐,、彷徨,、無奈與不甘,，離開生活了將近一個甲子的金陵，踏上了北返之路,。

雍正七年（1729）,，江寧織造的繼任者隋赫德“見曹寅之妻孀婦無力，不能度日”,，于是上書請旨將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的十七間半房以及六個家仆給了曹家,。

此后幾年曹家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總還有辦法維持下去,。隨著曹家的重要姻親逐漸得用,，曹家似乎也將要看到重生的曙光。

雍正做皇帝做到第十三個年頭的八月間,，忽然駕崩,。他的第四子弘歷繼位，即乾隆皇帝,。新皇帝上臺后,，又給曹家?guī)砹诵碌拿\。

曾祖父曹璽本來享有一品尚書的封贈,，現(xiàn)在又追加了封誥。叔父曹頫也重新起用,，做了內(nèi)務(wù)府的員外郎,，他任江寧織造時新添的多項虧欠也列入了寬免之內(nèi)。也就是說,，無論是政治罪還是經(jīng)濟(jì)罪,，都已成為過去式了。

后來,，曹雪芹也在宮里謀著了一份差事,，不久就轉(zhuǎn)去宗學(xué)里做事，并結(jié)識了一些朋友,，其中最重要的要數(shù)敦敏,、敦誠兄弟二人。

他們是和碩英親王阿濟(jì)格的第五世孫,，與曹雪芹家族一樣有過輝煌的過去,，也有過被皇權(quán)鞭撻的慘痛經(jīng)歷——同樣由于皇室內(nèi)部矛盾而遭到殘酷的迫害。

身世遭際的相同,，以及曹雪芹本人的才華風(fēng)度,，深深吸引了敦氏兄弟。

敦誠在《寄懷曹雪芹霑》中寫道：“當(dāng)時虎門數(shù)晨夕,，西窗剪燭風(fēng)雨昏,。接籬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笨梢姸厥闲值軐Σ苎┣鄣恼勍聦W(xué)識很欽佩,，認(rèn)為他就是捫虱暢論天下事的一代奇人王猛一般的人物。

另一個皇室后人裕瑞曾記載過曹雪芹的樣子：“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fēng)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從這有限的史料中，我們知道曹雪芹是一個嬉笑怒罵,、意氣風(fēng)生之人,，不同流俗，風(fēng)趣幽默,，跟他同坐一席的人常常為了他的精彩言論拍手叫絕,。

像曹寅一樣，曹雪芹不僅詩才驚艷,，而且文武雙全,。在朋友的詩文記載里，曹雪芹工詩善畫,，既會舞劍,，又善操琴，“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铓铓”,。

這個逐漸復(fù)蘇的家族，并沒能維持多久,，又經(jīng)歷了另一場變故,。這下，曹家徹底破敗了,。

這場變故的詳情如何,，文獻(xiàn)中并未記載，后人只好適當(dāng)推測想象,。據(jù)傳,，十?dāng)?shù)年間，曹雪芹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感受著人生的冷暖百味,，最艱難的時刻,，還曾淪落到住在某王府的馬廄里，極為窮困窘迫,。

乾隆十六年（1751）,，曹雪芹來到西山黃葉村，開始了他的另一階段生活,。在那里,，他經(jīng)歷了更艱苦的生計磨折，但也更集中精神進(jìn)行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大概是從乾隆八年（1743）開始的,，此后，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整整十年都在不斷地寫作,、豐富和提高。

對此,，曹雪芹本人是這樣講的：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癡情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民間傳聞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沒有錢買紙，就把舊年的黃歷拆開,，把書頁反過來折上,，訂成本子，字就寫在黃歷的背面,。

寫作過程中,，親友們多來借閱文稿，由于他們在閱讀過程多生發(fā)感慨,，也共作者灑下一捧辛酸淚,，用朱筆在稿子上隨手寫下不少文字。于是,，《紅樓夢》成了一部“怪書”,，一部寫滿了批語的怪書,。

其中，在文稿上留下批語和署名最多的有兩個人：脂硯齋和畸笏叟,。（注：關(guān)于兩人的具體身份,，學(xué)界存有爭議。）

脂硯齋曾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紅樓夢》“從首至尾閱過,，復(fù)從首加批”,，自乾隆十九年間到乾隆二十五年的七年間，先后四次評閱《紅樓夢》,，并將自己抄錄評點的本子稱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曹雪芹在西山的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在那里,，他還結(jié)識了原是漢軍旗人但不幸淪落的教書匠張宜泉,，兩人把酒言歡，作詩論畫,。

張宜泉欣賞曹雪芹的修養(yǎng)和情操,，把他比作宋初奇人、白云先生陳摶：“借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yīng)被白云留,。”

此外,，曹雪芹還曾教一位征軍歸來瘸了足的老兵于書度制作風(fēng)箏以謀生,。

江寧人于書度，打仗歸來后傷了腿,，住在北京賣畫為生,。由于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賣畫的薄錢難以維持一家生計,，嚴(yán)冬時節(jié)只能忍饑挨餓,。

于書度來拜訪曹雪芹，向曹雪芹說起自己的苦境,，又提起京城里的近況,，說京城中有個貴公子想買風(fēng)箏，一出手就是幾十金,，可惜自己不會這門手藝,。

出人意料的是，曹雪芹早年間不知從哪學(xué)來了做風(fēng)箏的手藝,，于是,，幫于書度做了幾個風(fēng)箏，又為他借了一點錢,，讓他可以安心過年,。

那年除夕下著大雪,，于書度冒雪前來，驢子背上滿載著雞鴨果蔬和美酒,。

原來,，曹雪芹扎的風(fēng)箏受到了城中貴公子的喜好，解了于書度的一時困境,，他這是特來還報恩情的,。

于書度的遭遇讓曹雪芹受到很大的震撼，他把自己所知的風(fēng)箏扎糊技術(shù)編訂成冊,，定名為《南鷂北鳶考工志》,，讓有殘疾在身者也可以憑借一技之道養(yǎng)活自己。

一年又一年眨眼就過去了,，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住在北京西郊的曹雪芹收到了一封書信，信上是一首小詩：

東風(fēng)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這一年是好友敦誠的30歲生日，他和他的兄弟敦敏熱情邀請曹雪芹三月初一小聚,，像從前一樣賞花聚飲,，快意論人生，“相勞醉碧茵”,。

然而,，今年的敦敏、敦誠兄弟倆并沒有如愿等來曹雪芹的赴約,，因為他的獨子病了,，不久夭亡,。

而曹雪芹在悲痛交加中也病倒了,，死于這一年的除夕。

▲《紅樓夢》電視劇照,。

曹雪芹一生遍歷苦楚,，早年無父、中年喪妻,、晚來喪子,，人生三苦他都一一體味了,。他在《紅樓夢》中曾借那瘋瘋癲癲的跛足道人之口說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

只是,，看得開未必就等于放得下,。

《紅樓夢》中，續(xù)作者寫到黛玉之死時,，安排林黛玉在賈寶玉和薛寶釵成婚的那天死去,。臨死前，黛玉身邊只有紫鵑一個親人,，她緊攥著紫鵑的手說：“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揚(yáng)州）,。”

續(xù)作者對于黛玉之死的安排,，處處滲透著原作者曹雪芹對于揚(yáng)州的回憶,，并將其對于家族往事的感慨，熔鑄到《紅樓夢》里,。

正如曹家隕落和黛玉之死一般,，往事“生于繁華，終于淪落”,。 

▲林黛玉和賈寶玉,，劇照。

曹雪芹死后，脂硯齋悲痛萬分,，屢次在批語中感傷悼念：“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他昔日的好友相繼寫下悲傷的挽詩：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敦誠《挽曹雪芹》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fēng)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張宜泉《傷芹溪居士》

曹雪芹曾在書中自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倘若他能知道后世人對《紅樓夢》的癡迷,，大概會感慨浮生一念，紅樓如夢吧,？

很多年以后,，他的朋友敦誠還是會想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除夕，人人虔誠地焚香,，祈禱舊的一年趕緊過去,，新的一年無災(zāi)無難。

但敦誠卻等來了曹雪芹病逝的噩耗,，死時,，只留下幾束殘稿，和一部未盡的《紅樓夢》,。

窗外或許還下著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