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人寫文學史,,常持“一代有一代文學”之論,,謂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為各代之勝,。論宋代者,,遂皆輕詩而重詞,以為宋詞才是宋代的代表性文體,。 殊不知這只是現(xiàn)代人的觀點,。 在宋代,,詞的地位遠不能跟詩比。詞要替自己爭地位,,就只能把自己稱為“詩余”,以附詩之余光,。 文人創(chuàng)作,,對詩極其認真,填詞就不免率爾而為,,創(chuàng)作量也顯然不能跟詩比,。 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考之,除柳永《樂章集》九卷,、蘇軾《東坡詞》二卷,、周邦彥《清真詞》二卷、賀鑄《東山寓聲樂府》三卷,、萬俟雅言《大聲集》五卷,、康與之《順庵樂府》五卷、辛棄疾《稼軒詞》四卷,、陳亮《龍川詞》,、徐得之《西園鼓吹》二卷、蔡伯堅《蕭閑集》六卷,、姜夔《白石集》五卷,、嚴次山《欸乃集》八卷之外,詞人詞集都只有一卷,。 這跟宋代詩人動輒有詩數(shù)十卷,、數(shù)千乃至萬首的情況,實在相去邈遠,。也就是說,,宋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文體,是詩而不是詞,。 在此大環(huán)境下,,宋詞的發(fā)展,正是設法把自己變成詩,,詞法即是詩法,。 以江西詩法作詞,最著名的,,是姜夔,。然此風不自姜氏始?!侗屉u漫志》卷二早就說過:“陳去非,、徐師川,、蘇養(yǎng)直、呂居仁,、韓子蒼,、朱希真、陳子高,、洪覺范,,佳處亦各如其詩”。南北宋之交,,這批人正是以其作詩之法去作詞的,。其中呂本中、徐俯,、陳與義,、韓駒都是著名的江西詩人。 要知道:詞在北宋中晚期并不都是朝文人雅士之路發(fā)展的,,除了歌場舞榭仍唱著艷曲外,,俳諧俚俗者,亦流行一時,?!侗屉u漫志》卷二載:“長短句中作滑稽無賴語,于至和嘉祐以前,,猶未盛也,。熙豐元祐間,兗州張山人以詼諧獨步京師,?!浜笞媸稣咭姹姡瑡爲蛭圪v,,古所未有”,。 此類詞,上承敦煌俗曲,,下啟元代曲子某種趣味,,聲勢并不下于文人士大夫言志之詞。 但就像詩之發(fā)展那樣,,江西重在轉(zhuǎn)俗為雅,,詞在這些人手上亦然。反對諧謔俚俗,、反抗流靡淫艷,、要求表現(xiàn)作者內(nèi)在情志,乃詩詞在南宋共同之走向。 呂本中,、陳與義諸人之詞作,,亦因此而甚少綺羅香澤語,足以見志,。如陳之〈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韓駒〈念奴嬌.月〉,,論者都說他們學蘇,實則未必,,只是如蘇軾作詞那樣去作罷了,。 同時還有張元幹和張孝祥。張元幹《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等詞,,四庫館臣評其“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張孝祥〈六州歌頭〉〈念奴嬌.過洞庭〉等亦邁往凌云,。這些詞,清人劉熙載《藝概》卷四曾贊嘆道:“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 真正足以為興觀群怨之大觀者,是稼軒,。稼軒詞完全體現(xiàn)了他這個人特殊的心胸志業(yè)及遭際,。他“本無意作詞人”,而所作詞竟達六百余首,,數(shù)量為宋代第一,。作法不只以詩法為詞,更以文為詞,,詞遂說理記事言志抒情,,無之而不可。 詞史發(fā)展至此,,回頭看五代的《花間集》,,便覺其淺薄矣。陸游〈花間集跋〉曰:“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于無聊故耶,?” 稼軒,、陳亮、劉過,、陸游之后,,繼起的雅正之風(即姜夔、張炎,、吳文英,、王沂孫等),雖未必再繼續(xù)豪縱慷慨,,但仍在詩人士大夫之詞的路子上發(fā)展,,比詩還純粹呢! 期間,,也有想獨立的,。例如李清照〈詞論〉認為“詞別是一家”,是與音樂結(jié)合的文體,,故協(xié)律是第一個標準,,其次則要雅,如柳永詞就不夠雅: 柳屯田永……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至于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何邪,?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 后來沈義父《樂府指迷》又指出另一個詩與詞不同之點,即詞必須語涉閨情:“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 這就是“詞本艷科”之說,,以寫閨情為詞之本色,。 這些講法,,都是針對北宋詞之詩化風氣而說的。 晚唐五代和宋初那些早期詞,,原先是有點自己的面貌,,后來卻越來越像詩、同于詩,。詞的本色到底是什么便模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大聲疾呼。 但如此努力將詞與詩分開的結(jié)果,,是讓詞果然獨立了嗎,? 不然,歷史的發(fā)展剛好相反,,乃是在以此為本色的基礎上繼續(xù)詩化,。例如張炎《詞源》說: 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鍊,,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詞與詩不同,,……若堆棧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 謂詞須付歌者傳唱,,所以與詩不同,必須強調(diào)音律,。但事實上,,南渡后,詞樂分離的趨勢愈加明顯,。即使張炎,、沈義父、姜夔等詞律家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詞樂弱化的事實,。 張炎《詞源》已無奈地說:“信乎協(xié)音之不易也”“可歌可誦者,,指不多屈”。沈義父《樂府指迷》也不得不承認:“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xié)音律,,所以無人唱?!苯纭唇钦小翟~序里更感慨地說:“予每自度曲,,吟洞簫,商卿輒歌而和之,,極有山林縹緲之思,。予今離憂,商卿一行作吏,,殆無復此樂矣”,。不可歌之詞,早已多于可歌的了,。 這時,,所謂重視音律,乃只成為一種文字性的格律講究,。南宋詞學家孜孜于詞技,、詞藝的探討,均與此趨向有關(guān),。 閨情的部分,。詞要比詩更能言情且是言艷情,為其本色,。但言情,,依然是要雅正的,李清照不就批評柳永塵俗嗎,?張炎也一樣,,雖說“簸風弄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卻仍強調(diào):“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雅正之音”,。 詞要雅正,,不為情所役,實即是儒家詩教“發(fā)乎情,、止乎禮”之義,。 在寫法上,一是希望寫得含蓄,,如沈義父說:“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二是意識上懺情感傷,,把情事當成可反省可慨嘆之對象,,而非正面肯定艷情;三則是把情當作一種陪襯,、一抹艷色來裝點詞人的傷感或應酬,。 詞的重心,這就從逸樂縱情向言志寫心方面轉(zhuǎn)移,,即向“詩”認同了,。興發(fā)一己的身世境況,、情事際遇,,脫離往昔那種綺思閨怨的類型化習套,帶有強烈的主體性,。于是強調(diào)寫情的結(jié)果,,反而是更深刻地抒發(fā)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幽微細膩的感情,因而也更富于個性,。 這整個趨向,,合起來,就是詩化或雅化,。出現(xiàn)了許多以“雅”字名集的詞選,,如鮦陽居士的《復雅歌詞》、曾慥的《樂府雅詞》,、趙彥端的《介庵雅詞》,、張孝祥的《紫薇雅詞》等均是,。其中,曾慥于紹興十年(1146)編定的北宋詞總集《樂府雅詞》,,有正集上,、中、下三卷,,拾遺上,、下兩卷。自序說: 余所藏名公長短句,,裒合成篇,,或前或后,非有詮次,,多是一家,,難分優(yōu)劣。涉諧謔則去之,,名曰《樂府雅詞》,。……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 把艷曲或涉及諧謔者都屏除了,。鮦陽居士的《復雅歌詞》序則以止于禮義為“騷雅之趣”。不但反對淫艷之作,,且把詞附入詩的大傳統(tǒng)中去,,替詞另找了一個源頭,不再從唐代燕樂之流行,、溫韋之創(chuàng)制講起,。 這是當時熟見的方式,肇啟了后人“尊體”之風,,直接說詞其實就是詩,,因為古代的詩也是可歌的。 王灼《碧雞漫志》是我國第一部詞論專著,,而其說也是如此,。謂: 或問歌曲所起,曰: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视行膭t有詩,,有詩則有歌,有歌則有聲律,,有聲律則有樂歌,。永言即詩也,非于詩外求歌也,。今先定音節(jié),,乃制詞從之,倒置甚矣,。而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作兩科,。古詩或名樂府,謂詩之可歌也,。故樂府中有歌有謠,、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樂府,,特指為詩之流,而以詞就音,,始名樂府,,非古也。 反對“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兩科”,,顯見詞本來是準備跟詩分家的,;可是發(fā)展下來卻更緊密地合為一家,以恢復古義的方式,,說詞本來就是詩,。 這時,那原本被視為非本色,、不當行的東坡詞,,乃一轉(zhuǎn)而成為正面之典范,?!侗屉u漫志》說: 東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蛟弧伴L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也,。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力贊東坡,把李清照都罵上了(又說她“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并不以為她能近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則說她批評歐陽修等人,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謂詩與樂府同源,所以詞須如詩一般作,,重點在真情而不在聲律,。 所謂真情,指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至情高情之意,。此種情,是由作者人格心志高遠真淳所顯示的,。張耒論詞,,曾說應“滿心而發(fā)”,才符“性情之至道”,,南宋人論詞,,亦甚重此。如范開〈稼軒詞序〉即說: 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公一世之豪,,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tài),,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fā),,詞自不能不爾也,。 這不是江西詩家所謂活法、無意于文之說嗎,?無意于文,,并不是說不要技巧,而是說首應注重詩人之志,。但志正不正,、高不高,仍與其表現(xiàn)方式相關(guān),,這種表現(xiàn)就是雅,,張炎說: 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詞源.卷下.雜論)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洲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賦情) 為了求雅,,詞人不但要在生命上求高雅,,亦要在表現(xiàn)方法上求雅。前者可以姜夔為代表,,姜夔慕晚唐陸龜蒙,,詞中嘗云:“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詩中更曰:“沈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他喜歡這種江湖散人的生活,,故其詞亦體現(xiàn)著孤高寒士的人格象征,,吟味湖山的清幽寂靜。以致論者謂其為白石老仙,、詞作清空騷雅,。 后者則要仔細考究其表現(xiàn)手法。如張炎強調(diào)協(xié)音:“詞之作必須合律”,,《詞源》上卷就是專論詞樂的,,從五音、十二律呂,、八十四調(diào),、樂譜符號到歌唱方法,都有詳細的說明,。沈義父《樂府指迷》也強調(diào)協(xié)律,,引夢窗語“音律欲其協(xié)”。楊纘的《作詞五要》分擇腔,、擇律,、按譜、押韻,、立意幾部分,,也主要是講協(xié)律技巧的。 《詞源》卷下則提出章法之“意脈不斷”,、句法之“平妥精粹”,、字面之“深加鍛鍊,字字敲打得響”,、虛字“用之得其所”,、命意之“不蹈襲前人語意”、用事之“融化不澀”、詠物之“不留滯于物”,、賦情之“情景交煉,,得言外意”,這些表現(xiàn)手法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即是“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清虛,。沈義父《樂府指迷》說:“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過處多是自敘,,若才高者,方可發(fā)起別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又說字面要采用唐人詩句中字好而不俗者、說桃柳書淚等均需用代字等,,講的也是這方面,。總結(jié)則是: 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句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這四個原則概括起來就是:協(xié)律、典雅,、含蓄,、柔婉,可代表南宋詞壇所追求的基本風格,。 這些有關(guān)創(chuàng)作技法上的講究,,其實講的也只是個大原則,具體結(jié)合到每個詞人生命型態(tài)時,,技術(shù)就會有所不同,。 例如柳永、周邦彥所表現(xiàn)的,,仍多是類型化的感情,,而不盡是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個性感受。 姜夔詞雖然已具自我化與個性化,,但在采取的是一種相當節(jié)制含蓄的手法,,讓自己始終站在一個超脫之處,從而表現(xiàn)一種清遠空靈的境界,。他懷念合肥情人之作約有十七,、八首,,但極力淡化對情感的正面描寫,,避免“為情所役”,態(tài)度是節(jié)制的,,很少落實描述具體事件,,甚至把男女情事內(nèi)化為一種心理感受。 因此,,北宋詞,,不論是柳永筆下常見的關(guān)山大河,或周詞筆下近鏡頭的細致之景,,皆是當下可見的實景,。姜夔詞卻虛多于實,自然景物經(jīng)由詞人特意選擇,,皆具有蕭散,、疏淡、清遠,、冷寂之態(tài),。 與姜白石的矜持相比,夢窗詞熾熱,、大膽,、纏綿得多。但為了含蓄曲折地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在感情的活動過程,,他筆下所出現(xiàn)的風景,、事物本身不再有什么獨立的意義,只是作為反映內(nèi)心活動的與意識流動的媒介而已,。所以吳詞筆下的景物多半是虛幻之景,。善用象征性的景物,來表現(xiàn)內(nèi)心難以明言的隱衷,。凡此等等,,顯見他們表達手法之不同,正關(guān)連著他們生命形態(tài)的差異,。 屆此,,我們便可發(fā)現(xiàn):詞,北宋中期就開始了詩化的歷程,雖曾欲獨立為另一家,,但實際上卻是更徹底的詩化,,完全轉(zhuǎn)化為表達文士心志之文體。想獨立的詞,,比詩更像詩了呀,! |
|
來自: 藝苑小屋蓉 > 《經(jīng)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