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詩學史上,“意境”是一個內(nèi)涵深刻,、意蘊無窮的概念。在以往的研究中,,“意境”僅僅是作為一個詩學概念或?qū)徝览硐攵蝗藗儚V泛接受,。但實際上,一個詩學概念,,倘若只是一個形式概念,,它便不可能具有深厚的底蘊和長久的生命力,衰竭而亡是早晚的命數(shù),。反之,,一個能在歷史中不斷被激發(fā)而煥然一新的概念,其本身必定蘊含著人性或心靈中共同的要素,?!耙饩场本褪沁@樣一個內(nèi)涵豐富、充滿生機的概念,,而非僅僅關涉藝術的形式或技巧,。換言之,,“意境”不僅僅是一個作為客體的詩學理想,同時更是一個包含著主體價值判斷,、具有超越性的人生理想與哲學理念,。 01 天 人 之 境 人類歷盡千萬年的掙扎,經(jīng)過偉大心靈的啟蒙,,始得以突破蒙昧,,轉入文明之境。在此之后,,人類的追求不再滿足于自然生存,,而開始追逐人文、道德,、理性與價值,。它不僅進一步奠定了人類的文明地位,更為人類文明的深度發(fā)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思想資源,。中國的這一時期,,即是孔孟與先秦諸子們共同開創(chuàng)的光輝燦爛的思想時代。 此前的殷商之際,,在強烈的天命觀籠罩之下,,無論是個人的命運,還是人王的權命,,都與自己的行為無關,,歸根結底要由天來決定。正如《禮記·表記》中所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蔽覀冊诤笫劳诰虺龅募坠俏闹幸材芮逦乜吹?,商人對天命的遵從,達到了“無事不卜,,無日不祭”的地步,。可以說,,這一時期,,人在與天的關系中是被動的。 到了春秋時代,,先秦諸子對殷商以降的祭天儀禮與巫鬼文化進行了重新詮釋,,開出了對于“天人關系”的嶄新解讀——“皇天無常、惟德是親”,。也就是說,,天命是會變化的,,它所眷顧的是有德之人。人能通過自身的修為,,主動地覺悟,、體認、恪守天道,,從而喚醒自身的道德自覺,、成就自我的內(nèi)在德行,進而“以德配天”,。就此而言,,人不再是天命的被動承擔者,而可以運用自身的道德,、體認,、修為主動地參與歷史、創(chuàng)造歷史,。因此,,從這一時代開始,神話與巫鬼之說漸次退場,,倫理道德之仁,、社會組織之禮、國家制度之法開始占據(jù)歷史舞臺的重心,。 這是一個歷史轉折的關口,,更是一個偉大的思想時代。尤其是在孔子那里,,人的道德覺醒與道德自覺,,不僅超越了天命的束縛,更以強烈的文化使命感,,創(chuàng)造了“郁郁乎文哉”的人文精神,。他耗盡畢生精力,整理六經(jīng),,強調(diào)“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就是要通過人文道德體系的建構,,繪制出“天人關系”的嶄新面貌,。正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這種“為政以德”“以德服人”的內(nèi)在超越意識,,不僅開創(chuàng)了中國德行政治文明的大傳統(tǒng),,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天人關系”的思想基礎。 天命固然是運行無常的,,但是,,人的道德認知、道德覺悟,,卻可以經(jīng)由“自強不息”而后達致“天人合一”的超越境界,。意即,“因德而得天命”,,天命是通過人的德行得以呈現(xiàn)的,。就此而言,人并非被動地接受自然與天命的宰制,,而是可以通過內(nèi)在的超越,,主動地體認大道,踐行人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可以窮理盡性以知天,從而達成天道與人文的合一,。換言之,,人的才、性,、心,、知固然來源于自然的孕育參化;但是人對于本心,、良知,、善性與良能的修養(yǎng)與培植又是能夠“以德配天”的。因此,,這種“天人關系”,、道德生命關系是彼此參化、并行不悖的,??梢哉f,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講究的是天人之際而非天人之分,。正是在這個“際”上顯示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廣闊的思想空間,;也正是在這個“際”上,我們才得以開出個體修養(yǎng)層面的功夫論,,以及文化審美,、詩學認知層面的境界論。 02 境 通 天 然 《周易·系辭》中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意”之說,,揭示了“言,、意、象”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也開辟了“意境論”的思想空間,。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故而要“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并且要在“神與物游,、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的過程中,將心,、神,、情、意與物,、象,、境、景進行巧妙的結合,。更首用“境”之概念,,評論嵇康、阮籍之詩“境玄意淡”,,深具“文外之重旨”,。 緊隨之后的鐘嶸則在《詩品》中提出了“文已盡而意有余”的詩學觀點,從而為“意境論”審美概念的出現(xiàn)鋪筑了至關重要的一塊基石,。 到了唐代,,繁盛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品評鑒賞,最終推動了“意境”理論的生發(fā)與成熟,。當然,,作為一個詩學概念,意境理論的成熟,,既離不開唐代詩歌的空前繁榮,,也離不開它賴以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基礎,尤為重要的是其背后深刻的哲學觀念與超越意識,。 意境之“境”,,其本義指的是某一范圍的物質(zhì)世界。這樣一個客觀的物質(zhì)世界是如何與主觀的意義世界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呢,?這就需要開拓“境”的主體性,,并且引入一個與主體更為相關的詞匯。于是,,“意”作為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主體性詞匯,,躍上了歷史舞臺,與“境”一起構成了唐人所欲表現(xiàn)的藝術之最高理想——意境,。 意境的構成,,既源自于客體世界,又與主體心靈相契合,。所以,,王昌齡所作的《詩格》談到詩有三境:“一曰物境。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备哦灾?,就是寫物之境、寫情之境與寫意之境,。 唐代著名詩僧皎然的《詩式》又將意境研究推進一步,,提出了“緣境不盡曰情”“文外之旨”“取境”等重要命題。晚唐的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對“意境”的美學特征進行了更加精準的總結——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味外之旨,。 具體來看,,意境理論的第一點,是突出“情與思諧”,,與之相應的是對文字言詞的淡化,,即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見性情,不睹文字”,。語言僅僅作為境界的通衢而獲得自身的價值,。 第二點是“思與境諧”。心物相接而生“境”,,因此,,境中自有“意”在,也即,,境中自然包含著主體的沉思,。然而這種沉思,“非關理也”,,而是天然地蘊含在“境”中,,與境相諧而生。 第三點是“境通天然”,,強調(diào)在協(xié)調(diào)思,、情、境之中,,追求自然融合,。此時的意境既不同于現(xiàn)實之境,也非思與境的簡單相加,。換言之,,意境具有生成性,“意”“境”相合,,更至深遠,,具有“韻外之致”與“味外之旨”。正像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言:“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可以說,,意境論中的這種層層相續(xù),、融合呼應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不僅蘊含著對于詩歌藝術的審美追求,更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極為深刻的“物—我,,主—客,,天—人”關系的哲學思考。 03 無 窮 之 境 就此而言,,意境論中的三重境界,從物境到情境再到意境的層層相應,,對“思”與“境”和諧一致的強調(diào),,讓我們看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始終是作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的,,他不僅不能從自然中作為絕對主體獨立出來,還要時時為自己的行動到自然中去尋找必然性的根基,,以求得與自然之間保持一種和諧一致的關系,。 天人有分,卻天人不隔,。意境論對“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追求,,體現(xiàn)出了一種從有限至無窮、從有形至無形,,從眼前之物,,擴展到無窮之境的超越意識,它意味著一個無限廣闊的生命空間與精神空間,。一切世間有形的物體,,無不從“無”而生,復又歸于蘊含著無限和無窮可能性的“無”,。人與自然,,彼此融合,達于超越之境,。意境論對“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審美追求,更體現(xiàn)了一種不脫離現(xiàn)實而又超越現(xiàn)實功利世界的廣闊精神自由,。 當然,,從語詞到意義的提升,從物境到意境的躍遷,,依靠的正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種“感”是需要內(nèi)在超越的體認功夫的。物與物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人之間乃至人與社會,、社會與社會之間,無法孤立存在,。如若孤立存在,,不講體認與感通,不講天人之際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就只能寂然不動,,而無法感而遂通的。 意境論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天人之際的超越意識,。這種超越既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意識,,同時也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道德意識,。它不僅關涉人的生存所仰賴的現(xiàn)實世界,,同時也指引著人的道德追求與理想化的精神世界。這種超越性的生命狀態(tài)與理想追求,,貫穿于中國整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它在春秋時期所開拓的“天人關系”與道德意識,在盛唐以降所煥發(fā)的物我關聯(lián)與生命意識,,正是中國文化精神中至為深刻的思想遺產(chǎn),。 ◎本文原載于《學習時報》(作者林雅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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