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舉
一
這會兒想說書畫。
書法是什么,？書法,，常說它是藝術(shù)，是中國字書寫的藝術(shù),。這說法還得細說,。把書法和所有的藝術(shù)混為一談，其實是不適宜的,。書法可以說是一種藝術(shù),，但它有其獨特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藝術(shù),，都對應(yīng)世界,，都有出處。譬如,，音樂對應(yīng)萬籟,，繪畫對應(yīng)景象。只有書法,，竟然在這包羅萬象的世界里,，找不到對應(yīng)。
書法對應(yīng)的是什么呢,？它對應(yīng)的是人心,。書法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應(yīng)人心的藝術(shù),。而且，書法對應(yīng)的是中國人的心,。書法書寫的是中國字,。只有出自中國人心里的字，才會有書法這種藝術(shù),。
書法對應(yīng)的是人心,、中國人的心，書法就不僅僅是藝術(shù)了,?？梢悦鞔_地說，書法本意是行文,，是以文字來表達心事和心意的,。書法作為藝術(shù)的美感，是由文字生發(fā)的,。這是書法的原本,、書法的來處。
書法本意是行文,，注定了書法不可能只是線條和字體構(gòu)成的藝術(shù),。甲骨文、鐘鼎文出現(xiàn),，是有天象和人事需要記載,。沒有真情實意的文字行進，寫出來何用,？史上排名前三的行書,，一個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它是感慨人生的大作,；一個是顏真卿的《祭侄稿》,，它是哭祭芳烈的名文；一個是蘇東坡的《寒食帖》,，它是孤苦自適的詩篇,。沒有誰，也沒有什么書法,，可能浪得虛名,。不是有神采的行文，哪來可能流芳的書法,？
書法不單純是藝術(shù),，書法原本是有神采的行文的附麗。大約兩千年來,，人人都用毛筆寫字,，出奇的是,，富有神采的人，富有神采的行文,，往往有富有神采的,、可以打動人心的字跡，也就是為人稱道的好書法,。史上留名的書法家,，他們?nèi)松谝换蛘咧饕矸荩静皇菚?。史上那些甲骨,、青銅、斷崖石壁上留下流芳的文字的,，大都不見其名,。晉唐虔誠的寫經(jīng)人，抄寫出來的是滿心歡喜的行文,。敦煌遺存的那些晉唐人寫經(jīng),，后人有幸邂逅，都不免心生感動,。感動之間,，卻也不在意得知其名,。大匠無名,。泱泱中華，堂堂人物,，有誰稀罕要留書法家這個名,？
也就是到了現(xiàn)今，事情發(fā)生了變化,。書法不再是行文的方式,，書法成了單純的有關(guān)線條、字體構(gòu)成的藝術(shù),。兩千年來,，中國歷史上被后人稱作書法家的，也就百十人,。而至今差不多五六十年間出現(xiàn)的,，被當(dāng)下稱為書法家的，數(shù)以千計,。歷史上人人寫毛筆字的漫長歲月里,，沒出多少書法家，而毛筆字已然成了奢侈品的當(dāng)下,，書法家反而隨處都是,。怎么會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是，史上的書法家和現(xiàn)今的書法家,，不是一個定義,，不一樣。再說,，史上似乎也沒有“書法家”這說法,，只是說某某“善書”“能書”，再者就是以姓氏直接稱家,。譬如“二王”“顏柳”等,。魚和熊掌，一直是兩回事,。
現(xiàn)今一些自認有抱負的書法家,，動輒表示自己的書法已超過前人，不免驚世駭俗,。離開了行文的本意,，單純在線條和字體構(gòu)成上無休止地突圍，還是書法嗎,？應(yīng)該說,，已然是另一種藝術(shù)了。是另一種藝術(shù)了,，就沒必要也沒可能和史上的書法家攀比和爭高下,。胸?zé)o點墨，不是說無墨跡,，而是說無文采,、無文思。而書法原先評量的是這個,。
現(xiàn)今是否可能走近本意上的書法,？自然有可能。那就是認可書法本意是行文,。要有學(xué)養(yǎng),，要有對文字的敬畏。文字是中國人心中的天地,，心中的古今,，是中國人的靈魂和容顏。中國人心中事,、心中情,，是文字、是行文表達和傳布的。書法是行文方式,，是宛然流露個人風(fēng)骨情采的行文方式,。如有幸重逢書法，會發(fā)現(xiàn)身后和眼前,，書法總在那里,，精光照耀。
說實話,，六七十年前,，成立書法家協(xié)會，初衷應(yīng)該是掃除文盲,，提高大眾的文化程度,，還有，能寫端正的字,?？梢娺@個初衷，是符合書法本意的,。只是后來出現(xiàn)了分歧,，不少人往純藝術(shù)方向走了，往所謂當(dāng)代性甚至世界性方向走了,。書法可能走多遠,？這是個偽命題。因為書法一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具備了所有,。書法總在那里。書法不是可能走多遠的問題,，書法不曾走,，不必走,，不然就真的走遠了,。
二
再說畫。這里是指中國畫,。畫是中國人的夢境,。這夢境不是睡眠時的夢境，而是清醒時出現(xiàn)的夢境,。畫里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花鳥,、那些舟馬,、那些衣冠，對應(yīng)天地景物，卻又改變了面貌,。畫是性情,、器量、遭際,，還有欲望的紛然交集,。這樣的交集，實難重現(xiàn),，也實難評說,。讀懂一幅畫，不容易,。譬如讀古畫,，歷來有查記載、析技法和看氣息三個方法,。最后是極品的人兒聚集,，大致也讀不到一處去。別人的夢境,，到底看不透,。
因為是夢境，畫一出現(xiàn),，就具備了所有的可能性,，還有美。因為是夢境,，畫就不只是二維的,，而是三維，甚至多維的,。畫在二維的紙絹上,，一開始就突破了二維，這是令人神往的,。這在西畫中,，很難想象。譬如突破二維,，西畫似乎可以說,，是在出現(xiàn)了畢加索立體主義之后，才有所突破的,。
宋人留下的山水名畫,，萬仞青山之間，不時會出現(xiàn)細驢蕭條,、行旅伶仃,。兩者體量如此懸殊,，竟然同框。然而,，誰見了也不覺得突兀,。畫虛實相間、時空交會,，畫中的景物,，出沒、行止甚至來去,，自然而然,、渾然天成，全憑畫家夢之所至,。這就是畫,，這就是全然是夢境的畫。夢是主宰,，它決定了畫起初和最后的景象,。
很美的墨分五色，還有更美的留白,。留白,，就是筆墨不到的地方。說畫和人一樣,，有生命,，要呼吸。留白是讓畫透氣的,。這是其一,。還有更美妙的其二，那就是,，留白其實是留黑,。墨分五色、淋漓盡致的,，是夢境清晰可見,、可憶的地方。而畫里的留白,，是夢境里看不到的地方,?？床坏骄蜎]法畫,，也不必畫。李公麟的《五馬圖》,，除了馬和圉人,，他什么都看不見，都不畫。只有馬和圉人,，無時無地,，憑空站立，春秋鼎盛的氣概至今仍在,。
畫是畫給自己看的,。畫只是自己的夢境。世上有沒有集體夢游這事兒,，不知道,。只知道幾人合作的畫，大抵不好,。每個人的夢境不一樣,，畫只能是一個人完成的藝術(shù)，一個人獨自臧否的藝術(shù),。畫的不期而遇和獨一無二的美感,，也只有一個人知道。聽說魚是會叫的,，有誰聽到過,？聽說魚會傷心，又有誰看到它流淚,？這些夢境里的事,，實難從旁知道。
既然畫是這么回事,，畫家的宿命就可想而知了,。畫畫是迷人的，又是傷人的,。人生在世,，誰不迷戀自己的夢境、自己清醒時候的夢境,？這夢境證明自己活著,，證明自己獨一無二地活著?；钪羌篮玫氖?，重現(xiàn)和重逢美好，無疑很迷人,。所以,，歷來有許多人喜歡畫畫，也就是向往做個畫家活在世上,。只是,，天可憐見,，割舍自己的夢境，不免尷尬,，而擷取別人夢境的人,，又不常有。以畫謀生的可能性,，從來很小,。做畫家的志向，總是很傷人,。
現(xiàn)在說是畫家,，史上說是畫工。
畫工從來卑微,。人生第一身份是畫工,，很卑微。毛延壽是畫工,，畫到了御前,。他把王昭君畫丑了，很輕易地丟了性命,。閻立本做到了宰相,，他畫得好，他的畫名幾乎成了他的第一身份,。他被呼來喚去,，去畫別人夢境的時候，他真實地感覺到了,，自己只是一個卑微的人,。他真心恥于人家稱他是畫工，即使他畫出了《步輦圖》這么好的畫,?！恫捷倛D》，說到底是別人家的夢境,。至于宋徽宗,，他畫得也好，可他第一身份是君王,，就不以畫工論了,。
讓人動容的是，即使知道畫工很卑微,，還是有無數(shù)人愿意當(dāng)畫工,，只為自己的夢境太美好。南唐顧閎中畫《韓熙載夜宴圖》,，起因是李后主讓他做探子,，把韓家私下的宴會畫下來,。他作為探子的心情怎么樣,？無從知道,。這畫傳世，至今還能看到,。畫中特別是“清吹”一段,，畫得太好了，太有理由相信這是他的夢境,。所幸的是,，李后主既不在場，又和他同樣是個活在夢里的人,，自然能由著他,。顧閎中畫到這個份上，又不委屈自己,，可說是天生命好,。再說遠在江湖、天涯的畫工,，他們也甘心以畫存活和經(jīng)歷塵世,。譬如敦煌壁畫的畫工，甚至是一個人數(shù)十年畫一個洞窟,。他們快活地遂了生的心愿,。昏昏燈火,，不見天日,，直到老死。他們是極卑之人,，又是極高之人,。敦煌有個畫工，曾在供養(yǎng)人的衣褶里,，留下“甘州史小玉筆”六字,。他該是寫給自己看的。他很滿意,，能活在自己的夢境里,。當(dāng)然，他也明白,，生命不永,，而畫、夢,，可以留命,。無論春冬王殺,，塵事興衰，他總在那里,，畫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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