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文學(xué)也并不定是在做學(xué)問,。只應(yīng)說我們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間有些業(yè)余時間和精神來放在那一面,。我勸大家多把余閑在文學(xué)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國詩。我們能讀詩,，是很有價值的,。我還要回到前邊提及林黛玉所說如何學(xué)作詩的話。要是我們喜歡讀詩,，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歡的寫下一百首，常常讀,，雖不能如黛玉對那個丫鬟所說：“那樣做,，一年工夫就會作詩了?！痹谖蚁?，下了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詩，作好詩,，可是若作出詩來,，總可像個樣。至少是講的我心里要講的話,。倘使我們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詩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詩一百首,，陶淵明詩一共也不多,，王維詩也不多，抄出個幾十首,，常常讀,。過了幾年拿這幾個人的詩再重抄一遍，不要的剔掉,，再加些新的進去，我想就讀這四家詩也很夠,。不然的話,，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選喜歡的,，三家五家,，抄個幾十、一百首,，隔一個時候再重抄一遍,。最好不要亂七八糟的讀，詩盡多讀也讀不盡,。比如讀《唐詩三百首》,，等于跑進一個大會場，盡多人,，但一個都不認識,，這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找一兩個人談?wù)勑?。我們跑到菜場去,，也只挑喜歡的買幾樣。你若盡去看,，看一整天,，每樣看過，這是一無趣味的,。學(xué)問如大海,，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濁的地方喝一杯濁水,，會壞肚子的,。

學(xué)作詩，要學(xué)他最高的意境,。如上舉“重簾不卷……”那樣的詩,，我們就不必學(xué)。作詩,、作文章都沒有一定,，就如做人也沒有一定的格局。我們現(xiàn)在處境,，當(dāng)然要有一職業(yè),。職業(yè)不自由，在職業(yè)之外,，我們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處,，那么可以減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減掉,，事情就簡單了,。對事不發(fā)生興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壞,。倘使能把我們的心放到別處去，反而連這件事也做好了,。這因為你的精神愉快呀,！

我想到中國的將來，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dān)負重大的使命,。這個精神和力量在哪里,？灌進新血，最好莫過于文學(xué),。

“五四運動”提倡新文學(xué)以來,，老要在舊文學(xué)里找毛病。毛病哪里會找不到,？像我們剛才所說,，《紅樓夢》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陸放翁詩的毛病。指摘一首詩,、一首詞,，說它“無病呻吟”，但不是古詩全是“無病呻吟”的,。說不用典故,，舉出幾個用典用得極壞的例給你看?？墒且徊慷殴げ吭?，哪一句沒有典？無一字無來歷,，卻不能說他錯,。若專講毛病，比如一個人,，有了病,，該請醫(yī)生治去，卻不能把這個人扔了,。中國目前文化有病,，文學(xué)也有病，這不錯,。可是總要找到文化,、文學(xué)的生命在哪里,。這里面定有個生命。沒有生命,，怎么能兩千年到今天,？說從前人全錯了，這不是在故意瞎說嗎,？

又如說某種文學(xué)是“廟堂文學(xué)”,，某種文學(xué)是“山林文學(xué)”，又是什么“幫閑文學(xué)”等,，這些話都有些荒唐,。有人說我們要作“幫忙文學(xué)”，不要作“幫閑的文學(xué)”,。其實,，即如周作人正是在閑中寫出這許多話，要是他不閑,，怎么能找那么多零零碎碎人家沒看見,、不知道的那些小花樣來呀,？他文章里都寫的是這些，他還不閑嗎,？若說要不用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钡涔视脕硪巡皇堑涔省,！墩撜Z》“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睹献印贰坝率坎煌鼏势湓?，志士不忘填溝壑”。杜工部詩說“餓死焉知填溝壑,，高歌但覺有鬼神”,，此兩句“溝壑”兩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餓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這兩句沒有一字沒有典,，這又該叫是甚么文學(xué)呢,？

我們且莫盡在文字上吹毛求疵，應(yīng)看他內(nèi)容,。一個人如何處家庭,、處朋友、處社會,，杜工部詩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筆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我們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若我們今晚請一位朋友吃頓飯，這事很平常,。社工部詩里也常這樣請朋友吃飯,，或是別人請他，他吃得開心作一首詩,，詩直傳到現(xiàn)在,，我們讀著還覺得痛快,。同樣一個境界，在杜工部筆下就變成文學(xué)了,。我們吃人家一頓,，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過去,，全沒有了,，覺得這事情一無意思般。讀杜工部詩,，他吃人家一頓飯,，味道如何，他在衛(wèi)八處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僅他吃得開心,，一千年到現(xiàn)在，我們讀他詩,，也覺得開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還有余味,。其實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寫上詩里,，你會特別覺得其可愛,。不僅杜工部可愛，凡他所接觸的,，其人其境皆可愛,。其實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歷史上有,，有的歷史上沒有，許多人只是極平常,。至于杜工部之處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許在我們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詩里便全成可愛,。所以在我們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覺得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請你吃頓飯平常，只是“請你吃”這件事就不平常,。杜工部當(dāng)年窮途潦倒,，做一小官,，東奔西跑。他或許是個土頭土腦的人,，別人或會說,，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詩，如此而已,?？墒且磺陙碓酵螅接X他偉大,?？礃淞郑谎劭磥硎菢淞?。跑到遠處,，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來。這棵高的,，近看看不見,，要在遠處才覺到。我們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偉大,，兩千年才感覺孔夫子偉大?，F(xiàn)在我們許多人在一塊，并無偉大與不偉大,。真是一個偉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會特別顯出來,。那么我們也許會說一個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偉大,，有什么意思?。科鋵嵳?zhèn)ゴ蟮娜?，他不覺得他自己的偉大,。要是杜工部覺得自己偉大，人家請他吃頓飯,，他不會開心到這樣子,，好像吃你一頓飯是千該萬當(dāng)，還覺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簡直委曲了，這樣哪里會有好詩做出來,？

我這些瑣碎話,，只說中國文學(xué)之偉大有其內(nèi)在的真實性,，所教訓(xùn)我們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實的,。倘我們對這些不能有所欣賞,，我們做人，可能做不通,。因此,，我希望諸位要了解中國文學(xué)的真精神，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xué)里,，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jīng)過多少年修養(yǎng),。但這些大文學(xué)家,，好像一開頭就是大文學(xué)家了，不曉得怎樣一開頭他的胸襟情趣會就與眾不同呀,！好在我們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學(xué)家,，只要欣賞欣賞便夠了。你喜歡看梅蘭芳戲,，自己并不想做梅蘭芳,，一輩子練唱工，練臺步,，一生盡化在上面,。在我則只想去看一次痛快就好了。

這樣也不就是無志氣,。當(dāng)知做學(xué)問最高境界,，也只像聽人唱戲，能欣賞,，不想把自己放進去,，一心想登臺出風(fēng)頭。有人說這樣不是更一無成就嗎,？其實詩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時時自己想成就?，F(xiàn)在我們有了一職業(yè)，生活已安定,，為何定想要成就。像是志氣高,，其實還是偽,，心里老是郁郁悶著，說不定一不當(dāng)心隨時隨地就會出毛病,。如此般的人生,，如何更會有成就,。大人物，大事業(yè),，大詩人,，大作家，都該有一個來源,，我們且把它來源處欣賞,。自己心胸境界自會日進高明，當(dāng)下即是一滿足,，便何論成就與其他,。讓我且舉《詩經(jīng)》中兩句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jié)束?！对娊?jīng)》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辈烩宀磺蟆?，至少也應(yīng)是一個詩人的心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