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曾是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蘆笙師,、風水師,。如今，他用過的蘆笙,，有的轉(zhuǎn)送了別人,，有的損壞遺落，只剩下一把被掛上土墻,，布滿了蛛絲,；他的羅盤、鎮(zhèn)印,，他手抄的《萬年歷書》《子平真詮》,，統(tǒng)統(tǒng)被裹進狹小的箱篋，任蟲吃鼠嚙,。

記得是高二那年,，外公去世了。六七年過去了,，外公的冢上宿草深深,，回溯前塵，恍如一夢,。

外公是因為腦溢血去世的,，他平生操勞,，不僅為兒女奔波，還為其他與他有關聯(lián)的人,。外公去世的時候,，我沒能去祭拜他，那一天,，恰好是我去入學的日子,。父母安排了蘆笙手、鼓手,，又聯(lián)系了一輛車送他們過去,，我搭著這輛車，一路顛簸,。到了鎮(zhèn)上,，我被放了下來，他們繼續(xù)前行,。

其實,，外公得病臥床時，我曾去看望過他,。那間屋子很黑,，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只聽見他病重的嗚咽,，外婆扶他起來,，他已經(jīng)記不得我了，疾病已經(jīng)掠走了他的全部記憶,。不知道他的腦海里還記得誰,，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想起迷霧朦朧的清晨，他扛著氣槍帶我一起打麻雀的日子,，他的槍法很準,，氣槍噗的一聲，杉樹尖的麻雀應聲而落,，我高興地飛跑過去拾起麻雀,，那是當時最美的野味。

在我的記憶里,，外公一直是嚴厲的樣子,，又感覺他神圣莊嚴。外公在世的時候,，家里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樣子,，他把整個家布置得很美好。同時,，外公精通蘆笙,、木工,、中醫(yī)、風水,、喪葬,，他的聲名遠播附近好幾個村寨。凡人有事,，都來找他,，所以外公經(jīng)常不在家。父親說,，外公是老一輩的蘆笙手了,，真正的蘆笙精髓只有在外公那一輩才能找到，大舅,、二舅,、三舅、四舅都曾跟外公學過蘆笙,，大舅最得真?zhèn)鳎上⒛暝缡?。我已?jīng)記不清大舅的面容,，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似乎還沒上小學,，爸媽去看他,，只帶回一頂竹子編成的帽子，說是大舅給我的留念?，F(xiàn)在,，那頂帽子還在，只是大舅的音容笑貌已經(jīng)模糊,，淡出人們的視線,。媽媽說，大舅葬在高高的山崗上,，因為是疾病去世的,，他沒能進祖墳。每年去外婆家,，我們都要面對那個山崗,，靜靜思念大舅，或許他也會站在那里,，思念這邊的親人,。大舅去世以后，舅媽帶著幼小的兩個表姐妹改嫁了,，嫁到了離村子不遠的白泥灣,。

二舅,，當過兵，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帥氣的小伙,。我看見過他在一輛吉普車前的照片,，他說，那是他在老山當兵的時候照的,。二舅的人生,，因為二舅媽的去世而改變。二舅媽在世前,，為他生育了兩個女兒,。有一年，二舅打工回家的那天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奪走了二舅媽年輕的生命,。他們一家四口睡在樓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睡得很香,。二舅凌晨起來解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斷了氣。他趕忙往外公家跑,，一邊跑一邊疾呼,。等親人們趕來時，只看見兩個孩子坐在床邊痛哭,。后來,，外婆把兩個孩子接去了，二舅也過上了以酒相伴的日子,，渾渾噩噩,。在親人的介紹下，他又找個一個媳婦,，也沒過長久,，終究還是跑了。在酒精的腐蝕下,，二舅漸漸沒了個人樣,。他的屋子漏水了沒人補，圍墻塌了沒人修,，院子里長草了沒人拔,，就連他養(yǎng)的豬，也沒人喂,。過年殺豬的時候,，人們在豬的胃里發(fā)現(xiàn)全是稻草。二舅精神正常的時候,，人很和善,，他每天都來幫外婆修修桌子,、補補籃子。到了春耕,，他又去給親人犁地,，他不要一分錢。他精神紊亂的時候,，嗚哩哇啦罵個不停,。人這一輩子最痛苦的事情，他都經(jīng)歷過了,，只是他沒能挺住,。

三舅，最善良的人,。這幾年,，他患了耳鳴，只有大聲說話他才能聽得到,。父親說,，三舅上中學的時候成績也很好，只是沒有繼續(xù)讀,。有一年,，外公家里種起了煙草，幾個舅舅押車去賣煙草,，行到一地忽然翻了車，三舅受了重傷,。在醫(yī)院養(yǎng)了很久,，回到家以后，同村的一個女娃每天都來照顧他,，端屎端尿,，后來，這個女生就成了我三舅媽,。三舅是入贅到她們家的,，那時候她們家里很窮，連一個裝水的缸子都沒有,。那時候,，我媽媽總要接濟一下三舅，給他一罐油,、一袋米什么的,。三舅也很能吃苦，生生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每年去三舅家,，他總是說：“你父親最知道我的艱難,。”是的,，自從大舅去世后,，我母親就成了外公家最年長的孩子了，她有義務幫助他們,，盡管很少,。最善良的人，也是最容易被人欺負的,。三舅的苦難,，只有他自己明白。母親說,，三舅喝醉的時候經(jīng)常會去外公的墳頭痛哭,，或者躺在那里。不知道外公能否感知他的苦痛,。

四舅,，外公家里最小的男孩子，自然也就跟外公住在一起,。母親說,，四舅小時候很調(diào)皮，放牛的時候他經(jīng)常爬到很高的樹上屙屎下來,。母親還說,，四舅的脾氣像牯牛一樣倔。四舅初中便輟了學,，在外公的安排下,，他去當了兵。當兵的連隊在很遠的江蘇南京,。有一次四舅回家探親,，我跟他上街，看見各種玩具,，就跟他耍懶皮,，還撕裂了他的夾克。四舅說,，那件衣服還在,。探親假結束，他返回南京的那天,，外公,、父親和我一起送他，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四舅還會回來嗎,？”我只記得當時哭花了眼,。后來，四舅退伍了,，他經(jīng)常給我講部隊里的故事,，只是我聽不懂。他講98年發(fā)大洪水,，他的戰(zhàn)友們都去抗洪了,，只有他沒去。他教我唱《祝你平安》,，可是,，他自己的命運卻不是平平順順的。再后來,，有了四舅媽,，不知什么緣故，他們的好幾個孩子都夭折了,，我似乎還記得那幾個孩子的名字,。外公的去世，讓四舅一下沒了方向,。他也開始酗酒,，開始打人，開始渾噩的人生,。

前年,，去看望外婆，她老了很多,。我問外婆外公生前留下的書籍,，她說鎖在一個箱子里。翻開箱子,，仔細端詳外公的遺物，仿佛看見他手握蘆笙,，在花山場上蹁躚起舞的樣子,，隱隱約約記起他生前坐在書桌上替人“算命”“擇吉”“畫符”的日子，只是他沒能算出自己的“日子”,。

日子過去很久了,，外公的名字已經(jīng)很少人記得，也很少人談起,。鬧“四人幫”的時候,，外公被村里的一個人誣告差點丟了性命。這件事之后，外公堅強了很多,，他把整個家業(yè)擴展得很大,，在屋前屋后開墾了很多土地，遍植桃李,。如今,，每逢四五月，桃李成蔭,，碩果累累,，他的兒孫們或許正在樹下納涼食果，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當時的植樹人呢,？

外公這一輩子,，就是勤勤懇懇的一輩子，他沒有忘記生養(yǎng)自己的爹娘,，以及足下的土地,。外公這個家庭的命運，仿佛應了外婆的那句話：“鬧饑荒的那幾年,，全家人都快餓死了,，你外公的母親跑去西洋帶回糧食才救了他們一家子?！笔堑?，外公的子女們未嘗不是這種命運，雖然沒有饑餓的困擾,，卻有來自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將他們擊打得體無完膚,。或許,，他們,，乃至是我們，都無法逃離這種宿命,。俄狄浦斯的故事,，讓我們不得不感嘆命運的悲涼，只是我們的命運,，沒人去說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