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岳良

1978年參加高考,，同年進入南京大學物理系學習。1982年獲南京大學理學學士學位，1987年獲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理學博士學位,。1987～1993年在德國多特蒙德和美茵茨大學從事基本粒子物理與量子場論研究，1993年至1996年在美國卡耐基—梅隆和俄亥俄州立大學繼續(xù)從事基本粒子物理與量子場論研究?，F(xiàn)任中國科學院大學副校長,。主要從事基本粒子物理和量子場論以及宇宙學的研究，研究成果對揭示物質(zhì)運動的基本規(guī)律和物質(zhì)的基本結(jié)構(gòu)有著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2007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小時候，我沒有想過要當一個物理學家,，實際上那個時候都沒有高考,，更不知道我會有機會能夠上大學。

幸運的是,，我上高中時,，國家恢復(fù)了高考；更幸運的是,，在我人生的各個階段,，我遇到了幾位重要的大師——他們在教學時不僅傳授知識和培養(yǎng)能力，也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對學生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讓我受益一生,。

來自家庭的熏陶

1962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出生在江蘇省宜興市太平村,。由于日子特殊,，后來家里人經(jīng)常開玩笑說我的生日是最不會被忽略的。

由于我父親年輕時一直在地質(zhì)隊工作,，走南闖北見識廣,，會機械修理，后因響應(yīng)國家“大下放支持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號召,，放棄了在地質(zhì)隊的工作,，回到農(nóng)村為家鄉(xiāng)服務(wù)。

我們小時候,，他經(jīng)常會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操作一些機器,，甚至鼓搗一些小發(fā)明。

記得當年太平村買來一臺舊拖拉機,，我父親硬是靠自己的摸索修好了那臺舊拖拉機,，開始為村里跑東跑西地拉東西。

當年,，我在太華橋涯中學（初中）讀書的時候,，學校還經(jīng)常邀請我的父親到課堂上，結(jié)合生產(chǎn)實踐給學生講授柴油機和電動機工作原理等物理知識，這也潛移默化地指引著我走上物理學的研究道路,。

我的童年和山里的孩子一樣,，轉(zhuǎn)鐵環(huán)、打水槍,、掏鳥窩,、蹦白果、彈山丘子……山里娃玩過的,，我都玩過,，只是更愛動小腦筋。

我對小的電子機械物品特別感興趣,，雖然當年這些產(chǎn)品還是很少的,，但因父親的工作我經(jīng)常可以觸摸到,，并對它們的原理特別好奇,。

我還經(jīng)常把家里唯一的鬧鐘（當時是很貴重的物品）拆了裝，裝了拆,?？吹酱迳嫌行捩i、修電筒的人經(jīng)過,，我也會跟在后面看,，看完回家自己修。

在農(nóng)村,，最辛苦的是假期必須要上山砍柴,，我當時就想著有沒有辦法可以不燒柴，后來我就用一個空的農(nóng)藥桶灌進煤汽油,，再用管子通出來,，然后給它打氣，最后再去點火,，成功地制成了一個簡易煤氣罐,。

但最大的缺陷是不太好控制火力，可能會引發(fā)爆炸,。

還有一次,，我在山上抓到了一條蛇，剝下蛇皮,，找來竹筒,，開始別人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等我做好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一把二胡,。

還有，當時村里的人不會使用抽水機，要打水灌溉田地了,，就紛紛來我家求助,，因為只有父親和我會擺弄抽水機。

小時候,，我還特別喜歡問“為什么”,，有些問題稀奇古怪，讓大人驚異不已,。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問母親：“時間是誰確定的,？年初一有沒有人會記錯呢,？”

母親告訴我：“真給你問對了，聽姥姥說,，在我小的時候,，還真有記錯的一次。因為山區(qū)與外界隔絕,，有一年與太華交界的浙江人家翻山過來到張渚買菜,，準備明天過年，卻發(fā)現(xiàn)我們這邊的人已經(jīng)在放鞭炮過年了,?！?/p>

后來，我進入初中還問過物理老師：“時間的起源在哪里,？時間有沒有盡頭,？”或許是童年對時間的那份最樸素的好奇和思考，成了我日后探索宇宙天體演變的起點,。

雖然我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山里人,，文化水平并不高，但父親當過會計,、文書,、機械修理工，等等,，全是靠自學,，他給我們灌輸最多的就是知識非常重要，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的父親當時把村里那些對歷史知識,、文學軍事、三國演義等了解比較多的老人請到家里來,，講故事給我們聽,，增加我們的歷史文化知識。

母親對我們生活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晚上她經(jīng)常一邊做針線活,，一邊陪著我們讀書寫作業(yè),，直到上床睡覺。為了讓我們多睡點覺,，母親每天很早起床做好早飯,。

當時村里人都很不理解，認為讀書相對繁重的體力勞動要舒服得多,。

我的母親卻說：“讀書人吃的苦你們不懂,。”她對陪孩子夜讀的解釋是：“自己讀的書少,，陪著孩子,，希望他們多讀書。讀書可以增長知識,，知識可以改變生活,。”

年輕時的吳岳良

差點喪命的童年游戲

1970年初夏的一個午后,，8歲的我和6歲的弟弟吳岳軍在太平村后山一個名叫徐岕壩的地方玩耍,。

我突然想到了去年夏天，堂兄曾在壩埂上掏到過一只非常漂亮的翠鳥,，于是帶著弟弟就去找那個洞,。壩埂上的洞還在，因為洞口小,，我的手伸不進去,，但弟弟手小，他伸進去后就被啄了一口,。

我便認定洞里肯定有鳥,，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手伸進了洞里，結(jié)果也被狠狠地啄了一口,，痛得趕緊把手抽了回來,，不敢再捉鳥了。

這時,，我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嚎啕大哭起來。正在山地里鋤草的兩個大哥哥聽到后,，立刻沖了過來,，一看現(xiàn)場情況，判斷我們兄弟倆可能是被蛇咬了,，讓我倆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手指,，趕緊往家跑,。

兩個哥哥按當?shù)亍吧咚馈辈庞小叭嘶睢钡恼f法，把洞挖開,，里面果真有一條蛇,，他們當即打死了蛇。

這是一條懷有身孕的毒蛇——黑眉蝮蛇,，俗稱“土灰蛇”,，其毒性足以置人于死地，被咬者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

這時,，就像小說里經(jīng)常描寫的那樣，天空中烏云密布,，我倆邊哭邊往家跑,，到家時，狂風暴雨驟然而至,。

而此時，我倆的右手臂已經(jīng)腫得不成樣子了,，毒素不斷地從手指往臂膀滲透,。

情急之下，母親用布把我倆手臂緊緊地包扎起來,。整個太平村被驚動了,，許多人想盡各種辦法，參與到我們兄弟兩條生命的搶救之中,。

小姑父申俊松在太華鎮(zhèn)的楊店街上得知此事,，想辦法取到了南通季德勝牌的蛇藥。

他后來回憶道,，就在十萬火急的送藥路上,，山洪暴發(fā)，堵住了從楊店到太平村的山澗路,，于是他繞道從橋涯村趕往太平村,。

可是走到山澗途中，一下子被洪水沖倒,。生死攸關(guān)之際,，在洪水中拼命掙扎的小姑父抓到了一根樹枝才保住了性命，也終于把救命的蛇藥從十多里外的地方帶回到太平村,。

一個多月后,，我們兄弟倆的性命奇跡般的保住了。

2008年春節(jié),，多年未遇的大雪將大地掩蓋得嚴嚴實實,。

10多年沒有回家過年的我和弟弟在當年被蛇咬的壩埂上扒開一個洞,，模仿著30多年前那個差點喪命的童年游戲，把手伸進洞里……回憶那孩童般的天真快樂,，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后來，村里人說,，我們兄弟倆能考上大學,，那是被蛇咬出來的聰明，而這似乎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最好解釋,。

古人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除了被蛇咬的劫難之外，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曾經(jīng)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從小學到高中的9年求學生涯,，其中有3個學期被迫休學,。

幸運的是，我并沒有因此而留過一級,，因為在家養(yǎng)病期間我仍然堅持學習,。

與其說是被蛇咬出來聰明，不如說是我們家庭對教育的重視和我們勤奮學習的結(jié)果,，其中更多的是來自對學習的執(zhí)著甚至是癡迷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也直接決定了我未來的命運。

1984年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的周光召先生輔導(dǎo)學生的照片（左一為吳岳良）

走出農(nóng)村的出路

讀中學那會,，我每天需要來回走路近10公里,，因為整個山村就一所高中學校，當時也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偶爾能偷偷爬上順道的拖拉機少走點路,。

晚上村里經(jīng)常停電，我就在油燈下看書到10點多,，幸運的是居然沒有近視,。當年的生活比較艱苦，偶爾能吃上雞蛋就是改善生活了,。

雖然物質(zhì)比較清貧,，但我的中學老師大多上過大學，他們把知識傳遞給我們,，也讓我意識到高考是走出農(nóng)村的唯一出路,。

1978年7月20日至22日，我參加了改變命運的高考,。在這之前,，感謝高中老師組織我們復(fù)習,，感謝老三屆的舅舅給我課本，感謝當中學老師的小姑父從南京給我買書,，他們都是我高考的輔導(dǎo)老師,。

今年正好是高考40周年，我特地回母?？赐水斈甑睦蠋焸?，尤其是見到了兩位已95歲高齡的老校長，很是感動,。同時,，我還為母校的學子們上了一堂物理啟蒙課。

記得我高考的那幾天,，天氣非常熱,，我的語文老師給了我一條毛巾。政治考題我是一口氣做完的,，考場監(jiān)考老師看我寫完后立即給我擦汗,。

印象最深的是物理考試，考后對答案時我有一道題的答案跟所有人都不一樣,，那是一道20分的大題,，涉及力學和電學知識，最后應(yīng)該是我的答案正確,，因為我的物理考了96分（滿分100分）。

最終,，16歲的我以全縣最好的物理成績考取了南京大學,。

進入大學后，我和身邊的同學都是在利用所有時間學習,，好幾次父親來看我,，都是在圖書館里找到我的。

我的同學有很多是老三屆,，感覺大家都在拼時間,、搶時間地學習，校園各處都能聽到瑯瑯的讀書聲,，也讓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時間就是生命,。

南京大學是當年第一所實行學分制的大學，現(xiàn)在想來我在大學修的學分已經(jīng)可以提前畢業(yè),。當時滿腦子都是學習,，早上5點起床，一直學到晚上10點宿舍關(guān)門,。

很幸運,，在大學我同樣遇到了好老師,。學校最好的老師都在給我們大學生上普通課，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直接請教老師,。

記得我選修了粒子物理和廣義相對論這兩門課程,，是和77級學長一起上的，最后我考了全班第一,。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年紀比較小，還不知道要考研,，到了大學最后一年才開始了解考研,，想到父親曾經(jīng)的教導(dǎo)：“要學就學最尖端的?！?/p>

所以我就想選一個能夠代表中國科技界最高水平的,，于是決定學理論物理。

記得有位大學老師曾經(jīng)說過,，在中國年輕的科學家里,，尤其是理論物理方面，最優(yōu)秀的就是周光召先生……周光召先生當時在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因此我就報考了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

吳岳良（后排右三）所在班級與吳健雄夫婦合影。吳健雄左邊是她在南大的老師施士元先生,，施士元是居里夫人的學生,。

“沒想到”的人生轉(zhuǎn)折點

在我的每一個人生轉(zhuǎn)折點上，都可以用“沒想到”來形容——初中畢業(yè)最大的愿望是能參軍當兵,，沒想到可以上高中,；上高中后，沒想到恢復(fù)了高考,，農(nóng)村的孩子也可以考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沒想到可以去很向往的中科院理論物理所,，這里有彭桓武,、周光召、戴元本,、何祚庥,、郝柏林等一批著名的科學家，他們有很高的學術(shù)地位,，是中國早期的學部委員,；進入理論物理所之后，我的成長得益于他們的指導(dǎo)和幫助,，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不論做事還是做人,。

記得當年我參加中科院理論物理所面試時，周光召先生沒有問很多專業(yè)上的問題,，而是說從事理論物理研究要有幾個準備：第一,，要對理論物理有強烈的興趣；第二,，要有科學獻身精神,；第三，要不怕吃苦,，并舉例說,，國際上理論物理研究做出漂亮工作的一些科學家，幾乎沒有周末,。

當時,，我就希望自己也能做到。

1982年,，我有幸成為了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從此有機會經(jīng)常聽彭桓武先生介紹他的研究方法，以及他當年在國外如何與物理學大師玻恩,、薛定諤等研究討論的情景,，有時還請他談有關(guān)原子彈氫彈研制中的攻關(guān)過程。

在跟周光召先生學習時,，常常聽他談起彭桓武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和愛國奉獻精神,，令我十分敬佩。

1987年,，我取得中科院理學博士學位后,，由著名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舉薦到德國多特蒙德大學從事博士后工作，之后又在德,、美兩國繼續(xù)從事理論物理研究，前后10年,，研究方向為粒子物理和量子場論,。

在國外期間，我一直保持著與國內(nèi)的聯(lián)系,。導(dǎo)師周光召每次到德國都會與我聯(lián)絡(luò),，詢問我的近況，在我轉(zhuǎn)到美國繼續(xù)研究后也是如此,。

我在美國從事研究工作的時候,，身邊形成了一股很多理論物理學家轉(zhuǎn)行去華爾街工作的潮流。周光召先生希望我能夠在學業(yè)有成之后歸來報效祖國,。

1996年12月,，我決定回到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工作,，因為，彭桓武先生說過,，回國不需要找原因,，不回國才需要找原因。

總而言之,，科學無平坦之路,，只有堅持到底，才能看到希望,，也希望現(xiàn)在科研一線的年輕人擁有一顆堅持的心,。

（本報記者沈春蕾采訪整理）

《中國科學報》 (2018-11-30 第4版 文化)