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來 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 院長,，清華大學(xué)校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清華大學(xué)文科資深教授,。中央文史館館員,、國務(wù)院學(xué)位委員會委員、教育部社會科學(xué)委員會 哲學(xué) 學(xué)部委員,，全國中國哲學(xué)史學(xué)會會長,、國際儒聯(lián)副理事長。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為中國哲學(xué)史,，主要研究方向為儒家哲學(xué),、宋元明清理學(xué),、現(xiàn)代儒家哲學(xué)。著作四十余種,，其中有《朱子哲學(xué)研究》《有無之境—— 王陽明 哲學(xué)的精神》《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xué)精神》《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近世東亞儒學(xué)研究》《現(xiàn)代儒家哲學(xué)研究》《仁學(xué)本體論》《儒學(xué)美德論》等。 

王陽明像 資料圖片 

《王文成公全書》 資料圖片 

明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六年（1521—1527）,，王陽明居住在越城生活講學(xué),，在這六年中，沒有任官的行政事務(wù),，沒有平定叛亂的戎馬征戰(zhàn),，是陽明一生中最為難得的一段從容學(xué)問的時期，他的思想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特別是,，由于這一時期的“萬物同體”思想成為其中心思想，不僅引起了“良知”觀念內(nèi)涵的變化,，也明確引導(dǎo)了 致良知 實踐方向的變化,，成為王陽明晚年思想發(fā)展的重要部分。與王陽明早年在會稽山修道相比,，我把其晚年的這個時期稱之為王陽明“越城明道”的時期,。 

萬物一體思想的來源

據(jù)王陽明年譜，他晚年居越城講學(xué),，著重講的是“萬物同體”的思想,。萬物同體，也就是萬物一體,。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萬物一體思想的觀念，發(fā)生是很早的,。當然有不同的類型,，比如我們熟知的在《莊子》的《 齊物論 》中，提出“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樣一個萬物一體的思想主要是相對主義的哲學(xué)基礎(chǔ)上，泯除事物的差別性后所得到的一種結(jié)果,。萬物一體思想在先秦其他的學(xué)派里也有,，如名家的 惠施 也講過：“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特別注意的是,，他的天地萬物一體的思想，不是從認識論上來講的，也是聯(lián)系到泛愛萬物,。當然他的這個命題比較簡約,，沒有做闡發(fā)，我們不能夠很詳細具體地了解他的思路,。不過若從“泛愛萬物”來講“天地一體”， 墨子 的兼愛思想也未嘗不可以作為天地一體思想的來源之一,。事實上,，如果我們看 宋明理學(xué) ，我們可以說在宋明理學(xué)的發(fā)展中,，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在先秦儒墨思想對話中,，那種尖銳的對立。就是說,，兼愛思想和差等原則的那種尖銳對立,，我們在宋明理學(xué)當中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了，也就是說在相當程度上它已經(jīng)化解了,。這化解的原因,，就是因為在北宋時代已經(jīng)明確提出了萬物一體的思想。所以后來 楊時 向程頤討教說：既然已經(jīng)這樣講了,，那儒家跟墨家的區(qū)別應(yīng)該就不存在了吧,？ 程頤 當時是用“理一分殊”來回答的。 

宋代以后,，關(guān)于萬物一體的思想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一體”,，一種是“同體”。意思是一樣的,，都是來源于程顥的話,。 程顥 有兩段話，是宋明理學(xué)里包括陽明先生萬物一體思想的來源,。第一段話是這么講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蹦敲词裁唇凶鳌坝兄T己”？你要把一個東西認得是你自己或者你自己的一部分,，這叫“有諸己”,。你如果不把它看成是你自己的一部分,，那就跟你不相干。他舉了一個例子,，說“手足不仁”,，就是手足麻痹，這時身體“氣已不貫”,，身體的整體氣已不貫通了,，這個時候就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了，因為感覺不到它,、感受不到它,。他這段話最后一句說“故博施濟眾，乃圣人之功用”,。他這一段話是講“一體”,，但是“一體”落實的地方是“博施濟眾”。 

第二段話是：“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边@兩段話其實表達了有所不同的兩種萬物一體的思想。第一段話講的是一體,，第二段話講的是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第一段話實際上是要把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作為博施濟眾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一個內(nèi)在的基礎(chǔ),。換句話說,，他是要落實到社會的關(guān)懷、民生的憂患,，這是它的指向,。第二段話是儒學(xué)精神哲學(xué)的一個表達，它是要培養(yǎng)追求一種內(nèi)心的精神境界,。所以我們可以說：程明道萬物一體的思想,，其實有雙重的含義。南宋以后，特別是明代的思想發(fā)展來看,，真正占主導(dǎo)地位的這種一體思想或者同體思想,，是第二種，就是追求那種內(nèi)心生活的高遠的精神境界,、那種精神哲學(xué),、那種宇宙體驗。特別在王陽明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 陽明學(xué) 派中,，他的直傳弟子,、再傳弟子，這樣的追求相當多見,。 

在程明道活著的時候，他說儒家講的這一境界在《 孟子 》里面就已經(jīng)開其端,。孟子一方面講“仁民愛物”“博施濟眾”,，這是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一種博愛情懷，另一方面就是孟子講的“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這是與物同體的第二種體驗,、境界,。明道先生還指出，如果看宋代本身,， 張載 的心性論思想,，對這一傳統(tǒng)也有貢獻。這就是張載的《大心篇》里面講的“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绑w天下之物”就是程明道講的“莫為己也，認得為己”,。就是從一個小我的感受性出發(fā),，達到大我的境界。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陽明先生天地萬物一體思想的來源和特質(zhì),。 

萬物一體與親民

如果說這些年我對陽明學(xué)還有關(guān)注的話，主要就是關(guān)注他晚期的思想,。他的前期思想,，比如“知行合一”“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甚至“致良知”,，這些大家都講的很多。一般認為，陽明先生是在49歲到50歲,，在江西南贛時期明確提出“致良知”這個話頭和思想,，“致良知”就是陽明先生他的思想體系的晚年定論。這個說法錯不錯呢,？也不能說是錯的,。但是如果僅就49歲到50歲這個時候陽明先生所講的“致良知”來看，應(yīng)該還不是他最后講的那個“致良知”體系的全部,。他最后晚年所講的那個“致良知”里面,，至少包含了兩個新的要素,。第一個就是大家熟知的天泉橋上四句教言第一句：“無善無惡心之體”,，這是江西時期沒有講過的,，江西時期“致良知”所沒有包括的,。第二就是萬物一體的思想在陽明先生晚年良知學(xué)體系里面,，所引起的一種變化,，或者說對陽明先生晚年思想體系的完善所發(fā)生的一個作用,，這也是居越以前所沒有的,。 

在陽明先生年譜里面講,，他晚年居越講學(xué),，（這個“越”是個小的“越”，不是大“越”,，這個越專指越城,，就是紹興）說“環(huán)座而聽者常三百人，先生臨之,，只發(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爸话l(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這說明他單一地只講一個思想,，這個單一的不是別的東西,，也不是單一的講良知，他是專講《大學(xué)》的萬物同體這個思想,、宗旨,，來讓大家去求本性、致良知,。本性當然就是本心,。換句話說，他中年時期講的本心思想,，后期講致良知的思想,，到了晚年,，都要通過“發(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來說明。那也就是說在我們熟知的,、一般所知道的致良知之外,，他晚年很強調(diào)的一個講學(xué)內(nèi)容，就是萬物同體,。萬物同體就是萬物一體,，因為程明道講了兩句話，一句話講“一體”,，一句話講“同體”,。當然“只發(fā)”可能有些絕對，事實上也并非如此,，但主要講萬物同體,，這點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由此可見,，王陽明晚年的“越城明道”,，與他早年的“稽山修道”“龍場悟道”、中年的“兩京論道”“江西倡道”,，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話,。 

《大學(xué)》的文本中并沒有講“同體”或者“一體”,，但是我們也知道大學(xué)三綱領(lǐng)“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其中“親民”二字在朱子學(xué)解釋中是“新民”。陽明堅持“新”字應(yīng)該做“親”字,。不僅他要把《大學(xué)》里面的“新”字做“親”字來解釋,，而且還用“萬物同體”即萬物一體的思想來解釋《大學(xué)》三綱里面的“親民”綱領(lǐng)?！爸话l(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表示他在晚年特別注重講這個思想。當然他講的時候,，也把跟“本心”“良知”的學(xué)說加以結(jié)合,。 

在陽明《大學(xué)古本旁注》中，親民的解釋是：“親,，愛也,。明明德親民，猶言修己安百姓,?！彼院芮宄?，親民就是愛民，就是安百姓,。所以《大學(xué)古本序》說：“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 

王陽明晚年口授的《大學(xué)問》中,，對“親民”的說明如下：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夫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 

他主張,，所謂親民，就是對天下人之父母兄弟,，無不實有以親愛之,，實與之為一體。這明白地是用萬物一體的思想解說“親民”的意義,。當然,，我們也可以說，王陽明晚年居越,，與中年時期不同,，是以萬物一體的思想來貫穿他對《大學(xué)》的整個理解。 

在另一處,，他還把親民和善治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趙仲立之判辰也,，問政于陽明子。陽明子曰：“郡縣之職,，以親民也,。親民之學(xué)不明，而天下無善治矣,?！薄案覇栍H民?！痹唬骸懊髌涿鞯乱杂H民也,。”“敢問明明德,。”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也,?！痹唬骸懊鞯掠H民一乎？君子之言治也,，如斯而已乎,？”曰：“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孝之德明矣,；親吾之子，以明其明德以親民也,，故能以一身為天下,；親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為一身,。夫以天下為一身也,，則八荒四表,，皆吾支體，而況一郡之治,，心腹之間乎,？” 

我們從《年譜》里面的“先生只發(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這句話可以看到，陽明先生講的萬物同體的思想,，最突出的,，不是程明道講的那個特別高遠的宇宙意識體驗境界；他直接關(guān)注的是指向博施濟眾,、仁民愛物,、“親民”的這個社會實踐。也就是程明道先生講的“莫非己也”,。如前文所言,，南宋以后特別是明代諸子，在講萬物一體思想的時候,，重點都放在那種宇宙意識的體驗當中,，但是陽明先生對這個問題的發(fā)明、闡發(fā),，強調(diào)的重點是親民仁民的社會實踐,。這個可以說是陽明先生對宋明理學(xué)關(guān)注強調(diào)的萬物一體說具有重要意義的一種闡明。在這一點上,，他的幾個弟子,，包括再傳弟子，都沒有完全傳承他的萬物一體思想,，第二代陽明學(xué)的一些人,，還是主要追求那種最高的宇宙體驗境界。這當然也需要,，但要說明,，陽明先生本身思想的重點是在這里。如果從整個宋明理學(xué)來看,，不能不承認,，陽明先生在這一點上提出的重點的轉(zhuǎn)移，其實是有重要意義的,。不說別的,，就是對陽明先生思想本身也是有重大意義的。 

萬物一體與本心

陽明先生論萬物一體思想,，第一個值得注意的材料,，就是明嘉靖三年（1524年）的《答顧東橋書》的最后一段《拔本塞源論》。陽明先生“痛悼末學(xué)支離,，深憂世風(fēng)敗亂”,，要“力陳萬物一體之旨”,。這是較早論萬物一體的文獻記載。一般大家以前非常關(guān)注《答顧東橋書》前面關(guān)于格物的討論,，非常長,。但是陽明在此答書最后講，我前面講的都比較淺,，不是根本,；我現(xiàn)在才跟你講最根本的思想，就是“拔本塞源”,。在拔本塞源論中,，他力陳萬物一體的思想，話是這樣說的：求圣人之心,，我們做學(xué)問要了解圣人之心,，那什么是圣人之心？圣人之心的內(nèi)涵是什么,？圣人之心的內(nèi)涵就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我們在前面的“只發(fā)《大學(xué)》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這句話中,，就可以了解他實際上在講萬物同體的思想的時候，他也是用萬物同體的思想,，貫穿到對本性本心和良知的一種理解,。這個是在居越以前是沒有的，這個思想首見于《拔本塞源論》,?！笆ト酥囊蕴斓厝f物為一體”，“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天下人在一開始的時候，他的本心都是和圣人一樣的,，后來因為“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他強調(diào),，本來人的感受性是可以通向所有的宇宙萬物，但是現(xiàn)在被塞住了,。所以他說：“圣人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fù)其心體之同然,。”圣人通過教化,、教育,，解除隔蔽，再啟發(fā)大家回到你的本心,。那個本心就是你的心體,。“心體之同然”就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他是從這個方面來解釋什么是心體,，什么是本心。陽明在《拔本塞源論》這篇文章中,，已經(jīng)把程明道先生開創(chuàng)的同然,、同體的思想，跟他的心學(xué)思想結(jié)合在了一起,。萬物一體不僅是圣人之心,，而且是一切人的心體之同然。這樣就重新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界定什么是本心,，什么是本性,。這是他運用萬物一體的觀念，對心學(xué)做的進一步的闡發(fā),。以前是講“心即理”“心外無理”,。這個理到底是什么？現(xiàn)在他把它集中表達出來,，就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也為用萬物一體界定良知奠定了基礎(chǔ)。 

在文章的最后,，他說如果現(xiàn)在有人聽到我的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忿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他說我講的這些,，應(yīng)該是很能感動人的,，聽了之后，你的感動理應(yīng)是一種“惻然而悲，戚然而痛”的狀態(tài),，如果你本身有豪杰的資質(zhì),，正有待于興起，這時你聽了我這個話,，那你就肯定會成長為豪杰,。這是對你的期望。在這里“惻然,、戚然”兩個詞,，不是隨便用的，實際上反映了王陽明在寫《拔本塞源論》的時候那種精神狀態(tài),，要表達的那種情感,。所以才能夠感動大家，使大家必有“惻然,、戚然”這樣的體悟情緒,，不可阻擋地鼓動你的胸懷，要當一個豪杰之士,。 

萬物一體與良知

第二個值得注意的材料,，這就是兩年以后，在嘉靖五年（1526年）他給他的學(xué)生聶文蔚寫的信（《傳習(xí)錄》中卷）里面,，我覺得把上面所說的那一點證明得很清楚,。上面說的“惻然而悲，戚然而痛”的那種心情,，他不只是要表達萬物一體的義理,，他更表達的是這種情懷、這種感情,。如果說在《答顧東橋書》的《拔本塞源論》里還不是那么特別清楚的話,，那么到了《答聶文蔚》第一書是最清楚的。在《年譜》里面也記載了錢德洪的話：“是情也,，莫詳于答聶文蔚之第一書,。”什么情,？“是情”,，就是“誠愛惻怛之情”。這種情感使他在講萬物一體思想的時候,，自己身心貫穿了一種強烈的感情,，而且對于別人、對讀此書的人也能夠發(fā)生強烈的感動,。錢德洪還講：“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xué),。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于功利機智，日墮于禽獸夷狄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于斃而后已：此孔,、孟已來賢圣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闭f明這種感情就是誠愛惻怛,、萬物一體的感情。 

不僅自己身心充滿了這種誠愛惻怛的情感,，他也是用這種情感聯(lián)系萬物一體來界定良知,。《答聶文蔚》第一書這封信很長,，其中說：“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就我的身體感受來講,，什么是最痛苦的,？就是面對生民遭受的痛苦。如果你不知道這一點,，“不知吾身之疾痛,，無 是非之心 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所謂良知也,?！贝蠹叶贾溃诮鏖_始講良知是非之心,，但這封書信里邊講的是非之心,，是直接針對人面對生民的痛苦荼毒，你能不能有一種痛切的感受,？這種感受就好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受到了刀子的切割一樣,。你若沒有這種感覺感受，便是無是非之心。（當然沒有是非之心不能說就沒有良知,，但是良知被蒙蔽了,，沒有顯現(xiàn)出來）“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人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然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然后他說，我“賴天之靈,，偶見于良知之學(xué),，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他從“生民之痛苦荼毒”講起,，最后還是“每念斯民之陷溺，為之戚然痛心”,。我們可以看到,，在這段話里他所講的這個良知也是以萬物一體作為內(nèi)涵，如同前面講的本心,、心體之同然也是以萬物一體作為內(nèi)涵的,。“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我認為這個思想，在陽明先生晚期的思想里,，有一個轉(zhuǎn)折的意義,。其意義在于擴大了是非之心概念的意義,。我們以前講的是非之心，從孟子來講,，“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在“四心”里面,，是非之心是專管明辨是非的。陽明先生在49歲到50歲之間就講：“是”你就知道它是“是”,，“非”你就知道它是“非”,，這是良知以前的意義。但是我們看到現(xiàn)在把“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把生民的“痛苦荼毒，孰非疾痛于吾身,，每念斯民”的這種狀況,，為之心痛，戚然痛心,，叫作是非之心,。其實這里講的更多的是誠愛惻怛之心、惻隱之心,，而不是跟惻隱之心相分立的,、單獨的是非之心。所以在答聶文蔚書里他說“良知只是個真誠惻怛”,。如果在49歲到50歲時,，王陽明先生講的良知，是以狹義的是非之心為主,，自從他提出萬物一體的思想,，這個是非之心的內(nèi)涵改變了。如前面講的,，其實這個良知,，就它的具體意義來講，更多的是怵惕惻隱之心,，并不是直接地像孟子意義上講的是非之心,。在這里如果說他仍然還用“是非之心”概念，這個含義已經(jīng)擴大,，擴大到惻隱之心,，他的重點已轉(zhuǎn)移在惻隱之心，怵惕誠愛惻怛,。所以王陽明的是非之心和他的良知的內(nèi)涵,，在這個時候,，有所變化。很明顯,，這個萬物一體的思想,，若要指向“親民”的話，當然它最直接關(guān)聯(lián)到的就是惻隱之心,。所以惻隱之心在他晚年的良知觀念中,，已經(jīng)占有重要的地位，這顯然是萬物一體思想提出來以后,，在良知學(xué)本身的結(jié)構(gòu)中造成的變化,。他從程明道先生所講的開始，以對吾身疾痛的感知和感受性作為基礎(chǔ),，若“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也”，你如果不能感知你自己一身的疾痛,，那你就是沒有是非之心,。所以，在此前他的良知是用是非之心來規(guī)定的,；現(xiàn)在是用萬物一體的這種感受性來規(guī)定良知,。我們看他在這里具體解說的時候，這種感受性其實是屬于“仁”“一體之仁”,，所以更多的其實是“惻隱之心,，仁之端”，而不是“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從德行論來說，這個轉(zhuǎn)變就是由智歸仁,。所以萬物一體思想產(chǎn)生以后,，他對良知，對是非之心的界定,、理解,，在說明上有了重要的變化。他在與其子正憲信中強調(diào)“吾平生講學(xué),，只是致良知三字,，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所以后來陽明門人弟子也非常重視這一“誠愛惻怛”的思想,。他們都重視并繼承了陽明晚年的這一思想。如果從價值觀來說,，陽明心學(xué)的世界觀,、功夫論以外,，這個天地萬物一體、與物同體的思想,，還突出表達了陽明學(xué)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就是他對生民苦難疾痛的一種迫切的悲憫情懷，拯救苦難的人民已經(jīng)成為他內(nèi)心的一種終極關(guān)懷,。 

王陽明晚年萬物一體思想的意義

陽明在居越以前,，我們看他的思想，還是以《大學(xué)》的格致誠正功夫框架,，一方面突出了心意知物的哲學(xué)解釋,，另一方面他的功夫指向，歸結(jié)為內(nèi)圣一路,。根據(jù)湛甘泉對他的格物思想的解釋，格物就是正念頭,。所以這個思想體系,，包括他的功夫，主要是指向一個內(nèi)在的道德修養(yǎng),、主體修養(yǎng),。晚年出現(xiàn)的萬物一體的思想，在格致誠正的功夫論以外,，更強調(diào)面向宇宙,、面向社會。 

現(xiàn)代法國哲學(xué)家?？?，他晚年很關(guān)注自我技藝、自我修養(yǎng),。另外跟他同時的還有皮埃爾·阿多,，其實福柯思想受到阿多思想影響很大,，而阿多對?？掠兴u。他批評說,，?？碌乃枷肜锩妫晕乙庾R和自我關(guān)懷是最重要的,。而他認為自我意識和自我關(guān)懷,，只是單向度的參與者。在這個意義上,，如果你只講自我意識和自我關(guān)懷,，他認為你還忽略了最根本的境界,，就是自我與社會、自然,、宇宙萬物的統(tǒng)一性關(guān)系,。福柯只是把自我作為起點和終點,，而阿多認為起點可以是自我,，但是終點應(yīng)該是自我和宇宙和自然整體融合為一。（參看阿多《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xué)》,，上海譯文出版社）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參照阿多對?？碌倪@個看法，來加深對陽明思想的理解,。 

因此,，我們說王陽明先生晚年對萬物一體的這種強調(diào)，有其重要意義,，一方面,，使得他的思想體系從中年時期特別強調(diào)自我意識和自我關(guān)懷，走向了晚年由一體論代表的自我和宇宙的統(tǒng)一,，使他的哲學(xué)能夠擺脫僅僅集中在自我意識自我關(guān)懷的那個單向度上,，而走向了更高的精神境界。 

另一方面,，自我和宇宙的一體境界,，畢竟還是個人的精神境界，不能展現(xiàn)在社會實踐,，從實踐哲學(xué)的角度看,，還是有限制的，還是屬于理學(xué)家個人精神內(nèi)在追求的方面,；而陽明的萬物一體,，在關(guān)注自我與宇宙同一的同時，同時強調(diào)外在的親民實踐,。我們可以說這個親民,、救民、愛民思想的突出強調(diào),，對他中期關(guān)于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的那種過分內(nèi)在化傾向，構(gòu)成了一種平衡,。從過于偏于內(nèi)向,，變成內(nèi)外合一?？梢?，王陽明晚年思想發(fā)展出了一些新的說法,，這些說法代表了他的思想的新的發(fā)展、新的傾向的變化,。這些說法不一定是對舊有說法的否定或替代,，而是對已有體系的補充和發(fā)展。但其中傾向性的變化,，確實是值得注意的,。 

陽明的這種思想，在他的弟子錢德洪的《年譜》里面,，受到特別強調(diào),。又在《答聶文蔚書》里面表達了那種重要性，對民生的關(guān)懷,，和民生遭受痛苦的那種憂患,。那么這個思想跟“致良知”，發(fā)生怎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當然首先是對良知本身的解釋和影響,，那么對致良知的實踐，有什么樣的影響,？我們說在萬物一體思想提出以后，這個萬物一體成為他晚年良知說的一個內(nèi)容,，如他說本心,、良知是萬物一體，這成為良知說的一個轉(zhuǎn)換,。同時,，對萬物一體說也明確地引導(dǎo)了致良知實踐方向的一個變化。那就是說,，他要強調(diào)萬物一體的思想,，他要通過良知為基礎(chǔ)，來達到天地萬物為一體,，實現(xiàn)社會的大治,。這樣一來，就像我們剛才講的,，由于他的萬物一體思想的實踐指向,，是親民的社會實踐，所以良知和致良知的重點,，從現(xiàn)在開始,，就加強了一個外向的維度。我們以前講“心外無理”“心外無物”,，這代表陽明學(xué)比較注重內(nèi)在的功夫,，還是更多關(guān)注完善主體內(nèi)在修養(yǎng),。但是晚年的良知學(xué)的新的講法，朝向“內(nèi)圣外王”,，而不僅僅是內(nèi)在的修養(yǎng),。這使他非常關(guān)注外王的面向，也就使得陽明學(xué)的體系,，包括致良知,，到現(xiàn)在開始變成一個內(nèi)外合一之道。他在中年時更多強調(diào)內(nèi)在的主體修養(yǎng),，到晚年我們看出,，他很強調(diào)“博施濟眾”和“親民”的社會實踐。 

陽明晚年強調(diào)的萬物一體思想,，更注重親民的實踐,，轉(zhuǎn)向了對程明道先生提出的“博施濟眾”的那種人道關(guān)懷和社會實踐，擴大了良知的公共性,，使個人的境界能夠社會化,、實踐化，成為一種社會思想,，具有推動社會實踐的意義,，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當有更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