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一過,，隨著退休的同學(xué)越來越多,，同學(xué)間的聚會多得像山上的毛竹一樣密。每當剁塊臘排骨燉了佐酒,，老婆總問我配點什么,？還用問？老樣子,，藕唄,！同學(xué)們也都問我：為什么老是藕呀藕的？是啊,，為什么我總喜歡藕呀藕的,？

我的眼睛潮濕起來，小時候?qū)ε旱慕Y(jié)緣,，被我眼睛一眨一閃,，裁截成無數(shù)個記憶的鏡頭,，輕啟了那扇記憶的閘門。

我好小,，母親好年輕,。

那時生產(chǎn)隊每月只有一天假，屋跟頭的幾小塊自留地,，只有在黎明追著星星夜晚趕著月亮打理一下,。屋坎下面那塊地，濕淋淋的,，有些積水,。

母親就在這塊地最低的角落里挖了個比堂窩（盛糧食的竹制品）稍大一點的水坑。一舉兩得,，又可以干燥土地,，又可以蓄水澆菜。

生產(chǎn)隊道場下面有塊亂泥糊田,，人一下田,，掉齊腰深。種糧不行,，只好種藕,。年終枯冬，把水放干凈,，把藕挖出來,，每家還能分個二三十斤的過年菜。

這時節(jié),，那田里蓮藕東一窩小寶寶,，西一蔸小芽芽?？吹侥赣H挖的小水坑,，我有了主意：“媽！我去堰塘里挖點泥巴放在水坑里,，也種上藕吧,！”母親贊許地點點頭，夸我想的周到,，懂事了,。并把種藕的重擔交給了我。

那幾天,，我用锨把水坑周圍培了一圈小堤埂,。用糞桶挑了七八擔泥巴倒在坑中。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正愁沒藕苗,，母親就笑呤呤地拿著三四個一扎長的小藕芽，遞到我的手中,。我小心的捧著小芽芽,，把她們埋進坑里的泥巴中。

夜里,，我做了好甜好甜的一個夢。

那寶芽芽葉尖兒慢慢地舒展,，一冒好高,，一瞬間竄了一滿坑。那臉盆似的荷葉鋪滿了整個水面,，風一吹,，云袖一飛，好似一溜綠煙,。一根,，又一根，好多根,，好多莖從葉盆里擠出來,。舉著一朵朵蓮蕾，如赤裸著腳的少女,，素雅,，純真。

美夢的那天早上,，與美相反,。姐姐告訴我，母親昨晚在生產(chǎn)隊群眾會上挨了批斗,。罪名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扶植資本主義苗苗。

原來,，母親看我把藕池弄得像模像樣,，在晚上放工路過生產(chǎn)隊藕田時，看見田外溝里有幾處從堤埂那邊鉆過來的藕芽,，往年也是有的,，都被水牛困水，小孩子挖泥鰍整沒了,。我整藕池原本是討母親的喜歡,，哪知母子討好喜歡是互相的。母親也在討我的喜歡,。童心一起,，下溝挖了幾棵藕秧,，可我直直地連聲謝謝也無。還害她挨了一晚批斗,，又還罰了一個工日,。當天工分全無。

都怪父親,?？箲?zhàn)時期，遠安住著一師國軍,。師長何基灃還是共產(chǎn)黨員哩,，你不知道啊,？手下把你一抓,，好多共產(chǎn)黨員的腦袋都掉了。就你一張自首書,，腦袋還長在肩頭上,。要不然，革命家庭,，幾株藕秧,？就算挖藕，那也是革命行動,！

還怪父親,。記那么多歷史典故干嘛？唱那么多古代戲文干嘛,？掙了錢,，置那么多田干嘛？掙了什么,？掙了個臭富農(nóng)成份,。要不然，響當當?shù)呢毠娃r(nóng),。挖幾棵藕苗,，也不至于挨批斗啊。

早飯時,，幾姊妹都怕母親在氣頭上,，不明不白的挨些克，都沉默寡言,?？赡赣H一臉笑容，和藹如初。后來成人了,，我懂了,，這就是普通人心里的過往云煙。

從此,，我每天一放學(xué),，比往常更快地把缸里水挑滿，把屋里屋外打掃干凈,，飛快地做完作業(yè),。就跑到水坑邊，撲在堤埂上,，靜靜地等著我親手種的蓮藕長大,。

藕池的周圍，草兒豐茂,，野花疏離。旁邊田里,，母親種的幾架豇豆,，已經(jīng)長了一筷子長。一串串像掛在門上的風鈴兒,，風一吹,，搖呀擺的。

四周寂靜,，一點聲響也沒有,。只有淡淡地魚腥草的草腥味。還幽幽地有一點細細的花香,。

正如那夜的夢,。

我撲倒在草叢里，草,，我可以不看,，眼里盡是擎著綠傘的荷葉，挨挨擠擠,，染暈了歲月,；我藏在花叢中，花,，我可以不看,。眼里盡是在青煙里搖曳著腰肢的瘦骨莖條，上面打著朵兒,。

我想,，她要開了。一定會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花兒漂亮，美麗,，好看,。

我翻過身來，望著蒼穹,，心里想著我的勞動成果,。在騷泥巴下面，在風雨中,，無邊無際的伸延,，把天上的星星串在一起。

花兒開了,?；▋褐x了。

秋風一吹,，葉兒枯了,。

那花莖被風一掛，有的折了,。好好地臉盆,，怎么就缺了那么多口子？

母親告訴我,，傷心的底下,，有了成熟的果實。

我偷偷地扒開泥巴,，手摸在像胳膊樣的蓮藕娃娃身上,，偷偷地，愉悅地笑了,。舍不得挖出來吃,，又原封不動的蓋上泥巴。

有一天,，搞建設(shè)的大哥帶來了他的三個朋友,。記得那天剛過一個月的一半，為了讓搞建設(shè)的大哥在外邊吃得飽,，糧食給大哥帶走了一半,，剩下的已吃沒了。母親臉上一點也不著急,，叫我背著客人到隔壁借了一碗米,，又從壇子里倒出來升把多綠豆。先用吊鍋把綠豆煮開,，再倒上借來的一碗米,，一大半綠豆,，一小半大米的綠豆飯就這樣煮成了。

這當口,，母親燒起了臘肉,，那時感覺燒臘肉好香，不像現(xiàn)在聞起來熏人打頭,。一年到頭,，只有貴客來了才弄肉吃。肉少哇,，一般是倆家合殺一頭豬,，叫伙殺分食。一家喂噠賣給國完成任務(wù),，一家喂噠殺肉兩家分,。豬小肉少，一過完年,，平時就難得有肉吃了,。

母親叫我去挖點藕來給肉當配菜。想到臘肉燉藕的味道,，我飛也似挖來幾節(jié)又粗又白的蓮藕,，母親切了和肉燉了一吊鍋。

晚上一家人圍著火垅,，哥哥他們幾個喝著老酒,，吃著肉,。我端了半碗飯,，姐給我用勺子舀了兩勺藕和湯。

這是我一生當中感覺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好吃,，半碗飯張口就完。我還要吃,，姐給我使著眼色,，意思是說客人們還沒吃好呢。母親從她碗里給我撥了一筷子飯,，姐又給我舀了半碗湯,。我?guī)卓诤韧辏僖膊桓艺f還要吃的話,。放下碗,，找伙伴們玩去了。

瘋夠了回來,，哥哥和他的幾個朋友趕回工地去了,。美美一覺,，早上又回到兩個苕三個土豆的日子。和往日一樣,，我背起書包,，要上學(xué)了，姐塞給我用那沒枯完的荷葉包的兩個團子,。我知道,，那是中飯，少不得還是苕和土豆,。

在學(xué)校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我懶洋洋地打開荷葉包，哇!,！我傻了眼,，一包里面竟然是綠豆飯，另一包里面竟然是藕塊,。那藕塊上面,，還有我平時吃不到的臘肉。

在全班驚訝的注目禮中,，我吃起了我再也沒有感到那么好吃的綠豆飯,，那么好吃的臘肉燉藕了。

和著的,，還有我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