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草長鶯飛清明踏青時節(jié),，高曉民又回到兒時生活的地方，外婆家,，索子鎮(zhèn)龍驛灣,。老屋院落里雜草叢生，灌木和藤蔓幾乎不容下腳,，他帶來老宅的鑰匙,，"吱啞"一聲打開塵封的木門，陳腐衰敗之氣迎面而來,。廳堂正上方像框里的外婆,，仍梳著整齊花白的頭發(fā)，淺淺笑著,，一如從前,。

高曉民繞到堂后找來水桶和抺布，從屋前的水井里打上來冰涼的井水,，房前屋后擦拭打掃,。案上香爐里他點燃了三柱香,，虔誠地向外婆叩拜，心里默念著,，“外婆,，我回來看您了，害二舅的人都得到了報應(yīng),，您該暝目了,！”

默然間，許是心靈感應(yīng),，一截燃盡的香灰落到手背上,，燙得高曉民心里一個激靈。

外婆是一年前二舅的忌日當天走的,，享年八十四歲,。高曉民母親說，“準是那該刀殺的把老娘接走了,。"二舅走了快三年了,，活了四十三個年頭。母親只要提起他,，總是咬牙切齒,，氣不打一處來。

高曉民向村后山頭的墳地走去,。母親本來說好一起回的,，前幾天受了風(fēng)寒。這一年母親明顯衰老了,，還未六十頭發(fā)幾近花白,，背佝僂著,，明顯看出凸著的肩胛骨,。到了墳地，他虔誠地跪著逐一給外公,、外婆,、大舅、二舅燒紙上香,。大舅先二舅一年,，在二舅廠里出的一起工傷事故走的。待紙錢和香火燃燼,，高曉民起身點燃一萬響的爆竹,。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硝煙彌漫,，高曉民近乎窒息,。

二

外婆有三個孩子,，母親是老大，與外公都是貧苦出身,，世代都在這索子長河邊捕魚種田,，六十年代外婆當過公社的婦女主任，在這十里八鄉(xiāng)也是大有名聲,，因外公走得早,，有好事者就說外婆年輕時膚白貌美，典型的小家碧玉風(fēng)流韻事一大堆,。作為后輩,，高曉民是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的，幼時他跟外婆一起生活,，她老人家的人品該是沒話說的,。

母親一點也不像外婆白凈的皮膚、小巧的身材,。母親長得五大三粗,，骨胳壯實，加之皮膚黝黑,，眉眼緊湊,，剛出生時外公還認定是個男孩。外婆說你母親跟你那死去的外公一個樣,。說這話時,，高曉民剛滿三歲。那年父親和母親離婚了,，母親把他送到了外婆這里,。

母親不愛讀書，初中剛下學(xué)就招工到鍛壓廠上班,，父親也是同批招進廠的小年青,。按母親說的話是窮的光雞屎臭，屋里連條像樣的板凳都冇得,，哄到手后翻臉不認人,，簡直豬狗不如，陳世美一個,。高曉民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就是母親嘴里那個忘恩負義、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敗類,。高曉民從那以后再未見到過父親,。他不知道父親找過他這個兒子沒有，或是父親遠遠的找到看著他卻因母親的強勢而不敢相認,。

高曉民是在母親的高壓政策下成長起來的,。初中有段時間他跟成績差的同學(xué)一起玩滑坡得厲害,，母親把他關(guān)在房里狠狠打了一頓，棍子打斷了二根,，躺了整整兩天不能下床,。外婆曉得后心疼趕來，一個勁地說母親的狠話,，說虎毒不食子,，你隨有幾恨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啊。高曉民痛得直哭,，撕心裂肺的哭,，外婆也陪著哭，偷偷抺著眼淚,。母親站在一旁也不言語,。

那之后，高曉民像換了個人,。他發(fā)奮讀書,，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考上公務(wù)員,，母親再也沒對他說過重話,，更別說打他了。外婆過后偷偷跟高曉民說,，你媽媽性子倔,，疑神疑鬼，非要把你爸爸推給別人,，還拿刀砍了兩刀,，跟你外公一根筋，有么辦法呢,！

三

外公四十多歲過的世,。高曉民在外婆家，高高的墻壁角落里,，見過他黑白分明的畫像,，濃目大眼,，顴骨極高,。外婆說他是挑堤累死的，說他是個死腦筋,，只曉得多賺工分,，日夜做，人搞疲了,，從堤上滾下來,，當晚就吐血不行了,。外婆每每把他抱起對著堂屋上方的畫像絮絮叨叨，他就指著畫像說這是我的家爺爺,。

外婆家就在索子長河龍驛灣邊上,，村灣因而得名。所住老宅原為一鄉(xiāng)紳所有,，土改后分給了外公一家,。索子鎮(zhèn)依山傍水，十里長河蜿蜒曲折,，灌溉沃土良田,。自古就是魚米之鄉(xiāng)，更有賢達重臣,，詩書傳家,，人文底蘊深厚。這龍驛灣更是古樸幽靜,，參天大樹,，綠蔭環(huán)抱，水流淙淙,，美不勝收,。

高曉民在這灣落里和外婆住了整整三年，直到六歲時,，母親才接他去城里上學(xué),。每年寒暑假他再回來住，上高中學(xué)習(xí)忙就只逢年過節(jié)回了,。他清晰記得,，每次回，外婆總遠遠迎著,。先小總抱著親,，漸漸大了就拉著手親。母親見了就說她,，個兒子伢,，您呀莫要慣適他！外婆只好笑笑,，忙掏出她的白手絹擦拭外孫的臉,。

高曉民依稀記得大舅當時還在村里住著。大舅比母親小兩歲,，二舅卻比母親要小上十歲,。大舅的模樣和母親近似，二舅卻完全似外婆一模子刻的。母親總說外婆偏心,，疼么兒子,。凡事總壓她和大舅兩個，好吃好玩都緊幺兒子先來,。外婆的說辭是你小弟胎底子弱又早產(chǎn),，幾歲爹老子又走了，遭業(yè),，還不是心疼,。母親也只得隨她，畢竟在城里工作也不住一起,。大舅就總吃小弟的虧,，凡事在外婆那里總是他無理他要讓。大舅是個老好人,，準確說是個老實人,。母親說他一石磙也壓不出個屁來，總是逆來順受,，白長個五大三粗的樣子,。大舅也不跟母親一般見識，她說的氣起,，他就當沒聽見,。大舅高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但他愛看書,，讀得很雜,，眼睛近視后只得配了副黑框眼鏡。高曉民記得他當時在村里承包了兩個魚池喂魚,，二舅后來開工廠后他就沒有養(yǎng)魚了,。

高曉民對二舅其實沒有多深的印象。他三歲到外婆家住時二舅已在外住讀高中,，后來考上大學(xué),，之后回城里來開廠，總是忙忙碌碌,，神龍見首不見尾,。高曉民在城里上中學(xué)時，他已是本地的知名企業(yè)家,，住在城里的別墅里,，家里有保安保姆，外出座駕是奔馳寶馬,，平時見上一面都很難,。逢年過節(jié)回龍驛灣外婆家的老屋才碰得到他,，才有時間說說話,、拉拉家常,。當然他也是一邊說一邊不停的接電話，前呼后涌跟過來的朋友和下屬往往幾大桌,，灣子里橫七豎八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車,。來人個個都給外婆帶禮物，說她培養(yǎng)了個好兒子,！二舅總是借著酒勁勸外婆搬到城里和他一起住,。二舅總是那個口板，老娘一個人遭業(yè)??！進城有人專門服伺您呀！外婆咧嘴笑笑,，說我哪也不去,，這灣子里住慣了哪也不想去。

二舅的光輝歲月高曉民也沾了些許光,。讀高中時,，學(xué)校校長總高看他一眼，老師們也對他很熱情很上心,。母親雖然對二舅有成見,，但為了他的前途也曾放下身段找二舅幫忙打點、拉關(guān)系,。二舅肯定出了力,，高曉民在火箭班一直是尖子生，學(xué)校有好的學(xué)習(xí)培優(yōu)機會總有他,，他如愿以償考上了心儀的一本大學(xué),。

四

人生的命運有時似拋物線，拋得越高跌落得越快越深,。

兇兆那一年春節(jié)剛過就顯現(xiàn)了,。二舅廠里看門的兩條狼狗離奇莫名的死了。沒過一個月,，廠里的交通車鬼使神差撞到一輛摩托車,，騎摩托車的男子當場斷氣，家屬圍在廠里鬧事賠了幾十萬才了結(jié),。到了年中,，正值酷夏，車間突發(fā)鍋爐爆炸,，大舅剛好在現(xiàn)場,。

外婆知道后很剛強，還去了殯儀館跟大舅送別。二舅經(jīng)這兩難,，人一下變得憔悴,，沒了精神。他請城里有名的風(fēng)水先生王大師化解,，王大師建議二舅修祖墳,。二舅果真按大師意見回灣跟外婆商量。二舅出事后,，外婆后來跟高曉民講,，當時外婆眼睛盯著二舅說，三兒你這坎邁不過嗎,？二舅茫然若失的樣子,，也不作答。外婆說她自己后悔,，當時應(yīng)該阻止二舅修墳的,。誰知道二舅當時已經(jīng)下了決心，回老家其實是給自己修墳,。

二舅是在把祖墳修繕一新一周后自殺的,，出事之前他還和客戶中午在酒樓喝了酒，司機像往常一樣送他,，回家休息也無異常,，待到下午去接他，電話打不通,，到家里看,，發(fā)現(xiàn)他已倒在浴缸里，割腕自殺了,，一灘血紅,。

二舅的遺書在他衣服口袋里找到，他說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娘,，不能給老娘送終,，白在這世上走了一遭。遺書里詳細記錄了近幾年工廠被城里的大小官員盤剝和銀行抽貸后為過橋借高利貸遭放貸公司威逼羞辱的過程,，件件有據(jù)可查,。外婆拿到他的遺書，似要將字字刻在心里,。那幾日她說她眼淚都流干了,，她的三兒死了，也把她的魂靈帶走了,。

二舅走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外婆迅速地衰老了,。有一次高曉民去看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像小了一圈,，臉上,、手上的皮膚松垮，滿是皺紋和斑點,，眼神呆滯,，空洞無物,?？匆姼邥悦瘢粫缘媚I,，斷斷續(xù)續(xù)說些讓他去政府上訪,、遞材料，給二舅伸冤,。高曉民當時剛考上公務(wù)員,，還在下面鄉(xiāng)鎮(zhèn)鍛煉，他曉得金融危機后經(jīng)濟進入新常態(tài),，倒閉的企業(yè)不在少數(shù),。二舅表面上是債務(wù)纏身，被高利貸逼死的,。但前幾年二舅不觀大勢,，借高杠桿盲目擴張，不注重轉(zhuǎn)型升級才是它倒閉的真正內(nèi)因,，但他不便跟外婆說這些,。他只有勸慰她，檢舉材料都送上去了,，政府現(xiàn)在把企業(yè)托管了,，重點解決職工統(tǒng)籌和債務(wù)。

外婆枯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椅里,，似點頭又好似搖頭,。二舅走后半年里，有許多親朋故舊開車來看外婆,，當然也有的是想討債來探虛實的,，因為外面有傳言，二舅沒死,，出國跑路了,，還言之鑿鑿的說他這么聰明的人早就把錢轉(zhuǎn)走了，死的人是他的替身,。謠言盛囂塵上,，市公安局只得出來辟謠,，鑒定DNA，確是二舅本人,。

五

外婆去世后不久,，全國性地對金融秩序整頓，許多小貸公司和地下錢莊與黑惡勢力相勾結(jié)放高利貸暴力討債的事實浮出水面,，二舅因還銀行貸款過橋就急而找的那家融資公司,，因二舅無能力還款曾派人圍堵他，在他辦公室隨意吐痰,，亂扔垃圾,。還曾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吊在樹上灌冷水，當然,，還有威脅綁架他的家人,。而這一切，起因是銀行收回款后斷貸了,，雖然行長和信貸員都說好了的,，該提的點也先提了，結(jié)果卻是這樣,。

高曉民聽說后很心寒,，講給母親聽。母親半天默不作聲,，長嘆一聲道,，心比天高還要有那個命。巧的姆媽養(yǎng)巧,，不久,，高曉民被調(diào)到索子鎮(zhèn)政府擔任副鎮(zhèn)長，反腐,、脫貧,、掃黑除惡工作也正全面展開。二舅工廠的事巡視組下來后,，親自調(diào)查也掌握了不少情況,，高曉民參與其中，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不經(jīng)意間被證實了,。

高曉民二舅確是外婆與她初戀相好的孩子,，與他的母親，大舅是同母異父,。兩人年輕時都是公社的民兵突擊隊員,，外婆的初戀當時因家庭的緣故與她分開了，再見時雖然各自成家生子,，還是舊情復(fù)燃,。只是她那深愛的男人已是當?shù)卣獑T,，而這官位還是他岳父的關(guān)系。他又一次辜負了她,。

高曉民悵然若失在外婆墳瑩前久久徘徊,，內(nèi)心在不停地追問，外婆??！外婆！您把對那男人的愛寄托在二舅身上,，孰不知這樣的溺愛養(yǎng)成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性格反而早早害了他。而您那愛至深的男人,，他最愛的只是他自己和官位,，現(xiàn)在,，都已到了九泉,，您可真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