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塊地磚并排鋪設(shè),,這就是弄堂的寬度。只容兩人并行,,令人感覺逼仄,。就在弄堂口最顯眼處,一座水泥樓梯占去了一半空間,。周明站在樓梯邊上,,看到居民們排著隊(duì)側(cè)身進(jìn)出弄堂——路太窄,要是互不謙讓,,誰都別想通過,。 臺階上還開了兩個洞口。他想湊近看時,,一只手突然伸出來,,嚇了他一跳。周明這才發(fā)現(xiàn),,這只手拿著個白瓷盆,,里面裝滿了熱騰騰的白米飯,。 原來,這戶人家住房面積太小,,人均不到 4 平方米,。他們搭了閣樓,原先用木梯子上下,,后覺不便,,與鄰居們商量后砌了這個樓梯。樓梯下這 1 平方米的空間可不能浪費(fèi),,便干脆用作廚房,。 15 歲時才隨父母定居上海的周明,趕緊拿出相機(jī),,拍下眼前所見,。其后 5 年間,他騎著 " 永久 " 牌自行車,,逛遍當(dāng)時的上海中心城區(qū),,走訪超過 1000 戶人家,拍攝了上千張照片,。這些照片被他束之高閣 20 年,,直到最近才重新面世。 如今身為上海師范大學(xué)攝影專業(yè)教研室主任的周明,,將這組影集命名為 " 上海蝸居 ",,而它也誠實(shí)展現(xiàn)了上世紀(jì) 90 年代上海人的居住情況。 時間與空間的特定切片擁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隨著改革開放深入,,上海城市建設(shè)開始騰飛,這些老照片成為這座改革開放前沿城市巨大變遷的珍貴縮影,。直到 2019 年,,它們?nèi)栽谏缃痪W(wǎng)絡(luò)上被不斷傳播,熱度不減,。 因?yàn)?,無論是否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民生之利,、民生之憂,,總會成為公眾視野的聚焦點(diǎn)。 平地起高樓 對著這張 27 年前的照片,周明只能回想起大概的拍攝位置。他告訴解放日報(bào) · 上觀新聞記者,," 照片是在潘家灣附近拍的 ",。 潘家灣是什么地方,?上海地名志中有解:普陀區(qū)東部,,蘇州河與彭越浦之間,為滬西著名的 " 兩灣一宅 " 棚戶區(qū)之一,。記者找去,,卻只見密集的高層住宅樓群和大片綠地,。那里的棚戶區(qū)已被改建成上海有名的大型商品房小區(qū)——中遠(yuǎn)兩灣城,。 住在中遠(yuǎn)兩灣城的黃海在上世紀(jì) 90 年代恰巧也是該地居民。他看了記者向他展示的照片后說,,這種把公共空間占為己用的情況 " 在當(dāng)年太常見了 ",," 大家家里都擠,只能往外擴(kuò)張,,每個人都這樣,,鄰居之間也不會說什么 "。 黃海當(dāng)年很瘦,,弄堂再狹窄,,他也有信心擠過去。真正讓他擔(dān)心的是消防安全問題,。每年過年時,,他都惴惴不安,生怕哪家走水,。" 那時候大年三十,、年初四晚上,大家都要放鞭炮,。萬一著火了,,消防車怎么開進(jìn)來?" 所幸,,"365" 工程沒過多久就上馬了,。1992 年底,上海市第六次黨代會召開,,會上進(jìn)一步明確,,到二十世紀(jì)末,完成對全市 365 萬平方米棚戶,、簡屋,、危房的改造任務(wù)。黃海接受了貨幣安置方案,,暫時搬離潘家灣,。中遠(yuǎn)兩灣城開盤后,,他未作猶豫就買房搬回??粗邩?、綠地、球場,,黃海覺得曾經(jīng)的家園既熟悉又陌生,,但有一點(diǎn)可以確定——居住條件得到質(zhì)的飛躍," 至少不用每年過年都提心吊膽了 ",。 從潘家灣向東步行不到兩公里,,記者找到了周明另一處拍攝地。他向記者介紹過照片拍攝的背景,," 房子小,,沒地方放電風(fēng)扇,夏天又悶又熱,,很多人晚上就睡在馬路上 ",。上世紀(jì) 90 年代的夏夜,天目西路上沒幾輛車,。住在南廣場棚戶區(qū)的人們就在馬路上架好躺椅,,搬出桌子,三三兩兩地聊天,,或是搓麻將,、打牌;有些人干脆鋪好涼席,,沉沉睡去,。 如今,沒人有必要再睡在天目西路上,。南廣場是上?;疖囌局苓呑钤玳_始動遷改造的地方。這里已被改造成不夜城商圈,。夜里,,車流不息,路邊太平洋百貨,、環(huán)龍商場和長城假日酒店燈火通明,。 從小住在北廣場附近的鄭途告訴記者,2000 年前后,,南廣場的商圈就已初具規(guī)模,,那時他還小,住在大統(tǒng)路、中華新路路口附近的小區(qū),,爺爺常帶他穿過一片片棚戶,,到火車站的澡堂洗澡。 記者跟著鄭途走到大統(tǒng)路,、中興路路口,。在周明的照片里,那里曾是一片棚戶區(qū),,中興路也曾只有兩車道寬?,F(xiàn)在,中興路已拓寬成雙向八車道,,老棚戶不是已拆除待建,,就是已經(jīng)平地起高樓——酒店、寫字樓與高檔住宅樓林立,。2009 年,,鄭途出國讀書。一年后回家的他,,幾乎沒認(rèn)出這片他從小長大的土地。 " 采訪式拍攝 " 從 1992 年到 1996 年,周明在一個個陌生的弄堂間奔波,,換了一臺相機(jī),,騎壞了兩輛自行車,穿爛了四雙鞋,。 每次拍攝前,,他都會先與拍攝對象聊上半天,把他們家里情況摸清后,,再有選擇,、有目的地拍攝。周明告訴記者,,如果直接偷拍,、抓拍,一來,,有侵犯隱私權(quán)之嫌,;二來,可能引發(fā)被攝者的抵觸情緒,,影響交流,。 他把這種攝影方式稱為 " 采訪式拍攝 "。聊開了以后,居民們不僅同意讓他拍攝,,更有人主動拉他回家,,請他拍照。周明說,,即使他告訴居民自己并非記者,,對他們的現(xiàn)狀無能為力,居民們?nèi)匀辉敢飧嬷抑星闆r,。" 有的人會說,,‘別光拍他們家,我們家條件更差,,來拍拍我們家’,。有的人甚至一邊蹲馬桶,一邊和我聊天,,讓我拍照,。" 正因此,他可以按需求挑選拍攝對象,。周明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只拍人均住房面積 4 平方米以下的家庭,;只拍上海人。為了求證,,他會要來住戶的戶口簿與房票簿,;而住戶為了證明自己居住環(huán)境不佳,也往往愿意提供,。 許多家庭都讓周明印象深刻,。有一間狹窄的閣樓,一張單人床幾乎擠滿全部空間,,床邊鋪著地鋪,。一對新婚夫妻與男方的母親合住于此。周明當(dāng)時好奇地問男人,,以后有了孩子該怎么辦,?男人反問,就現(xiàn)在這個情況,,怎么要孩子,?周明向記者感慨,他沒好意思再追問——三個人誰睡床,,誰睡地鋪,? 他還有一些擺拍的照片。用周明的話說,,這是 " 盡可能地還原真實(shí)情況 ",。比如,,一處弄堂里的住戶家中都沒有洗浴空間。大家便約定,,天黑之前,,男人們可以在弄堂里洗澡;夜里 10 點(diǎn)以后,,女人們躲到弄堂最深處摸黑洗澡,。周明便提出讓女人穿著衣服擺拍。 還有些家庭,周明覺得特別有代表性,,卻沒法拍,。有戶人家,家中連扇窗戶都沒有,,三口人擠在一個兩三平方米的單間內(nèi),。房間太暗,又只有一盞 3 瓦的小燈,。" 我手里的器材根本沒法拍,,拍出來一團(tuán)漆黑。" 還有的房間實(shí)在太小,,周明的鏡頭不夠廣,,他退到墻邊也無法拍下室內(nèi)全部場景。 本來,,周明每沖洗出一張照片,都會在背面寫下拍攝時間,、地點(diǎn),、人物與故事??上?,這些文字記錄隨照片一起,被一家雜志社的編輯弄丟了,。底片還在,,照片可以重新沖洗,但珍貴的文字記錄就此遺失,。他因此心灰意冷,,將底片封存了多年。 2015 年,,他在外灘美術(shù)館舉行題為 "90 年代上海攝影的底蘊(yùn) " 的講座時,,展示了當(dāng)年的部分照片,,反響出人意料地?zé)崃摇S腥讼敕皆O(shè)法聯(lián)系上他,,只為告訴周明,,他在某張照片里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 " 那是住在泰興路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男主人是大學(xué)老師,。一家六口人,蝸居在小閣樓里,。" 周明翻出那張照片,,向記者介紹," 一開始他們不讓我拍,,覺得很丟臉,,但我沒有放棄。我覺得這家人家很有代表性——家庭條件不錯,,無論是文化水平還是收入都不錯,,就是住房有困難。" 之后,,周明又去拜訪了兩次,終于獲得拍攝許可,。 人們的熱情讓周明意識到,,即使沒有文字,這些照片依然存有價值,。他翻找出其余底片,,挑選并沖洗了約 600 張,集合成影集《上海蝸居》,。 " 冷靜而客觀 " 周明從小在北方長大,。1975 年,,他 15 歲時,隨父母定居上海,。剛到上海的他還操著一口帶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如今的他說起上海話,無異于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自我定位為 " 老資格的‘新上海人’ "," 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上海,,同時,我也能以與上海人不同的視點(diǎn)來觀察,、記錄上海 ",。 知名攝影師顧錚評價他的照片 " 冷靜而客觀 ",,周明深以為然。" 我的視角與多數(shù)人不一樣。但我只是提供了一個真實(shí),、自然的視角,讓大家能以客觀的心態(tài)回顧過去,。" 剛到上海時,,周明在外公家住了 3 年。周明的外公住在瑞金路上一處老石庫門房子里,,住慣北方大院的他很不習(xí)慣那里的居住環(huán)境——衛(wèi)生間,、廚房都是公用的,鄰居們總是為一點(diǎn)點(diǎn)公共空間互相競爭。就算買得起空調(diào),,也無處安放。最熱的那個夏天,,周明搬出家中的躺椅,,在弄堂里睡了整整一個月。這段經(jīng)歷在周明心中埋下了日后拍攝《上海蝸居》的種子,。他說,,真正住過這種老房子的人,大多不會留戀 " 陰暗,、潮濕,、憋屈 " 的居住環(huán)境。 " 有的人看到《上海蝸居》特別激動,,我的照片讓他們懷念起那個年代,。但這并非我的本意。" 周明告訴記者,," 他們只記得那些快樂的事情,,比如那時親近、和睦的鄰里關(guān)系,。" 他覺得,,人們只是因?yàn)榭臻g局促而被迫在戶外活動。周明直言,,他拍的就是當(dāng)時上海的 " 住房難 " 困境,。 事實(shí)上," 住房難 " 幾乎是那一代上海人的集體記憶,。1985 年,,建設(shè)部把住房困難戶的標(biāo)準(zhǔn)統(tǒng)一定為人均居住面積 4 平方米。按此標(biāo)準(zhǔn),,1985 年上海的住房困難戶,、無房戶達(dá) 46.94 萬戶,,占總戶數(shù)的四分之一。 而 " 住房難 " 不僅僅限于居民居住面積的狹窄,。他們所住地區(qū)的公共配套設(shè)施也成問題,。以 " 兩灣一宅 " 為例,它是當(dāng)時上海內(nèi)環(huán)線以內(nèi)最大,、最集中的棚戶區(qū),,占地面積 49.5 公頃,居民萬余戶,,企事業(yè)單位 147 家,。但整片區(qū)域居然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沒有一條公交線路,。有人形容,,這里的住房是 " 鴿棚 ",道路則是 " 腸梗阻 ",。 周明說,,他當(dāng)時拍完 " 兩灣一宅 " 里樓梯下的廚房那張照片后,再往里走,,發(fā)現(xiàn)路越來越窄,。在一張照片中,半大的孩子站在堆積的雜物上,,雙手不用完全伸展就能摸到兩側(cè)房屋的屋檐,。他找來皮卷尺測量,最窄處僅寬不到 30 厘米,,稍胖一些的人已很難通行,。 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難以奢求完備的排水系統(tǒng)。周明拍了不少居民家中進(jìn)水的照片,。而黃海對這樣的情景也仍印象深刻,,他告訴記者,每有下雨天,,家中必然水漫金山,," 我媽把一樓的所有家具都用木頭墊高。既然水肯定要滲進(jìn)來,,只能想辦法盡量減少損失 ",。 風(fēng)景總有變化 相機(jī)的取景框,,正是觀察,、記錄上海的絕佳窗口,。攝影師陸元敏在上世紀(jì) 90 年代拍攝過兩部影集——《蘇州河》和《上海人》。陸元敏同周明不一樣,,他的照片 " 只是他自己的日記 ",,視角更主觀一些。但毫無疑問,,他的照片 " 稀里糊涂起了紀(jì)實(shí)的作用 ",,保存了 1990 年至 2000 年各式各樣上海人的生活常態(tài)。 姚建良則喜歡聚焦浦東的變遷,。從 1994 年東方明珠電視塔落成起,,他每年都會登塔,在同一位置,、同一方向拍攝陸家嘴的全景,。第一張照片里,陸家嘴除了東方明珠幾乎沒有一處高聳的建筑,,滿眼盡是低矮的房屋和青褐色頂棚,;2015 年,陸家嘴金融城基本建成,,棚戶區(qū)早已不見蹤影,。 除了本地?cái)z影師,上世紀(jì)的上海還吸引了一批外國人,。中國改革開放初期,,英國攝影師阿德里安 · 布拉德肖來到上海,用鏡頭對準(zhǔn)街頭的普通人,。他覺得,,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衣著,、發(fā)型等,,都能反映時代的特征。到了 90 年代,,他明顯感受到,,上海和上海人都開始進(jìn)入劇變的時代。 周明的拍攝正巧趕在上海 " 住房難 " 問題的尾聲階段,。當(dāng)時,,舊區(qū)改造如火如荼。一些照片中,,墻上刷有大大的 " 拆 " 字,;在另一些照片中,危房、棚戶,、簡屋被還原成磚頭,、木板與石塊、瓦片,。工人們揮舞著大錘,,遠(yuǎn)處,是一棟棟新建的高樓,。 他敏銳意識到,,上海人很快就會擺脫居住困境," 所以,,1996 年后我暫停拍攝,,準(zhǔn)備尋找新的主題 "。的確,,上海城市更新已進(jìn)入攻堅(jiān)期,。這座城市正在探索,努力走出一條風(fēng)貌保護(hù),、城市更新,、舊區(qū)改造、大居建設(shè)和住房保障有機(jī)結(jié)合,、統(tǒng)籌推進(jìn)的新路,。 周明很快找到新的方向——都市景觀攝影。他就此告別街頭攝影,,希望能用更宏大,、更直觀的拍攝主題表達(dá)上海這個 " 超級城市 "。從 2000 年起,,他在十年間先后拍攝了 3 部影集,,將其命名為 " 都市三部曲 "。周明介紹,,首部影集《卸裝》聚焦的是上海飛速發(fā)展時的 "B 面 ",,講述繁華都市不為人了解的另一面。 " 上海的城市變遷太快了,,每年面貌都不一樣,。" 周明感慨道," 以前,,我拍當(dāng)下的生活,,等時間流逝,10 年,、20 年后,,它們自然成了展示過去的老照片,,成為過去的時空切片。而現(xiàn)在的城市景觀變化快,,照片已經(jīng)不再需要那么久的時間沉淀,。" 有時候,他會從家中窗戶向外遠(yuǎn)眺,,而窗外的風(fēng)景總有變化,。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周明 攝題圖說明:一只手從樓梯下的廚房伸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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