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作者：楊戈琪 

詞是中國古典藝苑中的一朵奇葩,，詞的鑒賞,，要放在古典文學(xué)的語境中來探討。相對于狹義的詩而言,，詞雖是一種新興的文學(xué)樣式,，但它基本的表達(dá)方式，藝術(shù)手法,，仍與傳統(tǒng)的詩一脈相承,。欣賞詩所須具備的基本的知識與素養(yǎng)，大概也是讀詞所不可缺少的,。

讀詞,，首先要能掃清閱讀的障礙，這是鑒賞最起碼的前提,。所以要了解古詩詞的字法句法,。為了調(diào)音韻，合平仄,，古詩詞中有大量的省略,、倒裝句，有大量的詞類活用,。如“面旋落花風(fēng)蕩漾”,，謂風(fēng)旋落花在面前蕩漾也；“西園夜飲鳴笳”,，謂夜飲于西園,，時聞鳴笳也,；“寶簾閑掛小銀鉤”，謂閑掛寶簾于銀鉤之上也,；“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謂我早生白發(fā),，人應(yīng)笑我多情也,；“遙岑遠(yuǎn)目，獻(xiàn)愁供恨,，玉簪螺髻”,，謂眺望遠(yuǎn)山，如玉簪螺髻,，喚起無限愁思也,；“垂柳闌干盡日風(fēng)”，“風(fēng)”是動詞,，不是名詞,，謂盡日風(fēng)吹，欄桿邊柳枝隨風(fēng)披拂也,。這類句子,，用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是讀不通的，要了解其特殊的句法規(guī)律,，才能心領(lǐng)神會,。

讀詞要了解古詩詞中的名物?？鬃诱撟x詩的好處,，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反過來,，多識名物,，才能更準(zhǔn)確地理解古詩詞。如“藤床紙帳朝眠起”,，知何為藤床,，才能體味到女主人公夜眠藤床的情感心理；“籠紗未出馬先嘶”,，知何為籠紗,，才能見出富貴人家縱賞風(fēng)光的排場氣派；“寶箏空,，無雁飛”,，要知道古代的箏，其柱如斜飛雁行,，才會懂得為什么古人寫箏常聯(lián)想到雁,；“蛾兒雪柳黃金縷”，要知道“蛾兒”“雪柳”“黃金縷”為何物,，是何狀,，作何用，腦海中才能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元宵盛況,，否則總會覺得隔膜,。一切文學(xué)，皆源于生活,，而生活中常見之景,，常用之物，自然會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經(jīng)常描寫到的對象,。推而廣之,，了解古代的天文、地理,、歷史,，了解古人的生活方式、風(fēng)俗習(xí)慣……都是讀懂詞所須做的功課,。

讀詞要了解古典詩詞中的意象及其特殊的含義,。古典詩詞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借物以傳情,，立象以盡意,。情感、思想往往不直接表達(dá),，而是委婉曲折地通過寫景詠物來暗示,。很多意象在反復(fù)使用的過程中，會被歷代的詩人賦予特殊的內(nèi)涵,。比如“水”,，或寓時光之流逝，或喻離愁之綿長,，或狀情人之阻隔,。明乎此，則讀“舊來流水知何處”,，知是寫往事悠悠如水而逝也,；讀“肥水東流無盡期”，知是寫相思如水無窮無盡也,；讀“江水西頭隔煙樹”,，知是寫伊人在水一方欲見無由也。只有懂得意象特殊的意義,，景與情才能在讀者心中契合無痕,，生出深遠(yuǎn)渾成的意境,。

讀詞要熟悉常見的典故。讀過虞世南的“垂緌飲清露”,，才知道王沂孫詠蟬為什么說“銅仙鉛淚似洗”,；了解漢銅仙故事，讀過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才知道這一句不僅關(guān)合蟬的生活習(xí)性,，同時也暗寓作者的亡國之思。讀過羅浮仙子的傳說,，才能讀懂“翠禽啼一春”是借鳥聲寫尋覓佳人不得的無限悵惘……宋詞,，尤其是南宋詞，運用大量故實,，化用前人詩句,，要想更深刻地體味詞作的意蘊，欣賞詞作的妙趣,，就要熟悉典故與前人的作品,。

讀詞要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及其生平經(jīng)歷。知人論世,，能幫助我們更深入,、更準(zhǔn)確地解讀一個作家的作品。如讀東坡詞,，了解他命途多舛,，方見其心胸豁達(dá)；讀稼軒詞,，了解他抱負(fù)不申,，方知其情懷抑郁。

讀詞須知比興之義,，明風(fēng)雅之旨,。如蘇軾《賀新郎》：“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辛棄疾《青玉案》：“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鼻赜^《虞美人》：“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乍看東坡只是詠榴花，稼軒只是寫邂逅,，少游只是贊美人,，但如果了解中國古典文學(xué)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我們就能讀出這些詞的言外之義,，弦外之音,，就知道他們乃是借花借美人寫孤高幽獨的懷抱。在詞人筆下,，寫景必帶情感，詠物須有寄托,，此乃詩家之常言,，詞自然亦不例外。

以上所舉,，皆就詩詞之共性而言,。詞與詩相比，又有自己的特點,，所以要鑒賞宋詞,，除了具備基本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也要了解詞的特質(zhì),，了解詞發(fā)展演變的歷史,。

詞初稱曲子詞，包括曲調(diào)與歌詞,，劉熙載《藝概》云：“詞曲本不相離,，惟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碧铺鞂毮觊g，詔法曲與胡部合奏,，稱為宴樂,，詞之始興，蓋配宴樂而歌,。這種宴樂初流傳于民間,，故詞以敦煌曲子為先聲，其后文人雅士,，喜其曲調(diào)而病其文字,，參與到詞的寫作中，遂使詞的面貌發(fā)生變化,，語言漸趨典雅,，聲律漸趨講究，而內(nèi)容亦漸趨狹窄。文人士大夫多以詩言志,，以詞娛情,，自《花間》之后，詞專寫歌舞宴飲,，閨情風(fēng)月,，風(fēng)格多秾艷細(xì)膩，柔和婉媚,，“詞為艷科”遂成定見,。自南唐馮延巳、李璟,、李煜至北宋初期晏殊,、歐陽修、張先諸家,，承花間余緒,，而開始以詞抒情言志，詞自此堂廡漸大,，感慨遂深,。

詞入宋以后，雖然從內(nèi)容到語言風(fēng)格都發(fā)生了較大的變革,，“情不囿于燕私,，辭不限于綺語”，而始終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了詞作為一種文學(xué)體裁的特質(zhì),。王國維先生曰：“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贝苏Z庶幾得之。詞之為體,，句式參差,，音節(jié)諧美，以渾融蘊藉者為上,，張惠言所謂“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迴要眇，以喻其致”,，此詞之用也,。周濟《介存齋雜著》言詞之境界,，有“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yuǎn)”之語，可謂深得詞中之趣,。

詞有豪放婉約之別,。歐、晏以降,，詞的發(fā)展大約有二途,，其一注重音樂，強調(diào)詞的本色,。從柳永,、周邦彥到李清照、姜夔,、吳文英、張炎諸家,，皆精通音律,，既依舊曲以翻新聲，又創(chuàng)制了大量的慢詞,。他們以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完善了詞體的建設(shè)，使這一體裁在聲調(diào)韻律,、藝術(shù)范式,、結(jié)構(gòu)技巧等方面日益成熟。其一注重內(nèi)容,，如蘇軾,、黃庭堅至陳與義、辛棄疾,，張元干,、張孝祥輩。在他們的筆下,，詞與詩不再界限分明,，詞可以酬答，可以贈別,，可以詠史,，可以吊古，可以發(fā)幽思,，可以抒壯懷,。大略重音樂者多婉約，不受束縛者多豪放。讀婉約詞,，須賞其音韻之美,，詞藻之麗；讀豪放詞,，須賞其境界之闊,，氣韻之雄。胡馬秋風(fēng),，杏花春雨,，二者固有別也。然徒辨其豪放婉約,，猶是皮相,，須知婉約詞中之俊逸者，亦未嘗無剛健氣質(zhì),；而豪放詞中之杰出者,，亦未嘗不風(fēng)流蘊藉也。若東坡,、稼軒,，自是豪放之宗，而《藝概》謂蘇,、辛之詞“瀟灑卓犖,，悉出于溫柔敦厚”，夏敬觀謂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fēng)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于豪放中見其韶秀也；王士禛推易安為婉約之宗,，而萬樹偏賞其“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此于婉約中見其勁健也,。要之,，婉約之詞，不可傷于纖弱,；豪放之詞,，不可病于淺直。剛?cè)嵯酀?，斯為妙境?/span>

詞有南北宋之分,。北宋諸家,，從晏殊、歐陽修,，到柳永,、蘇軾、秦觀,，大多重感發(fā)意志,；而自周邦彥至南宋諸家，多重思力安排,。北宋詞以意境取勝,；而南宋詞，勝在言情體物,，極盡工巧,，鋪墊轉(zhuǎn)換，變化無窮,。北宋諸家更注重對生命的體味認(rèn)知,；南宋諸家，更注重技巧,，講照應(yīng),，講過脈，講搖曳,，講跌宕……

手段既富，內(nèi)容既廣,，加之名家輩出,，有宋一代，詞遂蔚為大國,。讀各家詞,，知其共性之余，亦須細(xì)繹各家特色,，如耆卿之率真,，東坡之高邁，少游之清新,，稼軒之雄健,，白石之清空騷雅，夢窗之密麗險澀,，正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讀詞不局限于某一種風(fēng)格一種流派,，或能養(yǎng)成更健康的審美趣味,。

《宋詞三百首》此前已有朱孝臧選本,，經(jīng)唐圭璋先生箋注而盛行一時。而朱本過于強調(diào)個人的詞學(xué)主張,，如周邦彥,、吳文英二家共選四十七首，蘇軾,、辛棄疾二家只選二十二首,，李清照公認(rèn)婉約之宗，只選錄五首,，其它如陸游只選一首,，黃庭堅、朱敦儒等比較重要的詞人只字未選,。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秦觀《鵲橋仙》、蔣捷《虞美人·聽雨》等名作亦不收錄,，反而像萬俟詠《三臺》之類的頌圣應(yīng)制詩得以入選,。另外，朱本因宋徽宗乃帝王而置于卷首,，因李清照為婦女而置于卷末,，在他所處的時代雖是常理，而新編重版,，再遵從這樣的體例實無必要,。

本書以朱孝臧選本為底本，參照唐圭璋,、夏承燾,、胡云翼先生的《宋詞三百首》，對朱本篇目有所增刪,。本書共選七十九家詞人共三百零五首詞,，大致按作者生活的年代先后排列。作為普及本,，為了幫助非專業(yè)的讀者更好地理解詞意,，每位作者作了簡單的介紹；每首詞給出較詳細(xì)的注釋,，除了生僻詞語,，考慮到詩詞鑒賞的規(guī)律，對名物,、風(fēng)俗,、天文、地理等古典文化常識,，凡有助于理解詞意的,，都盡量加以注解,；對詞中所涉典故，所化用的前人詩文,，盡可能引錄出處,，以為參考；各種詞牌,，皆據(jù)龍榆生先生《詞譜》做簡單介紹,。注釋之外，另加簡短的點評,。由于編者水平有限,，錯誤疏漏，在所難免,，望讀者諸君教正,。

楊戈琪　

2019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